起舞之时（六）
They will dance(Bastardize)
“父亲！”希尔芬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子爵，她的内心仍然带着几分怯懦，身体也微微发颤，但是当话语脱口而出时，却变得无比坚定。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她的人生第一次拥有了如此明确的目标——
“父亲，请允许我任性一次，我要自己决定我的婚姻，我的幸福，我的人生！”
言语落下之时，便化作燃烧的情感，那是某种足以被称为信念之物，支撑着她挺直腰板，支撑着她挺起胸膛，支撑着她目不斜视，支撑着她去抓住自己的梦想。
在这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必然的一刻，十五年强加在这个柔弱少女身上的沉重枷锁终于被解开，无形的束缚悄然破碎。
这是希尔芬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
也许这很惊人，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在与艾萨克相遇之前，她甚至没有多少情感与回忆——她眼中世界没有任何瞩目之物，因此也就没有值得记下的东西。
那样的她是纯粹的。只是顺从着父亲灌输的思想，根据所谓“人应该做的”这样的准则而行动，就算接触到了魔法，得到了探索外界的权利，她也不过是在子爵限定的框架内徘徊罢了。
天真，单纯，用来形容那样的事物都不准确，那并非人类，不过是件拥有人类形体的死物，即使在其中存储了记忆和情感，也只是让它更像“她”而已，因此“它”才能作为一个优秀的容器保存纯粹的灵魂。
这是诺森子爵计策的精髓之处，但是这个计策太过于脆弱，不，应该说恶魔的要求本身就过于困难，能够做到这个地步，能坚持十五年，子爵的能力毋庸置疑。
说到底，“人”本就是复杂的，即使是十五年打造的人偶，本质上也是在“人”这一味材料的基础上加工而成，拆除多余的装饰，本质就显而易见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干预，人偶也将一直是人偶，永远也无法挣脱束缚。
但是奇迹发生了。
在那个下午，人偶有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它天真地笑着，恐怕除了在它身旁的那个人以外，连它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个死物，露出了人类才能拥有的，单纯、天真的眼神，说出了人类才能拥有的梦想，这让它身畔之人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所以希尔芬成了艾萨克的学生，艾萨克唯一认可的学生。对于希尔芬来说，老师的教学从来不仅限于魔法理论和实战，艾萨克的教学的精髓，在于蕴含在其中的引导，由她提出问题，由希尔芬自己去思考。
所以，才有了这一刻，当希尔芬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的时候，这才是“希尔芬”这个人真正诞生的时刻，她的灵魂不再纯粹，因为它被打上了了名为“希尔芬”的标记。
“希尔芬，你……”诺森子爵收起了演技，生动的表情渐渐消失，水蓝色的眼眸中，流出仿佛实质的厌恶与嫌弃，他明白，他精心雕琢的珍宝已经变质，成了另一种丑陋不堪的东西。
“拙劣的废品。”
像是被泼了油漆的名画，像是缝上棉布补丁的裘衣，像是嵌入玻璃的琉璃，在子爵眼中，希爾芬已经沦为一件被杂质破坏殆尽的艺术品。
“父亲？”
希尔芬看着不同于以往的子爵，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天真的少女想不明白父亲的变化，但显然他不是单纯地发怒。
诺森子爵一步步向着希尔芬走来，厚实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希尔芬则一步步后退，她本能地感到害怕，直到后背撞上书架，满墙的书册象征性地晃动了一下，屋子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希尔芬把身子贴在书架上，睁大眼睛瞪着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父亲，他背对着灯光，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遮不住漫溢的恶意。
单纯的少女突然发觉，那个曾经表现得严肃而温柔的父亲是那么地遥远，那些亲密的回忆也好，那些谆谆的教导也好，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在她的战栗中扭曲褪色，然后混在在一起，化作向她伸来的那只大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和领带，将她提起在半空中。
“是谁。”
这是僵硬的、冰冷的、无情的命令。
明明老师也总是一边露出淡漠的神情，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话，希爾芬却能从中感到纤细的温暖与柔情，为什么同样的语调，父亲带来的只有恐惧和疏离。
“说啊。”
身体被提到高处，失重感虽然只有一瞬，希爾芬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揪住衣襟的手粗鲁地摇晃着她的身体，似乎想要翻出她深藏心中的思念，到头来，只是晃出了几滴晶莹。
“你给我说啊！”
希尔芬的无声的反抗再次刺激到了愤怒的子爵，属于魔导师的狂暴魔力横扫而出，冲击着四周的一切事物，空气在颤动，灯光也摇摇欲坠，坚持了几息便在魔力风暴中熄灭，瑰丽的海蓝色魔力充斥着书房，照亮了他扭曲的怒容。
子爵英俊的脸被染上诡异的蓝色，此刻，他的狰狞比起恶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谁，是谁！低等的垃圾，谁给你不回答的权利！谁给你反抗我的权利！谁给你用你那双肮脏的眼睛看着我的权利！”
他暴躁地用左手掐住希尔芬纤细的脖颈，少女悬在半空的双腿无力地乱蹬，双手拼命掰着扼住脖颈的铁腕，但这些小动作根本毫无作用，只是本能地垂死挣扎而已。
希尔芬的眼神逐渐涣散，生命随着体力一起流失，她的身体很快失去了力量，丧失了挣扎的力气。看着她越发青紫的脸，诺森子爵脸上的厌恶更盛，他狠狠地把少女扔向书架，珍贵的典籍比希尔芬后一步坠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前一后的不干不脆的声响。
血，在海蓝色的魔力光辉中，从希尔芬的嘴角蜿蜒而下，像是一条丑陋的蛇，钻入被撕裂的衣襟，把它染成一片温暖濡湿的紫黑色。
少女还在挣扎着，她竭尽全力挪动虚弱的身体，沸腾般的疼痛沿着血管流遍了全身，把好不容易攒起的力量碾成芥尘。到头来，她不过是抬起了半个脑袋，用逐渐涣散的眼神和不可能有结果的挣扎取悦着眼前的那个人，然后斜倚着墙倒在书堆里。她咳出的血均匀地洒在书页上，淌落在发丝间，顺着颤抖着伸向远处的手，滴落在地毯上，留下一条通往死亡的轨迹线。
“感觉好多了。”
诺森子爵不再关心希尔芬说什么或是要说什么，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十五年小心翼翼的谋划，在这个晚上化为了泡影。何等的失败，何等的屈辱感，那种心爱之物被人夺走后狠狠践踏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这也谈不上心爱之物的程度，顶多算是不想浪费花掉的时间吧。诺森子爵的怒容逐渐平息，他从眼底露出的森寒笑意，一点点扩张到了整张脸上。
“毕竟本来就不是什么太过于值得期待的东西，果然到头来还是废品啊。”
恶魔的交易只是一方面而已，子爵更看重自己的想法，他想尝试着这么做，想要制作一个活生生的纯粹的人偶，既然现在作品已经被毁了，也就没有继续执着下去的意义。用这般卑微而残破不堪的终末来稍许取悦于己，也算得上是废物利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