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的僵硬透过干草团印在皮肤上,草木枝叶的气味穿过浑浊的空气钻入鼻腔,大脑从沉眠之中渐渐苏醒,眼皮却还是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似乎身体还不愿意让潘德从沉眠中苏醒。
五根手指紧紧握拳,然后松开。肌肉还有着过度运动般的酸胀,看来山食尸鬼的毒素仅仅只有麻痹效果,他深深地呼吸,胸口传来异常的紧绷。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密林的绿意而是一块破旧的灰布,布料被一根支柱撑起尖顶,上面有着大小不一的豁口,他能透过窟窿和树叶的间隙看见夜晚明亮的星河。
潘德坐起身子,上身缠绕着的绷带上面还留有暗色的血渍,绿祖母戒指也还安全地套在左手中指。人还活着,财物没有消失,也没有被绑起来。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现在是安全的。
他整理好衣装走出破旧的营帐,一阵悠扬的鲁特琴声扑面而来。如果猜得没错这应该是本格勒镇遗民们的营地。
银灰色的眼眸环顾四周,三个营帐分布在营地的三个角落,一个供给给伤员,一个供给给指挥者。那最后一个呢?是用来堆放粮食和货物吗?显然不是这样,存放着食物和供给品的货堆放置在营地的中心区域。
三个帐篷显然满足不了这个营地所有人的居住需求,地上的草东倒西歪,有不少人就这样直接睡在外面。
他的目光在人群之间搜索着,然而并没有发现要找的目标。
工匠、伙夫、草药医师、猎户还有围着火堆弹琴的吟游诗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显而易见的特征,这些职业占据了中心区域近乎一半的平民人口。看来值得被保护的,从来不是只会吹牛和空有一身力气的普通市民。
“喂,那边的!那个白头发的。”
“我的头发是银灰色的,很多人都对这两种颜色有着误解……”潘德转过头去。
虽然声音的源头来自潘德视野触及不到的地方,但是这里发色偏白的只有他一个。
“我记得你,”他缓缓开口,步步紧逼,冷冽的眼神仿佛要放出电来,“是你射的那一箭,把我的同伴吓得不轻。”
“不,不是的…”面对来者的盛气凌人,背着复合弓的年轻士兵双手举在胸前,挂着僵硬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看到眼前龙裔少年咄咄逼人的态度,青年士兵只能把头偏向一边,长叹一口气。
“好吧,是我。”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他的言辞忽然激动了起来,“谁让你们闻起来就像受伤了的食尸鬼那样!那股味道别说是在狩猎的我了,这个营地都能闻得到!队长还以为是食尸鬼从那边一路追了过来。”
“废话少说,”就算知道士兵不是有意为之,潘德的心里还是很窝火,“她在哪?”
“和我们队长呆着呢,他想见你。”士兵指了指对向的帐篷,转身示意少年跟上他的脚步。
“那个姑娘是个神官?”青年天生性格活泼,有着受收不住的话匣子。
“嗯,应该算是吧。会一些治愈法术。”
“那你可真是有福了,那个姑娘漂亮又善良,帮了我们不少忙!”青年羡慕地瞪大了双眼,“你知道吗?和你待在一个帐篷里的那些伤员,昨天晚上还在嗷嗷叫呢,自从她给他们治疗之后可安静多了!”
“嗯。”
厚嘴唇青年的声音是较高的男中音,虽然叽叽喳喳却并不让人讨厌。来往的行人都会和他打招呼,看得出来这个乐观的青年是这座营地里大家的开心果。
“我叫盖洛普,是子爵亲卫队的唯一活下来的弓箭手,你呢?”青年握着短弓的肩带,站在花色的营帐外问到。
“嗯。啊不,潘德。就叫我潘德吧。”潘德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是子爵亲卫队的?难道子爵也在这吗?”
年轻的龙裔眉间一皱,亲卫队就是贵族的私军,有些是效忠的骑士,有些则是雇佣兵,他们往往与受保护的贵族形影不离。他并不喜欢面见贵族,就算是体恤民心的本格勒镇子爵也毫不例外。
盖洛普只是耸耸肩,微厚的嘴唇一抿,露出些许悲恸:“没有,子爵大人没和我们一起逃出来。哎…具体的情况队长会告诉你的。”
在进入营帐之前,最华丽的营帐里传出玻璃摔碎的刺耳声响,盖洛普一惊,在对少年浅浅鞠躬之后急忙向着那个帐篷跑去。
带有红色条纹的布料被潘德掀到身后,他一下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年轻的女孩此时正端坐在椅子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接受来自长桌另一边中年男人的称赞。
“佩儿小姐,您的出现给我们的营地带来了不小的帮助,请你务必要接受我们的酬劳…”另一张椅子上的男人像是朗诵诗歌那样手舞足蹈,如果没有身上那件抛光的重型盔甲,潘德肯定会觉得那是一个吟游诗人的花言巧语。
两人的谈话因为少年毫无预兆的闯入而被打断,年轻的逃亡者们相视一笑。
“哦!瞧瞧这是谁?”军官两手撑着把手站了起来,又粗又密的眉毛就像是翱翔飞鹰的剪影在他的将眉间上下飞舞,“玩弄人心的诡术大师,年轻有为的魔法工匠,潘德·格雷特!”
看着双手叉腰向自己走来的中年男人,潘德面露疑惑。茂密的八字胡在嘴角处精神地上扬,山羊胡打理的一丝不苟。像是毛毛虫一样的粗眉毛,还有那颗卤蛋般的光头,这些特征轻触着少年模糊的记忆。
最终一切豁然开朗起来,他记得这个总是把胡子打理得相当完美的怪家伙,一个常驻在本格勒镇酒馆当中的绅士。这些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唯一变化恐怕就是是男人的脸上多了四五道疤痕。
明明醉的一塌糊涂,运气却好得不得了的醉汉!
在自己还带着面具活跃在本格勒镇的时候,这个家伙就从自己身上赢走了四颗当初才刚刚改良完毕的烟雾弹。那四个小玩意加起来可值十个金币!
“还记得我吗?”光头男人张开了双臂。
“杰弗里!?我可忘不掉,你可是让我第一次尝试赌博就戒赌了的男人。”潘德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来自诗歌与美酒之乡安达维尔的男人曾经和他为了一个赌局险些拆了一座酒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一年多没见,你新添了不少伤疤啊。”
“你倒是一点也没变化,真是命运弄人……”杰弗里左手搓了搓自己的光滑的胡子,“当初我还差点要为这些不起眼的小罐头和你打起来,可现在,如果没有你给我那些能放出烟雾的铁罐头…我们可能没有一个人能逃离本格勒镇。”
“所以,你们又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还以为在那片沼泽里所有人都阵亡了呢。”潘德只来得及看见联邦士兵撤退的脚印,那些食尸鬼们就发动了攻击,接下来就是山食尸鬼和苦战。
“这一切都只是侥幸,联邦的士兵们似乎被怪物们袭击了。当时很暗,我命令身边的人全力奔跑,自己也没有回头。”
“看起来整个小镇只剩下这么多人了,对吧?”潘德只是抿了抿嘴,他不知道应该要摆出什么表情。
“并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能力带着所有民众出逃。联邦也需要劳动力来重建被自己攻破的城墙,他们总不可能让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士兵亲自动手。只不过当半兽人的苦力比起死亡来说差不了多少就是了。”
“那子爵呢?亲卫队职责难道不是保护他吗?”
“安格里子爵…他选择留下来与自己的镇民共存亡。”
杰弗里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身旁静静听着两人谈话的少女,把放在桌上的小袋子塞到潘德手中,“收下这些吧,这是佩儿小姐帮助我们治疗伤兵的酬劳。”
潘德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帝国金币在袋子里发出的悦耳声响显而易辨,“比市价多了不少啊,是还有什么要拜托的事情吗?”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翘胡子的亲卫队张轻声叹息,“我们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物资也不多了,最多再过五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算熬过了这些日子等到双生之月来了能怎么办?手头的麻烦也有不少,还有两个弟兄失踪了,现在金币反倒是最没用的东西。”
营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正在逼近,潘德隔着厚厚的布料仍能感受到其中的怨气。
“我倒是乐意帮你的忙,不过在你确定我要帮什么值钱,你还是先解决即将到来的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