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三周的禁闭很快在黑暗中结束,这段期间,食物和用水都是通过门下的空间递送进来的,是单面的挡板,明明做出了威胁指挥官这种事,食物的新鲜程度和份量还是能够维持身体养分,果然……得感谢圣女的恩典吗。在这种事上她总是保持着怪异的专一。
时间空闲下来的话,会花更多空隙保持睡眠,直到再也睡不着,由于失去了时间概念,除去睡眠就是一些想象的画面。
门在眼前打开的时候,眼睛一时没能适应光线导致些微眯起,借着眯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逐渐能睁开。感到身体机能也逐渐恢复,深深地呼出胸中郁结的空气,感受到了心情上的放松。
真是……敞亮,原来现在还是白天吗。窗和栏杆都反射着刺目的光线,这让这段期间我所失去的时间感仿佛又重回身体。总算是,结束了啊,暗无天日的禁闭——要说生活上并没有何种不便,提供的物品反倒应有尽有,这就让我没法对自己的三周禁闭评头论足了。
「优、优一大人……」门旁走出的人影挡住了直射向我眼球的阳光,带着满脸欢笑的表情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纪子,似乎一直等候在门外,等待我的禁闭时间结束。扑上来,用细瘦的双臂抱住我,「那个,您,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啊,没什么问题。」我尝试说话,舌头略略有些僵硬,却很快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话说,这段时间过的怎么样,当着这么多的人暴露了你的身份。」我确实担心过纪子,由于我的疏忽在那些仇恨『感染者』的人眼前暴露了纪子的身份,可能导致她遭受不公平对待。
纪子不在乎地摇头,眼角挂着泪水:「我不要紧,圣女阁下提供了我居所,而且我也没有接触到那些人的机会。虽然的确是有点担心,但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很好。反倒是优一大人,被关了这么久,身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说着开始检查我手臂的肌肉,眼圈泛红。
「感觉没什么大碍……」我想要推开她,但女孩更为强硬地与我纠缠在一起,她这个架势恕我难以招架,「你这个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吗。」是的,想问这个问题,纪子的热情让我感到莫名奇妙,纪子之于我仅仅是好感与服从关系,甚至谈不到什么能让她对我的释放感到激动的理由。
「请您,现在先不要过问。」身体埋进我胸前,女孩欢喜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哭咽,「我在这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您了,太好了,没有什么大碍真是太好了……」
等待了很久吗,没有办法验证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哭得很伤心的女孩让人感到信服,毕竟在这种生物的眼泪面前,再摆出严厉的态度会让人感到很抱歉,以至于我没法强硬起态度来。
虽然没有想要把她从欢喜拽回现实的想法,但该问的问题我还是得问的:「比起这个,『大清洗』的结果,怎么样了……」
肩膀瑟缩了一下,似乎早就料到我要问出如此疑问,纪子轻声说:「……请不要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结合三周前圣女最后留下的令人不安的讯息,我吞动唾沫,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喂!纪子,发生什么了吗!」我猛地箍住她的两臂,直视她哭泣的双眼,「还是发生什么了吗!」
「呜,是,是的。」她终于下定决心喊了出来,「……但是,我没有和您说的勇气,请您……自己去看吧。」
我感到身体如遭雷劈,放开了纪子后,整个人往后退去,靠在墙上:「……开玩笑吗在……」
纪子摇摇头,沉痛地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
……
那是一间临时搭起的,占据了三分之一场地的帐篷。里面的空间摆满了回收的尸袋,有很大一部分的尸体残骸已经不完整,也有一部分在这段时间发出了腐臭的气味,却迟迟没有得到处理。
认识的人似乎都已经从据点撤离,剩下数人用来回收并处理隔离区内的尸体。就算现在时间已经是『大清洗』过后的三周,还是能看见全副武装的人员从隔离区抬回带血的担架,他们带回来的无一不称作为遗骸。
见我极度不安,纪子没有发言,只是低着头要求我自己走进其中。
才刚踏入一步,腐朽的恶臭立即扑面而来,门口看守的两名士兵谈笑风生,似乎毫不在意其中的臭味与惨状。
「狩间准尉!」或许先前已经被告知过可能会抵达停尸房,两名士兵起身致礼,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里面的是……」
「是从隔离区内回收的大部分遗体,一共是当时参与『大清洗』的『感染者』人数的三分之二。另有三分之一仍在搜寻。」
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的机会,三分之一的希望。我紧咬嘴唇,努力不让表情显现一丝纰漏来:「没有幸存者?」
「是的,不存在任何概念上的幸存者。回收完毕后会进行二次确认。」
「在确认完毕之前尸体就得堆放在这里发臭?」
两人面面相觑:「准尉阁下若是对臭味感到不愉快的话,我们会尽快将臭味处理掉,但尸体必须进行保留,这是圣女阁下的命令。」
又是圣女,我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
同时也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
我想要帮助7712小队的事,她理应不知情,理应不知道我会酿成大祸,理应不该及时赶来救场。对,这就是违和感所在,她究竟从何得知,究竟怎么做出准确的判断,就连如此逢时地赶到这里也是……?我不能理解。
「……我。」原本想要询问7712小队队员的事,但是,不想得到确定的答案,这对我来说,会是噩梦,我想要自己去寻找,想要自己去寻找,并否定那个我惧怕的答案,「我进去看一下。」
「这,请吧。」
没有人跟过来,毕竟在帐篷的内部,就好像人间地狱一样的惨状狠狠揪住了我的心。
尸身腐烂的程度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有些似乎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的,尸胀的程度异于其他尸体。挥开眼前的苍蝇,蹲在靠门的第一具尸体前,尸体的手部嵌入了一张纸质的铭牌,用于辨认身份。
7256小队,六人。
7109小队,五人。
8591小队,六人……
在一个角落,我发现了那串令我呼吸也快要暂停的数字。
7712小队。
掀开尸袋旁的断臂,翻出那张溅着肉浆的白色身份牌,我不敢置信地看清了那上面的名字。
栉野,五郎……
我稍稍将盛装尸体的袋子的拉链拉开一半,那里面的尸体已经卷曲到了一起,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巨大的外力压断了,肋骨整个刺穿了身体,头颅的一半像泼洒了浓硫酸一样,如融化的蜡烛般,皮肤都被扯碎,肚肠也被拖出腹部,四肢留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数百个血洞。拉链上黏着一层脂肪,让人感到无比反胃。无法想象,这竟然就是,身份牌所代表的那个男孩。
「五郎……?」
我不停回忆着躺在其中的,这个已经不成人样的男孩,试图将之与眼前惨不忍睹的『肉块』重合在一起。声音与呼吸均在发抖,我坐在尸袋的一旁,视线挪不开分毫,「这算什么,就这样……结束了吗?五郎?……还不明白吗,做着想要拯救世界梦想的你,即使躺在这里人的不是你,即使铭牌上出现的名字不属于你……还不明白吗,即使如此,有着这样想法的你,也是无法改变事物的孤身一人。」
尸体已经冷冰冰的了,这个曾鲜活过的男孩,再也无法醒来。那珍藏在心底的,纯白污垢的,犹如飞往蓝天的纸飞机般的梦想,也同时随着生命一同消弭。
「五郎。」我轻轻捏住男孩的手,感受着残缺的手指,生命曾驻足停留的地方,「为什么,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愿意为你的梦想,留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希望呢……」
心脏的跳动回荡在耳边,头脑眩晕,紧挨着五郎的尸体的,是属于真希的……那个女孩……我头晕目眩地抓向那个方向,丧失所有语言的力气。
还是和我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一样。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四肢四分五裂,原本的样貌再也看不清,蛆虫从她的口部爬出,躲入尸袋的角落。这段时间,尸体就被弃置在这里,没有人来照顾,也没有采用任何手段保持他们生前的模样。
我感觉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地狱,为什么在这之前一点都没有感到畏惧。
为什么我要亲自进来,要亲自确认他们的生死。
这一点也不像我……是说,优佳改变了我吗,用这么自大的说法,我真是够看的起自己了。
嘲弄地笑了一下,端详着睡去的真希。
明明,是那样宏伟的梦想。明明,是这样温柔,这样美好的真希,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止步于此?
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究竟是谁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机会,究竟是谁让这些与常人无异的孩子失去了被平等对待、被爱的机会,是谁让他们沦落至此,为了不存在的谎言赴死,是谁,是谁如此残忍,是谁如此疯狂,是谁将杀戮奉为座上宾,是谁将无知且善意的第三人送入虎口——
这是多大的错误啊,像这样的孩子,明明应该活在家庭与学校的温暖摇篮,为了升学考努力奋斗,偶尔外出或和挚友逛街,精心打扮自己,展现出漂亮的、她们人生最美丽的姿态。为什么,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冰冷的,连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尸体呢。
为什么如此的美丽,等待她们的唯有转瞬即逝,为什么,这样的花朵连绽放的机会都不曾留有呢——
那个时候,为什么……
「真希……」我的喉结上下滑动,「为什么你总是,如此温柔呢……?」
被『温柔』杀死的你,究竟是感到痛恨,还是一往无前?
我究竟,要怎么知道。
然后机械式地转过头,在真希的一旁,看到了令我身心崩溃的名字。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啊啊……优佳……」
失去了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