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们穿过碧绿的布拉爱尔湖……覆盆子和石楠在此扎根,姜黄的光映入大地。老鼠僵死在地间,露出浅红色的硬毛。
石窟里听见潺潺的水声。现在我们踩着的是黑色的、潮湿富有的土壤。白肚皮的、青肚皮的、红肚皮的鸟儿,就沉睡在六尺之下。
“亲爱的!你看这地间的石头多像面包屑。”我的朋友亲昵地挽紧我的胳膊,她如绿豆糕般松软的眼睛俏皮地眨动。“若我们捞起一把面包屑,撒到天上去;那各色的鸟儿就会从沉睡中醒来,扑扑翅膀飞上天空,交织出最美丽可爱的彩虹……”
我的朋友,小豆饼,人如其名。她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豆绿,挚爱组织长句子。“若我们……”是她的口头禅,她总是十分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迷茫地指向天空大地。我们在此可以望见最远的地方——甚至我们将去的世界尽头。
我的朋友小豆饼是个空想家,满口花言巧语却又目标不明。没有什么能超出她的预料,天生就该被无知群众追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而她又从未见过我这种东西时,她就大胆地和我对视,噗嗤一笑。那一笑在很久的时间内都让我心里涌起一种独特的情绪,既欣喜又不安,既火烧眉毛又惧于相见。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小豆饼,沿弯弯曲曲的粗大树干溜下来。在树干盘绕的中心,坐落着用白桦木搭成的,缠满藤蔓和可爱花朵的树屋——小豆饼就住在那里。她抱着一块银亮亮的方砖爬下,方砖上伸出一根触角,随着她的下落不住地摇动。她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到地面,所有的树木都碧绿生光,花瓣们在她的发间飘洒……
她看见我了,还朝我笑呢。
小豆饼奔过来,拽住我的手四下转圈,这是她表达友好的方式。“亲爱的!”她说,“你从哪儿来?山的那一边?”我随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没有山,只有树,胡乱地凑在一起生长,绵延去了很远的地方,黑色的树影穿过通透的云层。
“不是。”我咽了口唾沫,“我就住在这森林里,我喊它马鹿豆苗森林。”
小豆饼眯着眼笑了。“我在这住了十三年了。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这森林里闲逛,我们一家都是护林员。但是,”她提高了声音,“但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头上长鹿角的东西!你是鹿人吗?”
这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算啦。”小豆饼转了个圈儿,打皱的裙摆像闪光的河流般流淌回转。“来听故事吧!铜骨堆森林广播。”她把小方砖搁在地下,按按它凹凸不平的表面,一阵轻松愉悦的音乐飞扬出来。
“晨安诸位……我是斧兵候补布鲁诺。水百合战线播报。今天我为大家讲一个故事——”广播里稚嫩的声音激动得直颤,小豆饼一脸专注地抱膝坐着。
“这个时段是【铜骨军童话栏目】。”小豆饼解释道,“每天都有一个士兵为孩子们讲故事,即使他们自己也都是孩子。”
“……这个故事提到我的家乡。那的每一片叶子都绿得闪光,我们喊她‘闪光森林’。闪光森林里有一种坚硬如铁的树,斧子都能硌崩。它花开千年一次,岁月从此开始也从此方休。花开时节麒麟会飞临这片土地,贪食鲜艳的花朵。麒麟长着不太像鹿的鹿角,它们又高又优雅,嗯,肉能壮阳……”
广播此时给掐断了,小豆饼拍着膝盖大笑起来。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什么全给讲出来。人应该学会筛取信息,显然铜骨军的小鬼没受过教育,这就是我不支持他们跟王国军胡闹的原因——安德西墨雅再怎么说也是屠过龙的公主呢。”
我满心想着“不太像鹿的鹿角”,昏头晕脑地问:“啊,那我像麒麟吗?”小豆饼笑得直不起身,什么也没有回答……
——现在,我们正踏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
一片白色的云彩高高地飘过天空。在清晨七点钟时阳光很好,我们可以看见地平线上点染的碎金、波光粼粼的宝藏。走到那里就到了世界尽头,那才是真正的好地方呢。出森林前我从没想过外面在打仗,十二岁以上的孩子都给抓了扔战场上去——“年纪大的孩子都死光了。”
“我也过十二岁了。”那时小豆饼漫不经心地说。她用指尖缠绕着竖卷式长发的发梢,几粒光斑透在她豆绿色的指甲上,轻柔地晃动着。
“你去参军吗?”我问。
“亲爱的,才不呢!我还这么年轻。”她从树梢上跳下来拍拍手,“我没钱买免役证,也不是热血冲头的小伙子小姑娘。已经打了十二年了、他已离去十二年了!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式,但我也没办法。他们很快会找到这儿,我们得快点往更北的方向跑,直跑到世界尽头。”
“他是……”我话还未说完,小豆饼就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向这乱七八糟的世界告别吧,我亲爱的!创伤什么的都见鬼去吧!”我傻乎乎地转了个圈,用角向我曾居住的森林画了祝福。
几乎一刻不停地,她纤细的脚腕就抬了起来,带着我向北奔跑、奔跑……
这一路来我们并未遇到危险,脚下踩的不是“红艳艳的土地”,果子带着清甜,泉水打湿指尖。世界尽头就是这样的吧?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瞎走呢?
我回过头。我的朋友穿着漏洞的鞋子,脚趾从破洞里钻出来,俏皮地走一步、颠一步。
“我的朋友。”我清清嗓子喊道,“我想我的家了,我们回去吧。世界很平常不是吗,别着急,放轻松。”
小豆饼眯着眼摇摇头。她忙着组织长句子的嘴巴轻微地一开一合。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紧缩,浅色的睫毛唰地舒展开,像开屏的扫帚;她的嘴巴竟张开了,脸微微颤动着,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这样生气了吗?
她有些凌乱的一段竖卷一前一后以很慢的速度摆动……她眨了一下眼睛……她的手指抬起来一根……她的嘴巴终于张开了,同时脸上的肌肉上挑,眼睛紧紧挤在了一起……她说话,她在说:
——“趴下!!!”
我转头、我还未来得及转头,迎面像是扑过来一只蚊虫。它旋转着、旋转着,向我的眼睛扑来——
花朵、花朵、花朵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