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帝国的心脏、如此偏僻的地区竟然存在着这样一座气派的教堂,耸立在圣域和凡俗之间的门扉使用了甚至皇帝的宫殿也不曾出现过的材料——不是工匠们费尽心思地拼接木材,而是直接使用了一块完整的红橡木制作的大门。
当我推开教堂的那扇仿佛拒绝了一切凡俗的大门之前,我并没有想象过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
“……前一个世代过去,后一个世代接替,我们皆是神明的仆从,今日也将持续昨日的工作。白昼终归要来,黑夜照常离开;河流汇入大海,大海却不溢满;来到天上的水,又回到它的源;神灵光芒照耀,永恒不变的唯有真理。没有人还能记得往昔之事,未来以及以后的事也没有人去怀念。今天我们安葬了这个年轻的身体,今天我们为这个可怜的灵魂祈祷,愿赐福于……”
神甫停止了祷告,一对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看上去比他身穿的修道服装饰华丽的金线还要繁复。这时候没有人在注意神甫脸上的表情,因为教堂里的每一个人突然闯入的无礼之徒分散了注意力。
一个肮脏的流浪者撞撞跌跌地冲进教会,身上套着一条沉重的、土黄色的破烂布匹,烂泥似的长头发以令人恶心的样子粘在那张看不出原本相貌的脸上。
“阿尔卡!阿尔卡——!”亵渎了庄重的仪式的男人大吼大叫着穿过教堂,在精美的地毯上留下一串沾满污泥的脚印。
教堂的最前排里走出一个披着貂绒斗篷的中年绅士,他挡在闯入的男人面前,呵斥道:“站住!这位先生,您的行为和穿着吓到了这里的女士们,我不允许您再靠近了。”
“阿尔卡!阿尔卡在哪?”那个流浪汉从破布的下面伸出手,一双满是污泥还有令人恶心的苔藓的手,“我找不到他。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流浪汉伸直了双手试图抓住中年绅士那件昂贵的斗篷,他像一只可怜的蠕虫一般祈求道:“求你告诉我,阿尔卡在哪里?”
参加葬礼的男人和女人们紧张地注视着那两个人,离他们较近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悄悄地退后。
中年绅士没有避开那双肮脏的手,任由它们污染了黑亮的皮草。那双手抓住中年绅士的瞬间,人群里似乎传出几位女人的惊呼,而中年绅士则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慌乱。
“这位先生,这里没有您要找的‘阿尔卡’。”中年绅士的双手背在身后,用一副上位者的口气,义正言辞地说道,“如果您现在乖乖离开的话,我可以原谅你刚才对我的冒犯。”
中年绅士的话语立刻赢得了一片掌声,那些退到教堂墙壁附近的人则抛出恶毒的语言驱赶那名流浪者。
那个肮脏的男人身子弯的像一条煮熟的虾,那双手却紧紧攥着斗篷上的皮草:“不,我不能走!找到阿尔卡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
“加塔尼先生,您不需要用仁慈对待这种无礼之徒。请赶快把这条脏狗赶出去!”这时,人群中传出一位女性的声音。在她的煽动下,要求驱赶这个污染了神圣教堂的流浪汉的声音越发强烈。
“再这样下去似乎要让女士们为我担心了。”中年绅士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下去,“这位先生,可以请您放手吗?”
“……阿尔卡没有来看我,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去那座宅邸找他,他不在……没有人在那,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阿尔卡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到底在哪里才能找到他……”流浪汉的声音像是从黑魆魆的烟筒道里发出来的,由于那张满是污泥的脸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位置,甚至无法确定他的嘴有没有在动。
“这位先生,虽然我是一个宽容的人,”中年绅士自认为完全控制住了场面,怒斥道,“但是您如果继续冒犯我的话,休怪我采取一些过激的方式作为回应!”
流浪汉像是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还在叫唤道:“阿尔卡——”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离开!”中年绅士后撤一步想要挣脱那双手,却发现它们像甲壳生物的钳子一样紧抓着不放。
“放手!”
中年绅士这下可是真的生气了,这个不识时务的流浪汉居然还在纠缠。
“他们……镇上的人告诉我,阿尔卡他就在这里,就在城镇外面的教会山上。”中年绅士终于听清了这个流浪汉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我到处都翻遍了,树上没有,树下面也没有,土里也没有,石头里也没有……啊?你知道阿尔卡在哪吗?你知道吗?”
“不可理喻!”中年绅士现在确定了,这个肮脏的家伙简直无法沟通,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再重申一遍,这里没有你说的‘阿尔卡’。”中年绅士忍无可忍,斗篷下面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此刻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根粗大的手杖。
“现在!立刻!滚出这个教堂!你这个不敬神明,亵渎死者的秽物!”中年绅士的手杖冲着流浪汉的脑袋猛地落下。
“呀——!”
女人们发出掺杂着兴奋的尖叫,男人们已经在为中年绅士的行为喝彩,似乎那正在挥舞的手杖代表了某种正义的制裁。
梆!
沉重的击打声惊动到教堂尖顶上的乌鸦,那些黢黑的鸟类乱糟糟地呼扇一通翅膀,怪叫着四散飞逃。
在教堂里,那些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在出席一场葬礼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像一群颤栗的鹌鹑不敢发出声音。她们苍白的面孔比以往失去更多的血色,即使用了那个时代最好的含铅化妆品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而那些绅士们,那些平日在镇上昂首阔步有头有脸的绅士们如同受惊的猪猡那样大吼大叫。那些想要鼓掌的人,两只手还没有碰到一起就失去了力气,发出一种难听“噗”声。
中年绅士的手杖没有如在场的所有人预料中的那样,一如寻常,在流浪汉的脑袋上绽开一朵红白相间的“恶之花”。
人们现在看到的是,中年绅士跪倒在教堂的地毯上全身抽搐,而那根包覆金属的粗大手杖和原本应该和它在一起的右手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流浪汉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在手杖从举起到落下的短暂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亦或是剧烈的疼痛,中年绅士像垂死的虫子似的抽搐了几下以后就不再动了。一摊污浊的颜色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渐渐扩散。
这时,守在教堂后门的仆从和护卫们才姗姗来迟。主持仪式的神甫摆着一张臭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盯着下面。不知道他现在是想要救治伤者,还是在考虑给教会换一条新地毯。
“你们……不是阿尔卡,让开!让开!我要找阿尔卡!我要带走他!”这个流浪汉也许是真的疯子,即使他被十几名手持利器的护卫包围也还在那里自顾自己地呼喊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快滚!”人群里,还有人试图用言语击退流浪汉。而另一些人已经向携带武器的仆人们不动声色地使了眼色。
流浪汉完全没有搭理这些人,甚至好像都没有看到那些指向他的尖刀。流浪汉拖着脚,径直地往教堂最前面,那名神甫的方向挪动。
“不许动!”
“再往前就砍了你!”
“听见了没有!”
已经拔出刀的护卫们挡在流浪汉面前,他们吼叫着、用凶狠的话语威胁着,却没有人敢于上前。这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不知道,发髻高耸小姐太太也看不见,然而这些仆从们的心里都很清楚,中年绅士消失的手杖和右手此时此刻正挂在他们头顶上燃着蜡烛、摇摇欲坠的黄铜吊灯上面。
对手不是人,它是头受伤的猛兽!
经验丰富的护卫们一眼就看出这个肮脏的流浪汉绝对没有他们的主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十几个手拿刀剑的男人被一个衣衫褴露的流浪汉逼着后退,可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中年绅士的一名忠实的仆人慌慌张张地把自家主人从地上抢救回来,即使那个人刚刚因为失去一只手而晕厥,紧接着又被当成脚垫,让一个拖着泥泞鞋子的流浪汉从他背上踩了过去。
流浪汉来到神甫面前,隔着一个装饰简单的、尚未封上棺盖的棺椁,站在高台上的神甫俯视着下面的流浪汉。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洁白的圣域被你的愚蠢玷污。神明不会宽恕你的行径。”神甫用习惯了念读冗长的文字的语调对流浪汉说,“离开吧!”
“阿尔卡——”流浪汉那双肮脏的手摁在漆成白色的棺盖上,一用力就把棺盖掀开。
“阿尔卡!阿尔卡!”流浪汉直勾勾地盯着棺内,可是他却像对着其他的什么不存在东西大吼大叫。
“有破绽!上!”这时,护卫们抓住时机,趁着流浪汉双手举着棺盖、注意力分散的空档一拥而上。
呼!呼!呼……
数道闪光划破沉重的空气,那些身手矫健的护卫已经逼近流浪汉的身后。
“啊——去死!”一名护卫跳了起来,他双手握刀举过头顶,露在外面的粗壮上臂鼓起可怕的肌肉,要将流浪汉一劈两半。
突然,流浪汉转过头来,像污泥一样的长发下面睁开一只满是疯狂的血红眼睛。
砰!啪!
试图偷袭的护卫们被流浪汉抡起棺盖逼退。粗糙沉重的木板在流浪汉手里被当作长棍使用,流浪汉一个突刺,正中那个跳起来的家伙的腹部,将他打飞。
被击飞的那个护卫重重砸在教堂中间的长椅上,他手里的刀抛飞出去,绕着深色的木梁转了一圈,咣当一声落到一名退到墙边的女人的脚下。利刃划破了她那条有成百上千道褶皱、装饰着华丽蕾丝边的蓬松长裙。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晕倒在她身边的男士的怀里。
摄于流浪汉疯狂的眼神,虽然主人们已经跑到相对安全一些的地方叫嚣着、命令护卫们攻击那名流浪汉,但是护卫们畏惧流浪汉的武力,一时之间没人敢于招惹这头猛兽。
流浪汉见没有人再来攻击自己,又转过身去,那张被黏糊糊的长发遮住面容的脸左摇右晃在棺材里寻找着什么。
“阿尔卡——”流浪汉一只手抱着棺盖,另一只脏兮兮的手就要往棺材里探去。
冷眼看着流浪汉在教堂里行凶的神甫突然呵斥道:“别碰他!”
流浪汉身体一颤,手上的动作猛然停止下来。他抬起头,发现之前被他无视的神职人员居然一步都未曾离开。
站在高台上的神甫蔑视着流浪汉,说:“你想用那一只沾满罪恶的脏手玷污这个纯洁的灵魂吗?”
“他是……不,他不是……阿尔卡,我的弟弟阿尔卡在哪?”流浪汉说话时语无伦次,神甫皱着眉头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
“这里没有什么阿尔卡!”站在高台上的神甫习惯性地大手一挥,他做出这种驱散恶灵的动作会让这个老人显得威严又庄重,“死者是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吉尔伯特·加塔尼,他是那边那位遭受到你的侵害的绅士——史蒂芬·加塔尼先生的爱子。你这个穷凶极恶的狂徒不但破坏了神圣的葬礼,而且把更沉重的不幸加害于本就遭受丧子之痛的加塔尼先生身上。神明不会原谅。教会要代理神明惩戒你这个恶魔!”
神甫的话音刚落,突然,不知从哪里涌出来许多手持长矛、身穿轻铠甲的士兵。一名身材肥胖的军官一声令下,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把流浪汉团团围住,闪着寒光的矛尖对准那具破烂的躯体。
那些躲藏在墙边的老爷、太太们一边咒骂流浪汉和驱赶他们的蛮横士兵,一边互相推搡着逃到教堂的外面。
年迈的神甫也被几个修道士拉扯着从高台上下来。当老神甫被带离教堂的时候,他还不忘扭过头去狠狠地瞪着那些把教堂内搞得一团糟的士兵,好像要一一记住他们的相貌。
“抓起来!”胖军官第二次发出命令。
胖军官抬起手,正了正圆圆的脑袋上因为跑动而有些歪斜的双角帽,傲慢地挺起了把蓝白相间的军服撑得紧蹦蹦的肥大的肚皮。
士兵沉默地执行军官的命令。
一排锋锐的长矛抵在流浪汉的后背,银亮的利刃刺入那件像是从污泥里掏出来的脏兮兮的布料,可是那个流浪汉却像没有丝毫的痛觉一样毫无反应,他仅仅只是盯着棺材里一具瘦小的孩童的尸体,像失了神似的完全不理睬周围发生了什么。
“蠢货!别靠近他!”胖军官慌忙出声,阻止一个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想要徒手制住流浪汉的年轻士兵。
然而,军官的呵斥还没传到年轻士兵的耳朵里,这个想要逞英雄的年轻人就已经先失去了他用来理解别人说话的器官。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搞明白长官事前反复叮嘱的“别靠近”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在偏僻城镇的这座教堂里同时存在两个死人的情况,还是五年前在一对夫妇的葬礼上。
失去头颅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让一些从未经历过血腥搏杀的士兵发出窝囊的干呕声。
“蠢货!白痴!”军官叫骂道,却也偷偷拉开和流浪汉的距离,“还愣着干什么!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用来好看的吗?杀了他!”
军官拔出佩刀在士兵头顶上挥舞,看到它凶神恶煞的模样,所有士兵都不会怀疑:如果自己再后退一步,也许就是自己比那个可怕的流浪汉更先踏进那个世界的一步。
“‘啊啊——’”
已经退却的士兵们吼叫着,端起长矛,刺向流浪汉肮脏的斗篷下面包裹的身体……
无论是谁,或许连教堂里供奉的圣像都没有想到过,今天,在这场悼念一个可怜的孩子的葬礼上会发生这种惨案——身披轻铠甲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污浊的血迹彻底浸透了教会引以为豪的猩红色的羊毛布地毯。
而造成这副惨状的罪魁祸首也未能全身而退。此时,这个凶残的罪犯被十几根长矛凄惨地钉在安置棺椁的台阶下面,他遍体鳞伤的样子像斗兽场中一头狮子的末路。就算右手臂已经被一支折断的长矛穿透,牢牢地钉在地面上,流浪汉的手里也死死地攥着一截木棍,原本结实的棺盖变成这副模样,破碎的木渣飞散到教堂各处。
存活下来的士兵无一不面带惊恐的表情,他们瞪着通红的眼睛,不断地在木棍和流浪汉血肉模糊的脸上来回移动。但是,即使面对奄奄一息的流浪汉,他们中也没有人有胆量上前了结那个恶魔的性命。
“你们给我上去!杀了他!杀了他!”军官像发疯的野猪似的大吼大叫,要是说这个军官一开始只是因为折损了人手而恼羞成怒的话,当红色的血喷溅到他洁白的衬领上之后,之前一直漫不经心地命令手下去送死的肥硕军官迟钝的生存本能才终于被唤醒。两名辅佐官既要一边指挥,又要压制状若癫狂的长官,幸好这两个人早早地夺下了肥硕军官胡乱挥动的佩刀,不然在今日命丧于此的可怜人或许还会再添几名。
“动手啊!他是个恶魔!是恶魔!快杀死他!杀死他!”军官的每一次挣扎都让他肚皮像波浪那样抖动。
“闭上你那张臭嘴!蠢猪内伊。好了,这样就行了。布鲁纳辅佐官,快放开你的长官吧。一看到这团哆嗦的肥肉冻就让我感到恶心。”
此刻,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僵立在原地,甚至敢于与凶悍的流浪汉对峙的士兵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已经“两股颤颤”。
教堂的正门,也就是流浪汉闯进来和那些老爷太太们逃命出去的那扇门,在光亮中出现了几个人影。开口的正是坐在最前头的那个人。
“加塔尼先生?噢,我的天!是加塔尼先生!您终于回来了!”胖军官仿佛看到了救星,趁着辅佐官松手的间隙,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口跑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叫嚷道,“请救救我,救救我!这里有个魔鬼……绝对不会错!那人简直就是个恶魔……”
“收起你那张像鼓胀的猪膀胱一样的丑脸,内伊!你现在的这副丑态简直是在丢你父亲的颜面!”
“是,是,您教训得对。可是,加塔尼先生,您的手……”
“没什么大不了的。”名叫加塔尼的男人有意识地用黑色的外套挡了一下缠着绷带的右臂。
“……史蒂夫·加塔尼先生正是那位敢于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民众、对抗暴徒的勇士。即使在先前的战斗中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但是这位英勇的绅士毅然选择重返战场。他是要复仇吗?似乎由加塔尼先生亲手惩戒那个残暴的恶徒,以此作为死亡的饯别礼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一定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加塔尼先生不仅是一位勇敢的绅士,更是一名高尚的人。此刻,他手握刀剑而来,赐予恶徒的却是宽恕和审判。是的!加塔尼先生没有选择用刀剑了结那个刚刚伤害到他的恶徒。这位了不起的绅士选择了将用公正的审判来裁决这个罪犯的命运。这个可恶的罪犯一定会得到法律的严惩。”
以上这些内容是几天之后出现在市政厅门前的公告栏中最显眼的一张,而在它张贴出来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城镇外那座只有富人才被允许接近的气派的教堂里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当然,发生在那里的事实并没有办法用几个华丽的辞藻,或者浮夸的语句简单描述。比如,公告中所夸赞的——恰好巡逻到教堂外面的市民自卫团,还有那个只带领几名士兵就轻松制伏歹徒的米歇尔·内伊团长。事实上,市民自卫团存活下来的这些个年轻人都吓得像一只只筛糠的小公鸡,而有着帝国正式军衔的米歇尔·内伊却像一头过于伶俐的肥猪围着那位名叫史蒂夫·加塔尼的中年绅士讨好打转。
“加塔尼先生,加塔尼先生!您快看,那个恶魔……那个恶魔终于动不了了。一定要杀死他!杀死他!”名叫内伊的胖军官几乎是跪在中年绅士的脚下。
“是吗?你做的很好,孩子。好孩子,你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加塔尼先生随口夸奖了几句。
不论是辱骂还是赞扬,似乎只要是从加塔尼先生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传到内伊的耳朵里之后都能转化为褒奖。他就像一只分不清主人是夸赞还是驱赶的蠢狗,舔着脸去讨好主人。
加塔尼先生一脚蹬开米歇尔·内伊不断凑上来的脸,一脸嫌弃地避开四散飞溅的鼻涕眼泪。
“谁能把他拉开?啊,我忠诚的路易·弗里昂辅佐官。请过来。”加塔尼先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急忙招呼他过来,“路易,带你们的长官到外面去,想必等候在外的先生和女士们早已经心急如焚了吧?把内伊收拾得漂亮一点,就像英勇战斗过一样……血渍?当然是敌人的血。好了,快带他去吧。记住!你们只是碰巧巡逻到此处的市民自卫团,又碰巧目睹了一名歹徒行凶,你们出于保护城镇居民的高尚目的而战斗。还有,这里没有死伤者。记住了吗?很好,去吧,路易·弗里昂辅佐官,去给民众说明‘真相’。”
虽然加塔尼先生看上去只是一位富有的平民,但是弗里昂辅佐官依然忠实地执行了一个平民的命令。他连拖带拽地把胖军官从加塔尼先生身边拉扯开,不一会,他就搀扶着膝盖还在打颤的胖军官走出了教堂。
加塔尼先生摆脱了胖军官米歇尔·内伊的纠缠,他用完好的左手拍打了几下被抓出褶皱的外套,径直朝着奄奄一息的流浪汉走了过去。
“先生,很危险!”另一位名叫查尔斯·布鲁纳的辅佐官急忙迎面走上来阻止加塔尼先生接近。
但是加塔尼先生拍了拍他右肩的军章,用动作示意他把路让开。
“真是一条疯狗!”失去一条手臂的加塔尼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着被钉在地上仍旧不断挣扎的流浪汉,“经过皇帝陛下亲自调校出来的杀戮机器都是你这种疯子吗?”加塔尼左手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跟在他身后的随从接过那个瓶子熟练地拔掉上面的木塞把里面的液体泼到流浪汉面目全非的脸上。
接着一股强烈的腥臭气味飘散开来,加塔尼用早已准备好的手帕掩住口鼻,却还是因为嗅到了这种气体变得呼吸急促。
“咳咳咳——”垂死的流浪汉剧烈地咳嗦起来,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痉挛,戳进地面长矛被带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个味道是……嗅盐?”流浪汉发出沙哑的声音,却不似之前那样只会断断续续说一些不明所以的疯话。
“哦?能说话了。看样子你终于清醒了?”
“这是……在哪?我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无法看出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这个发疯的流浪汉这个时候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
“杰米特,好久不见了。”失去了右手的加塔尼先生低头俯视流浪汉,他的脸上展示出亲切的笑容就好像对方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杰米特?对!这是我的名字。我在做什么?阿尔卡——是的,我正在找我的弟弟,阿尔卡,他在哪?”流浪汉努力地捡拾记忆的碎片,随着它们拼合起来,流浪汉那已经死掉的眼神里又有余烬死灰复燃。
流浪汉茫然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难道是药剂的效果太强把你的脑子搞坏了吗?”加塔尼先生怜悯地注视着流浪汉,“杰米特,你从小就是这样,脑袋很不好使呐。”
“自从你被皇帝选召离开夜巡镇以后,这三年来可是我们家一直在替你照顾你那个可怜的弟弟啊。”
“难道你是……史蒂夫……加塔尼?加塔尼叔叔?”流浪汉像黏糊糊的水草似的头发下面,眼睛里疯狂的血红已经褪色,变成了一双明亮的灰绿色眼瞳。
“看起来曼陀罗种子的药效已经过去了,不愧是‘原·龙骑兵’,身体的恢复能力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加塔尼先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流浪汉身体各处汩汩涌出的鲜血,而他的眼神,不用怀疑,如果那柄粗大的手杖还在这个人手里的话,他一定会用它去戳流浪汉残破的身体。
“十三……十四个人。杰米特·拉夫伍德,即使我自以为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也还是低估了你们龙骑兵的可怕程度。”加塔尼先生似乎已经不再受刺激性气味的影响,尽管民兵们伤亡惨重,可是听加塔尼先生现在的语气,他反倒像是更加钦佩对方的凶悍。
“我不想知道你们跟随皇帝到底经历了怎样惨烈的炼狱才拥有了这种令人恐惧的力量。”加塔尼先生弯下腰,苍白的嘴唇贴着流浪汉杰米特的耳边说道,“但是,杰米特你非常强大,比我一生中所见过任何人都要强大。所以,我很庆幸可以在这里亲手毁了你。”
“不!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天真了!你也是,你那个自作聪明的弟弟也是。”加塔尼先生虽然是在笑着,可是阴影遮挡下他的面目却格外狰狞,“你不是已经找到他了吗?”
“什么?我这是在哪里?不!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什么也不记得!”杰米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在拼命否认。
“看到了吗?你看过的吧。这具棺材里面的东西。”加塔尼先生的笑容逐渐扭曲,像一张兴奋到难以自持的鬼脸,“即使神志不清也还在保护这具尸体,其实你自己的心里也明白的吧?没错!躺在这里面的即是‘吉尔伯特·加塔尼’,也是‘阿尔卡·拉夫伍德’哟。”
“为什……”
“哈哈哈,你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前’帝国的龙骑士大人?”加塔尼先生前倾的身体像捕食野兔的兀鹫一样压迫在杰米特身上,旁观的人都难以置信这位中年绅士的身体柔韧性和控制力居然可以达到这种程度,“从你弟弟第一次在晚上偷偷溜出家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回来了。吉尔伯特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弟弟在你离开以后就过继到加塔尼家族了,当然没有任何继承权啊,哈哈!”
“什么……”
“你以为这五年来供给你们兄弟俩的金钱是从哪里来的?凭你们父母那点可怜的遗产吗?白日梦该醒醒了,龙骑士大人!维持你们以前的体面生活,那套铠甲、火枪、熊皮帽……龙骑士大人,若想人前逞威风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加塔尼先生字字诛心,每一句话都刺痛杰米特的神经。
“为什么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些?杰米特,当然是因为你现在……不,你早就没有用处啦。帝国已经灭亡了,用疯皇帝和你们这些屠夫的手把她埋葬。圣·米都山东方的国土全部沦落到那些嗜血的恶魔手中。都是你们错!你们曾经扬言要消灭的种族如今却将你们反杀。可笑,可笑!如今是吸血鬼占据了人类最强大的国家,以往被你们嗤之以鼻的诸国联合反而成为坚守圣·米都山——人类最后的堡垒的守护者。失望,我对你们太失望了!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你们龙骑士,你们引起战火却让业火焚烧自己的屋子。不反驳吗?是吗?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吧!战争的犯罪者!你应该庆幸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你的真实身份。啊,不好意思。我说的太多了。毕竟我也上了年纪,经历过上个时代的老人身在眼下的世道有太多想要埋怨的事情。”
加塔尼先生的脸色像一块木柴烧剩下的灰,当愤怒燃烧殆尽,只残留焦糊的怨恨。
史蒂夫·加塔尼的面容变得苍老又可怖,他贴近杰米特,用绝对传不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的微小声音说道:“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养育你的弟弟阿尔卡,只是把他当作献祭的‘羔羊’。”
“呃……啊啊……”杰米特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的他就像一头从泥沼中爬出来的怪物,却因为暴露在阳光的炙烤下渐渐干枯、龟裂、失去生命。
“你知道了?你当然知道。和那些东西战斗过的你当然比我们清楚得多。呵,‘羔羊’?哈哈……”加塔尼先生用残存的手捂着嘴大笑,而他身旁的人却误以为是病情加重慌忙将他搀扶起来。
查尔斯·布鲁纳辅佐官注意到中年绅士惨白的脸色,急切地说:“加塔尼先生,为了我们所有人。请您务必先去接受治疗。”
加塔尼先生假装虚弱,故意拖长话音:“这个人……”
忠诚的布鲁纳辅佐官立刻接过了他的话:“是!我们立刻将他处死。”
“不!关起来。”加塔尼先生翻了翻白眼。
“是!来人。给他治疗,然后关进监狱。”辅佐官给几个尚能行动的士兵下达命令以后,扶着“虚弱”的加塔尼先生慢慢往教堂的大门走去。
“还有一些事要去处理一下,布鲁纳辅佐官。”加塔尼先生轻声对辅佐官耳语,“告诉所有死伤民兵的家人,就说前一天他们就被省城里的军官调走了……钱?当然还是老规矩,按照前帝国的标准再加三成的市镇议会的补贴。你照办就行。过几天再给他们发一份阵亡通知。战争还没有结束!布鲁纳。山的东面不会,这里也不会。”
——
黑暗——不只是怎么努力地睁开眼睛眼看不到一丝光亮,还有从心脏开始蔓延至整个空间的绝望。
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没有任何来自手脚的感觉。我现在还活着的只有心脏和大脑吧?它们竟是我身上唯一能被感知到的东西,像两个互相纠缠的球体,一上一下明明如此接近却是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它们又是通过什么彼此相连的呢?心脏每次跳动一下,大脑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大脑默想“活着”,于是心脏就鼓动一下表示回应。
从那天以来,我被关在这里过了多久?
单凭脑袋里破碎的残片根本没有办法拼接出事情的真相。华丽的大门、教堂里的颂歌、惊慌的人群、疼痛还有血……棺材中枯瘦的孩童。不!那个孩子不是阿尔卡,绝对不是!他说过,他一定会再回来见我。他替我准备好了远行的食粮,就在我藏身的废弃房屋——我们曾经的家……不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阿尔卡?我的弟弟到底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失去意识,坠入可怕的噩梦之中。当我再次醒来(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梦境,什么才是真实)的时候,身体正处在悬浮和摇晃的状态。
四肢全无知觉,我也看不见它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凭感觉我大概能猜测到至少有两个人在架着我走路。他们要带我去哪?
“喂,这东西这真臭啊!你们就没人给它冲洗一下吗?”
“又不是被丢到地牢以后才发臭的。反正现在就要死掉了,也没人在乎的吧?”
“加塔尼先生可是命令我们让这个东西活到审判当天啊。”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这个脏东西要是在地牢里引发了瘟疫我们都得陪葬。挖个坑、填上土,管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凶犯还是无名百姓都是一个坑、一堆土罢了。”
“唉,算了。这东西的身上还没让人摸过吧?我可是听说他掏出来过一把骑士用的大剑,你说他还有什么值钱的家伙没有?”
“要不我们先看看?”
这两个也许是地牢看守的人把我摔在地上,突然,有光线刺痛了我干涩的眼睛。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久违的光,虽然我被像寄生植物一样贴在脸上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视野,从缝隙中,我看到一轮鹅黄色的圆月高悬在黛墨色的天幕,一团团闪耀的星星却像畏惧月亮的威严,远远避开月晕所触及到的范围。
“嘿!你瞧。真有好东西啊!”
“这是什么?项链?”
“好东西啊!真漂亮。比磨坊街的女人小嘴上抹的鸡血还要红。”
“白痴!这是红宝石。我们发大财了!如果这条项链能卖个好价钱的话。足够我们在磨坊街混到来年春天。”
“呸!你才是蠢货!只有蠢货才会把钱塞进女人的开襟里。”
“那么你想怎么做?”
“喂,你知不知道那家酒馆其实有一道暗门。”
“莫非是……”
“嘘——不要说出来,就是你想的那个,能把钱翻倍的地方。”
“我不同……哦,好主意!老伙计,你把斧子先放下,我们有话慢慢说。”
“蠢货!把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你以为我没察觉吗?”
“哈哈,老伙计,我们现在想到一处去了。”
“呵呵,老朋友,我也会想你的。”
……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两个看守是怎么死掉的。因为夜空实在太过美丽而且迷幻,我仅存的神智竟然完全被它吸引。
吵闹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周围变得像地牢里一样寂静。在那一刻,我没有在思考任何死亡、复仇或是关于我的弟弟阿尔卡的事情。我就像枯死的黑松树一样沉寂,如果事情就这样毫无变化的话,也许几天之后就会有人发现这里有三具腐烂的尸体。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坚硬的土地硌得我的后背生疼。
我的身体无法移动,甚至连眼珠也是。但是从我不能移动的视野尽头,似乎是两名看守死掉的方向,一团血红色的光芒逐渐升起,很快它就像有生命的烈火一样向我扑来、把我吞噬。
意识正在飞离这个世界,不知道它会去往何处,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它能够来到接近月亮的地方。因为,鹅黄色的明月是我此生所见的最后的美丽之物。
“呐……你愿意做孤的仆人吗?”
“什么?”
“请你做孤的仆人吧。孤会赐予你永恒的生命。”
“是月亮吗?”
“嗯?”
“随便你怎么做都好了,我……”
“那么就让你成为孤的女仆吧。以第十三位吸血鬼始祖——帕卡鲁西亚之名,他的血脉后裔——薇儿拉·帕卡露西娅(Wearla·Pacallucia)在此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