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夏至,傍晚。
一辆样式古旧的黑色马车在一座如同城堡般的建筑之前停下,车夫将马绳交给迎上来侍从,轻快地马车上跳下来。
一开始,并没有人去注意这辆既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体现主人身份的家徽的马车,在这个时代盛行的主流风格尽是些繁复到无用的曲线还有精致到苛刻的艺术品,所以这辆没有多余装饰的黑漆马车没有丝毫吸引人的亮点。甚至乘坐这么寒碜的马车参加盛大的宴会,无论在来此的宾客还是城堡的仆人无不对马车的主人产生轻视的想法。
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的车夫站到车门前,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敲了敲被深紫色窗帘遮挡的窗户。没有听到马车里面的人发出什么声音,车夫屈身鞠躬,遮住车夫面容的兜帽随着他的动作鼓起来又落下,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似乎露出了车夫的真容。但是已经没有人还会在意车夫之前神神秘秘的行为,车他放下踏板,握住鎏金的门把手,慢慢打开黑色马车的车门。
嘭!一把纯白色的洋伞张开犹如一支夜来香绽放,夕阳的余晖还未沉沦,令人惊艳的花朵已经夺走所有人瞩目的光彩——黛墨色的长裙比夜幕还要深邃,裙摆落到脚踝,雪白的围裙用荷叶花边装饰,系带绕到身后变成一个轻飘的蝴蝶结,金色的卷发像成熟的稻草盘成一个简洁而优雅的发髻。就是这样一位身上没有佩戴一件饰品的女性却比任何化着惨白的面妆、戴着夸张假发的贵妇人都要引人注目。这位女性身上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奇妙魅力,甚至让人忘记她身穿的仅仅是一套简朴的女仆装。
已经有滞留在庭院中的宾客悄悄地挪动他们的脚步,好更容易观察这辆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他们兴趣的马车。一位仆从已经令人惊艳,这辆漆黑马车的主人究竟是谁?
女仆踏着踏板一步、一步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她撑着洋伞仰望西边逐渐地隐没到灼烧的云霞身后的夕阳。
“薇儿拉小姐,请您下车吧。”女仆侧身退到一边,把洋伞举到车门上方。
“艾米丽~~”马车里传来一个小女孩娇弱的声音。
“我在这,大小姐。”
“救命……孤,站不起来……”
“好的,大小姐。”
女仆把洋伞递给身边的车夫,迅速回到车厢里。马车摇晃了几下,当她再次现身的时候,她身后多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
女仆挽着少女的手,像是对待一个脆弱而精致的人偶,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马车。
“我早就告诫过您,您现在的身体并不需要使用束胸衣和裙撑。”女仆尽管在抱怨着,却还是牵着少女的手,领着她慢慢适应这套不平衡感觉及其严重的服装。
少女头戴一顶夸张的假发,上面缀满了色彩艳丽的饰品。开放式的衣襟就像是刻意不去遮挡少女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肩膀下面,两片精致的锁骨似乎出自雕塑大师之手,优美的线条勾勒出充满诱惑的弧度。膨大的裙摆被过度装饰,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像斑斓的花丛把身穿这件裙子的人淹没。
在这个时代,一件奢华繁复的晚礼服是提升一位淑女身份、地位的有力武器。可是这个女孩的穿着几乎成了盲目追求结果的反面典型,这套衣裙看起来的感觉就像是女孩竭尽所能去模仿大人的成熟,却在不必要的地方进行了太多徒劳的努力。
“孤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保护大家,区区一条裙子,孤今天一定会克服被你看。”少女甩开女仆的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她的挺直后背、扬起下巴才使得沉重的假发不会倒下来砸到脸上。为了穿上这件凸显纤细腰肢的裙子,少女把束胸衣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其结果就是,现在她每一次呼吸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虽然嘴上还说着逞强的话,此时的薇儿拉已经彻底明白严苛的女仆长使用“刑具”一词来评价时下贵妇人中间流行的服装样式究竟是什么用意了。
这就是为美丽付出的代价吗?少女这样安慰自己却不清楚这种借口还能再欺骗自己多久。现在光是走到城堡的大门前就足以让她晕厥很多次了。
突然,薇儿拉感觉到一双手分别穿过她的后背和裙子下面,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抱了起来。
“呀!艾米丽——”少女发出一声惊叫,她一回头,看到的却是那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仆,“快放孤下来!”
“薇儿拉小姐,请您不要勉强。”女仆用标准的“公主抱”将少女抱了起来,“其实您已经不能仅凭自己的体力走到宴会厅了吧?”
“啰……啰嗦!就算没有艾米丽,孤……孤可以做到呀!只是走过去……的话……谢谢你,艾米丽。”不知是不是因为束胸导致难以呼吸,少女的气势滑坡似的掉了下来,到最后已经变得细如蚊呐。
“咦?您有在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啦!艾米丽是只有体力方面可以夸奖的笨蛋。”薇儿拉把脸扭到另一边,不让女仆看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
当一名美丽的女仆抱着一个装扮浮夸的人偶……喔,不对……抱着一名身着华丽服装的少女进入宴会厅的时候,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喂,那个女人是谁?”
“刚刚侍者不是报过家明了吗?帕卡……呃,帕卡鲁西亚家的大小姐。没有听说过哪个西方诸国的大家族里有这个名字,难道是南方殖民地的新兴家族?”
“那个金发女人?我说,她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你说的那个‘东西’才是那位小姐,你没看到吗?那个金发的女人穿的是女仆的衣服。”
“啊?哦!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带着人偶来参加宴会。不过,那女人真漂亮啊。”
“的确。但终究还是一个仆人。”
……
女仆没有在意这些宾客毫不顾忌自己的出声议论,她抱着薇儿拉慢慢跪下,让踩着一双丝绸绣花鞋的少女轻轻地站在宴会厅里铺设的地毯上。
“啊哈哈——欢迎您光临我简陋的‘城堡’美丽的薇儿拉·帕卡露西娅小姐。”一位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举着两只酒杯,哈哈大笑着迎面走来,显然他就是这场宴会的举办人。
“初次见面,内伊伯爵。孤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少女倨傲的语气又一次使得会场里躁动起来。没有人知道这对突然出现的主仆是何来历,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蛮横的领主唯独对她们这般恭敬。
“朋友们,让我们举杯欢迎年轻美丽的薇儿拉·帕卡露西娅小姐大驾光临。”宴会的主人号召大家举起酒杯,不明所以的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这场宴会中毕竟聚集了不少机灵的人,他们赶紧学着内伊伯爵的样子举起酒杯:“是……是的,欢迎您美丽的帕卡露西娅小姐。”
“欢迎您,女士。”
“欢迎……”
祝福声、碰杯声像潮水一样往四周扩散,稀稀落落的声音滚雪球似的传播开来最终竟然在宴会厅里掀起一轮祝酒的高潮。
“帕卡露西娅小姐,听闻您自从来到我的领地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我深切地为您的身体健康感到忧虑。”内伊伯爵一脸忧容,就像他真的是无时无刻不担心着少女的健康一样,“今晚仲夏之夜,您能够赏光我的小聚会,实在是令我感到万分荣幸。”
然而少女的视线并没有注意到宴会主人精湛的演技,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都放在了另一个地方。内伊伯爵每说一句话,他肥硕的大肚皮就会跟着抖动几下,
少女强迫自己忍住笑意,就算是薇儿拉也知道,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笑出声音来的话一定会被身后的女仆带回家好好“教育”一番。
然后,宴会上的人就看到这样一幅有趣的场面:一边是胖伯爵“啵悠啵悠”地甩着像特大布丁一样的肚腩,另一边是头顶一副高得吓人的假发的少女像小动物似的左摇右晃。
“……那么我先失陪了,祝您度过一个美妙的仲夏之夜。”内伊伯爵滑稽地行了一个鞠躬礼,腆着发出“啵悠啵悠”的声音的肚子去招待其它宾客。
目送胖伯爵离开,薇儿拉转过身,洋洋得意地仰起脸望着女仆,似乎在等待夸奖。然而女仆不为所动,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端庄的姿势。只有两个人心有灵犀似的默契,薇儿拉似乎可以看到女仆的眼睛里再说:您刚才的应对只能打68分。
读出了艾米丽的眼神,少女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表达对严苛女仆的不满。束胸衣穿的时间越长,穿戴者的窒息感就越发严重。少女扶着铺上酒红色桌布的餐桌,正想喘口气,可是她的下巴还没放平,沉重的假发似乎就要颤颤巍巍地倒下来。吓得她急忙挺起胸脯不敢再有一丝懈怠的想法。
女仆寸步不离少女身边,即是她的随从又像是她的守护者。因而虽然有很多觊觎的目光停留在主仆二人身上,也有很多人在揣测她们的真实身份,却不知为何,这些赴宴宾客的眼神一旦接触到少女身后沉默不语的女仆就没来由地从心底产生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到的畏惧。因而,不管主仆二人走到哪里,人群总会不自觉地散开。
终于,薇儿拉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盯着身后的女仆:“艾米丽小姐,请你不要妨碍孤!”
“您在说什么呢?薇儿拉小姐。”女仆偏了偏头,似乎不是很理解少女话里的意思,“我只是在驱赶那些惹人厌烦的飞虫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妨碍薇儿拉小姐的事。”
“就是那样啦!孤不许你再把人赶跑。”少女的小拳头落在女仆的围裙上,对女仆造成“0”点伤害。
“哎呀呀?明明一开始接到邀请的时候是那么不情愿,我还以为薇儿拉小姐不擅长与别人交流。”女仆发出坏人式的笑声,故意把少女激怒。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总之,孤决定了今晚要一个人活动!艾米丽,孤不允许你再跟过来。”丢下逞强的气话,薇儿拉一个快速的转身假发擦着女仆的鼻尖甩了过去。
少女气势汹汹地走向人群走去,女仆像是服从了她的命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路过的宾客摄于她散发出来的气氛纷纷绕道而行。半晌过后,艾米丽“解除”了定身魔法。她自顾自地走到摆满美酒的桌边,随意拿起一只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内伊伯爵家的管家正在为宴会的余兴节目忙碌着,饮食和酒水都由他最得力的助手负责,这也让他能够安心处理眼前的工作。可是就在他最忙碌的时候,一名侍从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惊得掉落了手中的笔记本。
“酒水不足?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真的是斯内德派你来吗?如果是哪位老爷太太开的玩笑我还可以接受,如果是其他人,准备好在宴会结束之后接受惩罚吧!”
虽说嘴上说着难以置信,伯爵管家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怎么回事?酒水到哪里去了?”看着空了大半的酒窖,伯爵管家眼前一阵黑暗,“你们先停下!住手!别再搬了!”伯爵管家喝令仆人们停止继续将一个个酒桶搬到宴会现场,毕竟内伊伯爵为了准备这场晚宴差不多收购了全城的好酒,可是如此骇人的消耗已经让伯爵管家的后背浸透冷汗。
“你说什么?一个女人?女仆?真是疯了!你怕是**熏心了吧?我才不管她是美人还是妖精。带我去现场看看,我不相信只有一个人就喝光了我们伯爵家的半个酒窖!”伯爵管家怒不可遏,只要是常识健全的一般人就绝对相信仆人们刚才的话。只有当面揭穿他们谎言才是事后惩罚他们的合理理由。
伯爵管家咄咄逼人地走向宴会厅,而伯爵每年都会举办的仲夏之夜的庆典已经逐渐往脱离他们控制的方向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