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艾米丽·莱提娅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堡,不是说几个月之前,而是比普通人类的一生还要久远一点点的过去。
数十年以前,在那个鹅黄色的满月高悬在黛青色的夜幕之上的夜晚,在那破烂的身体带着罪恶的过去一并化为灰烬的夜晚,身负罪孽之人即将死去,而鲜活的生命将在腐坏的遗骸中诞生。
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再试图回想起来都已经变得模糊了,一扇沉重的铁门一开一闭的声音却成为植根在女仆的记忆中一段既不重要又时常会想起的片段。那是一段不属于帕卡露西娅家的女仆——艾米丽·莱提娅的记忆,经历它的是一个名叫杰米特·拉夫伍德的男人,一个被生者遗忘的骑士。
对于爱德华·内伊的结局,胖伯爵最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也许根本就没有传递到女仆的耳朵里。当倒在地上拼死挣扎的胖伯爵将他手上的东西投掷到女仆心脏的时候,那久违的、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是深入骨髓的旧毒又一次发作。
是死亡,亦或是摧毁眼前的威胁。
效忠君主的龙骑士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变成一名女仆,为新主人服侍了几十年也依旧无法改变。被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恶”属于前一个时代,后一个时代却能通过模仿将其继承下来。不断改变的是人,无法改变的是“习惯”。
幽深的通道盘旋着延伸到城堡的地下,冰凉的石砖墙表面被常年累月凝结的水分浸泡、侵蚀,变得异常湿滑,盘旋而下的台阶也是一样,也许一直到这一代的“内伊伯爵”都还在频繁地使用这个地牢,因为这里光滑的石台阶、圆润的边角都显而易见是长年累月有人行走在上面造成的。
本来这些湿漉漉的台阶应该会给穿着带高跟的皮靴的人造成困扰,不过对于这位女仆来说这种顾虑显然是多余的。艾米丽轻飘飘的像一只黑色的幽灵,白颜色的围裙则像是飘忽不定的鬼火。尽管如此,以艾米丽的移动速度通过这段盘旋向下的阶梯的时候都会感觉经历的时间是异常的漫长。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内伊家族,这片土地上最黑暗的秘密到底被历代的“内伊伯爵”埋藏在这座城堡的地下多么接近地狱的地方?
台阶尽头是一道生锈的铁门,铁门没有上锁,而且半掩着像是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匆匆推开门窥视里面,却只发现一条无聊又漫长的台阶之后就果断地离开了这里。
女仆拉开发出吱哟、吱哟的声响的铁门,没有迟疑地走了进去。
铁门的后面是一条相似的通道,铅灰色石砖上生长的菌类和苔藓植物散发出浓郁的霉烂的气味,墙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是老鼠,也可能是体型巨大的节肢动物。
中年管家在昏睡之前曾说过,伯爵在花园里跟那个名叫曼普洛斯的男人交谈过后,好像又带着一位女性进入装着两扇大铁门的书房。而此刻,书房内已经变成一片火海,除了通过隐藏门来到的这个地方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可以寻找到薇儿拉的线索。
通道里面黑漆漆的,女仆左右张望,发现只有通道右边的尽头才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忽明忽暗。
女仆快步往右边走去,带有高跟的小皮靴踏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带着节奏的声响。
“……该死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看,阿尔法·佐德,你到底是怎么个鬼迷心窍中了一个女人的魅术?
但是她还真是一位迷人的女性……啊——这只小臭虫居然敢咬我?你死定了!我是说真的。你死定了!只要我脱了困,我发誓要用一千种办法折磨死你!你身体上的每一节毛茸茸的、长了毒针的脚!
哈哈?可惜你不是一只吸血鬼。如果你嫌自己的命长的话,你大可以去西方的王国,找那些该死的吸血鬼猎人们亮明身份,然后让他们把你这颗红颜色的脑袋挂在城市中心广场上的十字架上,被太阳烤成焦炭。
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妙。没错!我的名字是阿尔法·佐德,一个轻易陷入女人的陷阱的可怜傻瓜。比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芳名,那个女人甚至都没有给我一次报上我的名字的机会……对,我是在骂我自己!虽然不觉得有什么用处,但至少还能让我保持清醒。以我的身手,在正常情况下难道连这种低级的陷阱也觉察不到了……哈?你居然还敢在往上爬!要是你再敢咬我的话……
嗯?有声音?不是那些老鼠还有你的同类。唔,这声音我好像很熟悉……”
距离走廊的尽头还有很远,女仆就听到前面有一个人断断续续说的话声音。渐渐听清了说话的内容以后,女仆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变得很奇怪——一个似乎是被什么陷阱困住的人,正在跟一只咬了他的虫子说话。
“噢——那种脚步声——那种皮革的质感,高跷的鞋跟。难道是您吗?我美丽的女仆小姐?”被困在陷阱里无法脱身的可怜人冲着走廊尽头大声呼喊。
艾米丽顶着一张扑克脸一步、一步从阴影里出现。
“真的是您!迷人的女士!我尊敬的‘女王’!您察觉到我的困境来拯救我了……吗?您这是要去哪?我的主人?‘女王’殿下?女仆小姐?我……我道歉!我不该用这种恶心的方式跟您套近乎。求求您原谅我,救救我吧!”
艾米丽对掉进陷阱里的年轻男人无动于衷,她从通道一边的黑暗中走来,绕开底部插满锋利尖刺的陷阱,欲往另一边的黑暗里走去。而被困在里面的那个可怜人,他像一位奇异的杂技表演者,仅仅依靠手指的力量捏住尖刺的顶端整个人倒立着栽进陷阱里,而从他满脸的汗水已经浸透了顶着他的鼻尖的尖刺。
“求您了……救救我吧……”年轻男人带着哭腔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
“终于得救了。请您先等一下。”女仆提着年轻男人的脚踝,把他从陷阱里拽上来,而那个人得救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下自己的裤子——从裤子里揪出一条有成年人手掌那么长的蜈蚣。
“说吧。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女仆面目表情地注视着对方,丝毫没有顾忌他正在一脸尴尬地提上裤子。
“我,这……”明明自言自语的时候还滔滔不绝的年轻男人,被女仆问话的时候就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如果你说不出来的话就再下去一次吧。”女仆不耐烦地威胁道,“不过,我想这种地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经过……”
“是,是!对了,我听从您的命令一直在监视那个名叫曼普洛斯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宴会厅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就离开了,就连那一面恶魔的旗子都没带走。我一路跟着他在城堡里打转,我感觉他似乎对这个伯爵的城堡很熟悉的样子,然后看见他走进一扇暗门就跟了进来。结果……就是您刚刚看到的样子……”
年轻男人说完,偷偷抬起脸观察女仆的脸色。女仆除了皱起眉头,美丽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其他的东西。
曼普洛斯?那个人自己找到了暗门?还是他原本就知道这些?女仆甩了甩马尾辫,不再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首要的事情是先找到薇儿拉大小姐,那只母蝙蝠一定就关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是吗?你做的不错……”女仆浅浅地微笑着,“……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吗?那么,您说……”年轻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突然,艾米丽俯身到年轻人的耳边……
啵!一声轻响在安静的通道里回荡。
“给你的奖励就是这个——一个吻。”女仆恶作剧那样地笑了笑,“现在,请你离开这里。阿尔法·佐德。‘圣殿秘宝’终究只是人类的无端妄想,忘了这件事吧。”
“可是……我……”女仆称呼他的名字的那一刻,年轻的独行吸血鬼此刻变成了一个青涩的少年,而且还是一个刚刚向自己所爱慕的大姐姐告白,却失败了的青涩少年。
“不是‘命令’,是‘请求’喔。”女仆的面容在这一刻变得柔和,就像她是在发自内心地为对方着想。
年轻人迷惑了。他不知道女仆这是说的真心话,还在用另一种方式戏弄他。
“女仆小姐。您只是在利用我吗?可是我是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的啊!因为我……好吧!我明白了!好厉害的‘魅惑’。不只是力量上的差距,您的技巧——您的确是非常了解我的心理。想必换做是别的男性您又会使出不一样的演技,对吧?”是愤怒吗?年轻的独行吸血鬼,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好!如您所愿!我不会再来纠缠您了。非常感谢,您教会了我非常珍贵的经验。谢谢您。美丽的女仆小姐。再见!”
艾米丽有些错愕,她没想到这男人一下子就识破了她的意图。她收起笑容,冷冷地回应道:“就是这样,接下来我有事要做,我不想让你妨碍到我。既然你这么识趣,那很好,但愿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永远吗?真是很绝情啊。女仆小姐。”年轻男人苦笑了一下,转过身,从女仆走过来的道路离开。
“呵,终究……我们从未有过什么交情。虽然时间很短,但是你确实为我发挥了一些作用。”
女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虚无得就像挂在墙壁上那一盏诱惑人坠入陷阱的油灯。这句淡漠的话语,也许对于这个年轻的吸血鬼来说,会像诅咒一样伴随他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