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现在身为那种超自然的生物,哈亚特再去试图回忆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依然分辨不清哪些是噩梦的碎片,哪些又是真实的记忆。
德纳沃斯城的春季并不十分干燥,常年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每天清晨打开窗户上的木板时看到湿漉漉的窗台。潮湿的水汽浸润了德纳沃斯的女孩们光滑的皮肤,但是对于一整晚露宿街头的人来说它们一点也不友善。
在这座繁荣的城市里面包师无处可去,他整晚都躲藏在城市议会厅那栋高大、气派的建筑的脚下,整夜无眠。
站在城市议会厅前的广场,一抬头就能看见城外的山丘上那座耸立着许多尖塔的城堡。度过漫长无聊的冬季,这片土地的领主、伯爵大人奢华的宴会自从春分开始每天都持续到很晚。那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堡里熙熙攘攘,不断有心满意足的宾客离开又不断有收到邀请的人前去拜访,平地上的城市里一整晚都能听到热闹的声音。唯有清晨的苍白的日光替代了灯火,看似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宴会才暂时停歇。最后的客人也在这个时候离开城堡,也许今天夜里他依然会是最迟到的宾客。
面包师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等待,那卷薄薄的卷宗,除了镇长和自己的供词,就只有巡守从邻居们那里询问来的一些无关痛痒的“证词”。
面包师哈亚特失去了一切,家人、财产、归宿。
几个月以前,当镇长拘捕了那两个外来的男人后,第二天,从城堡里来的士兵就打着“伯爵的客人”的名义把这两人带走。伤势严重的妻子终究没能挺过来,在妻子死后哈亚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店铺,带着仅有的财产来到德纳沃斯城用它们换取了直到昨天为止的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审判。到头来,一无所有的面包师像一条孤单的野狗,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温暖。有关那两个外来者的任何信息哈亚特都不知道,而这一切可能只有市长兼大法官的那个人的心里才是最清楚的。
一整天。市长没有出现。但是哈亚特继续守望着。
城堡里的宴会持续了三天,接到邀请的客人成为德纳沃斯城的居民进来最喜欢谈论的话题,同时,两位神秘莫测的美丽女性在街道上惊鸿一瞥的事情也在一小部分人当中传播,至于她们是伯爵的客人还是无聊之人的谎言却没有人在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描述的美貌才是让这些人乐此不疲的关注点。
城堡夜晚的喧闹声越来越微弱,灯火却依旧照亮一半的夜空。约翰·哈亚特憔悴得像一具骷髅。他那双像鸽卵一样凸出来的眼睛血丝密布,棕褐色的眼眸几乎变得像血玉一样殷红。
哈亚特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死神的镰刀正抵在自己的脖颈后面,生命如风中残烛,没有根基的存在着、直到精疲力竭后死去。作为面包师的前半生,与面粉和干酵母打交道的普通人,在那一晚经历过的恐惧、脆弱、无力、痛苦,直到今天已经发酵成无法反抗、密布裂纹、束缚全身、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绝望。甚至当有人从他面前走过,向他施舍微不足道的食物和零钱的时候,面包师都没有反应,他直直地瞪着议会厅广场的尽头,等待着市长兼法官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随着伯爵的盛宴的结束,德纳沃斯的市民们议论的话题又转回到了枯燥无味的日常生活。
最近几天城市外面的教堂里举行了几场葬礼,医生说这些孩子死于春季多发的“兴奋症”。
这种病症令人吃惊于它的干净和迅速,死亡的多是孩子和年轻人,一天前还是健健康康的活生生的男孩、女孩,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失去了活力,每过一个夜晚他们就变得比前一天更加干枯、苍白,她们的父母对这种生命的诡异流失毫无办法,城里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没有四处乱爬的虫子传播这种疾病,孩子们穿着短袖衣服、光着脚在外面跑动又很容易受伤。最后所有人只能将这种不幸的病症牵强附会于一个涉及面颇广的“兴奋症”。
孩子们容易受到季节变换的感染,冬天没有办法尽情嬉戏,到了春天因为过度奔跑伤到了肺部。接着,德纳沃斯的医生们又搬出流传了几百年的“理论”和“案例”说服那些悲伤的父母接受现实,并趁着他们还在能够生育的年龄里忘却悲痛和死掉的孩子。“兴奋症”与其他一些风土病似乎是德纳沃斯城这片地区特有的病症,近百年以来当地人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城外的那座教堂,连成片的坟墓还在一层一层、一年一年,越堆越高。
这些都与哈亚特无关了,他既无法再去担心小儿子是否会遭遇这不幸的疾病,也不能再自豪夸耀已经长大的女儿是多么美丽。现在的哈亚特一无所有,现在的他只想要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伯爵的盛宴结束后的第三天,像是预定的假期结束了一样,好几辆马车在中午前的某个时间一同出现在议会厅前的广场上,头戴滑稽的假发、身穿黑色绸缎礼服的老爷们陆续从马车上下来,他们互相寒暄却一点也没有提及在宴会上发生的或愉快或尴尬的事情。
躲在墙角的面包师哈亚特看见了那一顶灰山羊毛的假发,他的神智却不怎么清醒。羊皮纸的书卷早就被他揉烂,现在哈亚特手中攥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它原本是面包师用来分割面团的器具,是哈亚特家族中最早的一位面点师留下来的,漫长的岁月中它曾被握在一位又一位的哈亚特家的厨师的手中,它早已经被打磨得又薄又锋利,今天这把用来切面团的刀被握在几近疯狂的主人的手里,只可能会是它第一次剖开面团以外的东西……
……
“快滚吧!市长大人不希望再在这座城镇里见到你。”
“你真应该感谢大人的仁慈,你这杂碎!”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闭,披头散发的约翰·哈亚特像一条备受嫌弃的野狗那样,被两名士兵从城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那里丢了出去。
面包师遍体鳞伤但是还活着,市长更是连一根汗毛也没有伤到,他还站在旁边愉快地看着一拥而上的护卫把那个踉踉跄跄地冲上来的疯子一脚踹到后摁在地上暴打。
“为什么还让我活下来?”哈亚特艰难地在泥土里爬行,“因为我杀不死他,我也杀不死我的仇人。仇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扑通一声,哈亚特掉进了护城河里。然而春季的河水浅得甚至不能没过贵妇人们踩着的高跟鞋的鞋底。他趴在积满了一整个冬季的污秽和淤泥的河底,直到他干枯的四肢又一次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生命脆弱到随时会因为突然的以外而丢失,有时却也会顽强得让死神也无法夺走。
就在昨晚,有一只老鼠在啃咬面包师的只剩下干皮包骨的手指,到了今天,它还在这个男人未曾开始消化的胃袋里。他的双手还在不断地摸索任何接近他这副残破的皮囊的身体,任何可以直接放入口中的活物。
来到这里,已经不仅仅是这个人“求生的意志”了,曾经制作出美食的、为了生命而工作这双手,如今却在剥夺、葬送比这个人类更加弱小、更微不足道的生命。
那个人……如果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还能被称之为人,而不是什么软趴趴的烂泥怪物的话,他从河沟里爬上岸边,又爬到路上,留下一条黑色的令人感到极度不适的痕迹。终于,路边的一堆巨大的碎石挡在他的前面。在通往德纳沃斯城的到路边曾有一尊巨大的石像,是这里过去的领主——初代内伊伯爵为他的君主而立石像,但是没过多少年,这尊石像就被破坏得粉碎,只是剩下一块沉重的基座和一双脚趾残缺的赤脚。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到了晚上。哈亚特肿胀的脸,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之所以判断是在夜里,大概是因为夜里更为寒冷也更安静。
这时候,哈亚特迷迷糊糊听到了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就是‘这个东西’吗?看起来快要死了,已经不需要我们补刀了吧?呕……真恶心!这东西真臭!我可不愿意之后还要处理他的尸体。”
“这是‘主人’的命令,我们必须确认到他已经彻底的死亡。话说这不都是因为你的失误吗?那一天原本就因该杀死他们两个人,却又让我们多费了一些功夫。”
“哼!你当是谁让那个小孩子醒过来的,啊?”
“那也是没办法,谁叫他睡得那么浅。都怪你下手不够果断,不禁两个人都没死,还逃走了一个。”
“怪我?明明是你对那个女的下手才吵醒了那个小鬼的吧?在任务的过程中野性发作,都是你的错吧。”
哈亚特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即使将要腐坏的大脑再也没办法思考,但是本能的知觉却在拼命地告诉他:记下来,记下来!
“算了!我们再在这里争吵也没有意义。早点完成任务回去,你也不想遭受‘主人’的责罚吧?”
“那是……‘主人’的那一张看死人一样的表情,简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恐怖。幸好‘主人’又去了‘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无法反驳。也许那就是高阶位的吸血鬼天生的威严吧?算了,我们只是最底层的,要是连这种‘跑腿’的活都干不好的话……”
“哦?只是些无聊的小飞虫吗?还真是让人失望。”突然,一个柔美的声音加入了两个人的对话,“我本来还在想:往小鱼塘里丢进去一只小虾能引出多大的鱼儿?我的运气还真是差的不行,希望那一只母蝙蝠的那一边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你是谁?”
“怎么突然出现……啊——好美……”
“喂!你做什么……”
扑通,扑通。
在这周围突然间又恢复了安静,哈亚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他背后皮开肉绽的伤口早就令他对痛觉麻木了,但是,在此刻,他依然感觉到了自己背后汗毛倒竖。巨大的恐惧压迫着他,无法昏迷过去,反而越是恐惧就越是清醒。
这……是谁?人类?怪物?
然后,那个恐怖的存在说话了,声音悦耳却无比冷硬:“喂,你还活着?”
哈亚特战战兢兢,他用尽力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哦?这样都没死?作为一个普通人你还蛮厉害的嘛。”恐怖的存在打趣地说,“现在,我正巧有点空闲,就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吧。”那存在却又虚幻的生物绕过趴在地上的哈亚特,悠闲地坐在了雕像的基座上,说:“第一,我可以让你毫无察觉地去到另一个世界,作为赠品,我还可以帮你找一个在路上同行的伙伴,任何人都行,领主甚至是国王;第二,你可以活下来,甚至活得比现在还要舒服,永远精力充沛,永远不会被病痛折磨,不过这样的条件就很严格了——成为我的‘孩子’。”
哈亚特的脑袋里已经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不明所以,不知所云,不明觉厉……
想要活下去!
不知为何,哈亚特的意志早已经跨过崩溃的界限,却还是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在他心里对抗着死亡。
“决定了吗?哦,就是这样的眼神!很好!”或许只是哈亚特的错觉,那个声音里的冰冷消退了,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竟然从这个陌生的声音里听出了像母亲似的温柔,“你做出了选择,也许之至将来也无法判断是对是错,但是你现在的眼神让我相信,你值得拥有与我们相同的力量。”
哈亚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拥抱,身体慢慢脱离地面。轻松的感觉?是吗?我要死了。想活下来,最后还是要死了?哈哈,是这样吗?一切都会死啊……
“我不会说:欢迎。因为这双沾满罪孽的羽翼不能给你庇护。在薇儿拉·帕卡露西娅的名字底下,在艾米丽·莱提娅的名字底下……濡湿了翅膀的鸟儿们,没有谁会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