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咕噜、咕噜,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马车已经行驶到了离德纳沃斯城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
从枫树林环绕的别馆到德纳沃斯城耸立的城门,唯有这一条穿越茂密森林的偏僻小路。盛夏时,站在比较高的山坡上远远望去,这片混杂着松树、杉树、糖槭的由远及近满是浓重的墨绿色,森林中偶有像是被挖去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方,那里不是宁静的小湖就是猎人们依传统方式建造的木制小屋。离开丘陵进入平原,黑漆漆的树林逐渐被不成片的草地间隔分开,一直到接近城市的地方,森林已经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树丛。来自东方高山的河流蜿蜒穿过清新美丽的草地,河边筑起水坝将护城河的水源分流过来。德纳沃斯城的雄伟的城墙便是伫立在这一片宁静之上,如果没有人向你提及此处是人类世界的边陲之地,只怕这柔和在一起的美丽景色,已经让你忘记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管家哈亚特先生当然没有忘记自己这是在哪。他们的马车刚刚经过一处倒塌的石堆,这座曾经是本地的领主为逢迎皇帝——乌尔本珀纳十二世而建立的高大石像,百年时光过去以后,只剩下荒野上一堆无人问津的碎石。
“哈亚特先生?”坐在马车后面的一位仆人不安地问道,“哈亚特先生有没有感觉到这里好像变冷了?”
“可能是你的错觉吧?”老管家不置可否,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今天是仲夏节,你可能是白天热过头,夜里的风一吹自然觉得冷了。”
“也许正如您所说的。”老管家听到那个仆人牙齿打颤的声音,“我们离城镇还有多远?哈亚特先生。”
“右边。绕过右边这片树林就能看到城墙了。”老管家的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哈亚特不断地在心里催促着自己。
拉车的两匹马儿识得这条路,经常往返于枫树林中的别馆和城镇之间,即使是在夜里它们仍旧准确地找到了正确的路。哈亚特也是一样。
悬挂在驾车人身边的煤油灯摇摇晃晃,明灭不定的橘黄色的光飞快地从树林间的缝隙中穿过。道路转过一个夸张的弧度,车轴发出难以承受似的、吱吱的声响,月光狡黠,一瞬间勾勒出远处城墙苍劲古朴的轮廓。
安心、喜悦、庆幸……舒气的声音和庆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想着马上就可以得到坚固又高大的城墙的庇护而安下心来。但是,有一个人的脸色却已经变得惨白。
“驾!”
老管家咬牙狠狠地挥舞马鞭,被驱赶的马儿即使是不情愿也拼命地奔跑。马车突然的加速,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仆人不知道为何老管家的情绪突然狂躁起来,他那样用力地挥舞马鞭,像不会使用鞭子的人,胡乱地、野蛮地抽打迎面扑来的、狂暴的风。哈亚特攥住马匹的缰绳,僵硬的手臂像生锈的青铜。
它们要来了!它们就要来了!
刚才那个仆人问话的时候,哈亚特心里所想的并没有他表面上那么镇静。普通人尚且感觉得到那些生物的存在,艾米丽·莱提娅的眷属、薇儿拉·帕卡露西娅的血脉后裔又如何觉察不到它们正在逼近?
坚硬的泥土道路上飞驰的马车剧烈地颠簸着,像暴风雨掀起怒涛的海洋中无力挣扎的小船。
从身后的树林上空飘来的云朵将月亮的光华禁锢,左边是夜幕底下没有边际的草地,右边是耸立在头顶上的杉树傲慢地俯视着这些渺小的、逃窜中的人。
傲慢、俯视……来自那些血红色的目光。
终于有仆人发现了那些像夜枭一样伫立在树枝上的生物,尖叫声连成一片。那些有着血红双眼的怪物啸叫着从树上飞扑下来,漆黑无羽的翅膀撕开空气,发出像风声和皮革甩动的声音。
从未被这种怪物袭击过的人慌乱地大吼大叫试图扒着车厢的边缘从飞驰的车上跳下去;也有人刚一看到那些血色的眼睛就被吓得瘫倒在车厢里。
那些吸血的生物无视惊慌失措的仆人们,它们的目标是坐在马车前面的赶车人。
吸血鬼像猎食的鹰鹫,带有血腥味的利爪眼看就要落在那满是花白头发的头顶上。突然,那只势在必得的吸血鬼扑了个空,它在坚硬的地面上翻了个跟头,再次追逐飞驰而去的马车。其他扑向马车后面的吸血鬼也失了手,它们在扑过来的时候被几名手持棍棒的仆人打飞了回去。
但是这些吸血鬼就像没有知觉,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被折断手臂、腿脚甚至脖子的身体用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追逐还在不断加速的马车。
突然,哈亚特从驾车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名手持钢叉的仆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从后面钻过来,从那双像青铜一般结实的手臂中接过缰绳。
马车的驾驶权换到这个仆人的手中,而速度并没有降下来。
“哈亚特先生,我们在城里等您。”
“好,我一会儿再回来。”
老管家没有回头,他纵身一跃从马车上跳下来,轻盈的脚步像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羽毛轻轻落在地上。
这时,先前袭击他失败了的吸血鬼已经追了上来,它咧着满是口涎的嘴巴,“唔呀”叫嚷着冲着哈亚特扑过来。
老管家哈亚特面无表情,像是放弃了什么那样在“死亡”面前认真地整理了一下管家服上的褶皱。
……
“都是些没有神智的野兽吗?作为热身也许还不太够。”管家随手拍去黑色的燕尾服上沾上的尘土,在他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扭曲的肢体,“比起莱提娅小姐的‘训练’,这种程度只能算作‘狩猎游戏’。您不这样认为吗?吸血鬼先生。”
路边的树林里,仿佛树林间隙的空气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条影子从里面“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用兜帽遮住脸的人,月光穿过云朵的缝隙,哈亚特清楚地看到兜帽下面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
“我承认没有看出来你也是我们的同族是我的失误,管家先生。”带兜帽的吸血鬼用让人分辨不清男女的声音说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使用这些‘劣种’,而是一开始就尽全力将你抹杀。可惜,现在我连个聪明一点的手下都没有,不然也不需要劳烦我亲自跑一趟。”
哈亚特讥讽道:“哈哈,您还真是自信。就算你最先以我为目标攻击,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没有嗅到你身上的血臭味吗?”
“还有这么明显吗?”带兜帽的吸血鬼抬起手臂闻了一下自己斗篷里面的味道,“为了今晚我已经一个夏季没有‘进食’,以前残留的味道应该不会被同族察觉到才是。”
“我对闻你的口臭可没有兴趣。”哈亚特的表情逐渐狰狞,“你身上发出的一种血的腥味,我可是刚进入这片树林就闻得到啊!”
“什么?不可能。”带兜帽的吸血鬼像是吃惊,接着立刻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血脉’?管家先生,我们以前见过?”
老管家阴森森地笑了:“见过还是没见过?就算你化成灰烬,我都能嗅得出你身上的血臭味。流淌着跟我一模一样的那个孩子的血。那么您说,这是为什么呢?法官大人。”
“不!不可能!约翰·哈亚特?”带兜帽的吸血鬼突然表现得惊慌失措,“你怎么会还活着?原来如此,那两个家伙果然是背叛了吗?两只该死的臭虫!因为你的主人更强大投靠到你们那边取了吗?”
“背叛?投靠?虽然我不明白法官大人在想什么,但是如果你说的是那两个人的话,那一天的时候他们确实已经像虫子一样的死掉了。”哈亚特的表情非同寻常的平静,他冷冷地看着对方,就像在看某种无机质的东西,“看到从树林里出来的竟然是法官大人,这让我也很惊讶。虽然早就从莱提娅小姐那里听说这座城市的人类中混有吸血鬼,没想到那个在市政厅里搅风搅雨的家伙竟然是市长兼大法官的你本人。实在让我震惊。怎么?今天明明是仲夏之夜,大人您却没有前去伯爵的城堡赴宴,不会是特意在这种地方等候我这么一个小角色的吧?不,不需要您来解释。从很久以前就有传闻:盘踞在附近的山贼会抢劫在宴会中途离开的宾客。只是今年你们的目标从本地的富商、女孩转移到了我们‘从西方某国家来此疗养的帕卡鲁西亚家的大小姐’身上。没错吧?”
“哼!你就算猜到了又如何?这是‘主人’的命令。”对方虽然是在否定,但语气却不那么强硬。
“你们的‘主人’?莫非是内伊伯爵?”
“哈?那头自作聪明的猪?别开玩笑了。”带兜帽的吸血鬼放肆地笑了起来,“我承认那个胖子有些手段,但是跟‘主人’比起来不值一提。”
“那么可否请您告诉我,您所说的‘主人’又是谁呢?”
“伟大的主人当然是……怎么可能告诉你啊!别再回来了,约翰·哈亚特!”
带兜帽的吸血鬼突然拔出腰里的佩剑,对着哈亚特的头顶挥砍下去。
老管家早有防备,他迅速抬起左手格挡。
铛!金属碰撞的声音。
带兜帽的被震退两步,立刻稳住身体,右手举剑继续向前突刺。
挡下一击的哈亚特迅速倒退着拉开距离,经过女仆艾米丽数月的虐……教育,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制作面包以外的技能,比如,浸泡红茶和战斗。
管家从两边的衣袖里各抽出一截短棍。那位女仆曾说过,不要小看了这种棍棒的通用性,轻便、光滑、易于携带和隐藏,平时可以用来擀面皮和给花坛松土,紧急情况下还可以用来自卫和“敲闷棍”。
带兜帽的吸血鬼用超越了人类的极速,举剑突刺,直指管家的心脏。哈亚特双手握着短棍交叉护在胸前。
两根短棍牢牢夹住剑身,而管家也被它的冲力顶着往后滑。突然,管家的一侧泄力,往相反的方向侧身,带兜帽的吸血鬼没有控制住力量,贴着管家的身体冲了过去。
正当管家要用腾出来的手挥向对方的后脑勺,突然一股危机感让他背后汗毛倒立。
“还有一个?”哈亚特原地跳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落到地面,就在他原来的地方站着第二个穿黑披风带兜帽的人。
“二打一?很不公正啊,法官大人。”管家哈亚特戏谑道,“您果然已经毫无羞耻可言了呐。所以,您今晚没带假发就出门了吗?”
遮挡月光的云朵悄悄地溜走了,皎皎月光洒落到这片草地上。虽然管家的攻击没有直接落在他的头上,短棍前端却撕裂了法官的兜帽。那个光溜溜的头顶此刻破开一条伤口,黑乎乎的血液顺着皮肤的皱纹流下来,看他的模样格外凄惨。
“杀了他!别管‘主人’的命令!”光头的吸血鬼吼叫着对新出现的第三者下命令。
哈亚特也明白,自己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面包师,根本不是什么战士,就凭艾米丽·莱提娅临阵磨枪的教导勉强达到了可以应付一群杂鱼的程度。但是面对同样拥有吸血鬼能力的对手,只怕一着不慎就会落败,更何况眼下要同时面对两个敌人。
“有本事的话,您们就来拿吧!”哈亚特也豁出去了。
仇人就在眼前。血的气味在他的鼻腔中疯狂地搅动。身为人类的时候还不能觉察到,但是作为吸血鬼重生以后,对于血液的敏感,更是对于与自己相同的血液本能的感觉。哈亚特已经知道,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落得了怎样的结局。不管对方是谁,他的主人又是谁。无论是在寒冬中妻子冰冷的床榻,还是初春污臭又凛冽的河沟底,心中复仇的火焰从来就没有熄灭过。直到,燃尽这一具腐朽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