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提娅小姐,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义务提醒您。’我用自己能想到的最严肃的表情对正在沏茶的女仆说道,‘您正在冲泡的茶包已经反复使用过42次了,请您在它发霉之前务必将其妥善丢掉。’
‘嗯?你有什么意见吗,赛巴斯坦?’那位女仆白了我一眼,继续专注于将那些没有颜色的热水从一个容器里转移到另一个容器的工作,‘难道你以为帕卡鲁西亚家的宅邸里已经贫穷到买不起一个新的茶包了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矢口否认,‘我仅仅是认为您想使用发霉变质的茶包浸泡过的白开水来毒杀薇儿拉大小姐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哦?不行吗?我倒是听说几年前的时候有人类从变质的茶叶中发现了能够使人致病的霉菌。’女仆虽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却还是执着于那个发霉茶包。
‘我想您大概是误会什么了。’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从容器中取走那个茶包,整个过程中我都能感受得到手背被她的视线刺得生疼。
‘那好吧。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赛巴斯坦。’女仆拍拍手把瓷器茶具和满桌狼藉丢给我,然后果断地转身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仰着下巴、步伐稳健地走了出去。
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生气?不对。我当时就在想,自己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从哈亚特变成赛巴斯坦了?但是,我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前一天晚上曾跟莱提娅小姐喝得酩酊大醉。
你现在可以称呼我‘赛巴斯坦’,因为这个名字是我的‘家长’给予我的。这就是关于我的名字的故事,也是曾名为艾米丽·莱提娅的女仆的故事。
什么?你还不感到满足吗?嗯……至少告诉你她们的结局……吗?喔,轻点。我已经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这孩子的折腾。
是的,莱提娅小姐最终达成了自己的愿望,薇儿拉大小姐也就是我‘血脉源头’也确确实实已经死去了,我一年比一年衰弱就是最好的证明。正是这样,力量源头断绝以后,眷族中一代、一代都会失去力量,最终将不会再有新的眷族诞生。就像是圣米都山的东方,那个遥远的、孤独的巨大城市的废墟。那些永恒的生命不再诞生新的灵魂,它们最后的、最崇高的杰作竟然是自己的坟墓。哈哈……
我为了活下来而放弃人类的身份,而几百年以后才又将像人类一样慢慢死去。命运无疑是在嘲讽我当初的选择。什么?当初莱提娅小姐为什么选择了我?嗯,大概就像我跟薇儿拉大小姐分别的时候她说的那样吧:我们总是遇到那些相似而又不同的灵魂,同为一只脚踏进墓中的死者,同为生死做出选择。因为我当时太愚笨,当然现在也是,那句话我思索了很久。现在我是这样猜测的:莱提娅小姐或许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一个是不死的战士渴求着死亡,另一个是脆弱的市民坚持着不肯死去。又或许我只是她一时的兴趣吧?想要看看不同的方式跨入非人领域的样子。
莱提娅……不,杰米特·拉夫伍德骑士把薇儿拉·帕卡露西娅从坟墓里掠夺出来,那位吸血鬼们的公主就用契约作为惩罚——骑士变成了女仆,呵呵,真不知道莱提娅小姐作为女人第一次面对镜子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好了,就到这里吧。阳光对于我这个老东西来说太刺眼了。晚安吧。对了,帮我把那个盒子拿过来。对,看上去最陈旧的那个黑色的盒子。今晚说了怎么多过去的事情,让我忍不住想要看一看她。好了,晚安,我的‘眷族’。”
“那个地牢的夜晚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老吸血鬼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黑色的盒子,缓慢地爬进自己沉重又精美的棺材,轻轻帮他合上盖板的“眷族”听到他还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还有什么能让这个高大的老人念念不忘。
……
少女不知道自己这时是第几次“醒来”,然而从背后传递过来的冰冷的温度却是在提醒她此刻她身处的应该是现实的世界。
薇儿拉睁了睁眼睛,却被明晃晃的火光刺得生疼。这时她感觉到,蒙住自己眼睛的布条、堵在口中的东西,甚至连束缚自己手腕和脚踝的麻绳都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得到释放让薇儿拉困惑不已。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另一个比较真实的梦境的时候,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呵呵,您终于醒过来了,公主殿下。”
薇儿拉光洁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眯着眼睛,明亮的火光中,最先映入少女视野里的是一张苍老却滑稽的脸——沧桑的白发像狮子的鬃毛那样披散开,长长的唇鬓沿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卷曲成夸张的螺旋形。
“请您宽恕我和我的眷族对您的失礼。不管是今天,还是数个月以前,我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自责,公主殿下。”老人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他像生怕薇儿拉不能理解似的解释道,“春季的时候,您只身一人来到此处。不知道当时我的‘眷族’们如何冒犯了您,让你极不愉快。等我匆忙感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不得立刻将您认出来。毕竟时隔漫长的岁月,我这么个老东西不知不觉竟然遗忘了好多事情。但是当时,我为了阻止您继续虐杀我的‘眷族’,不得已使用‘白夜之主’的契约赋予我的权能,封印了您的一部分记忆……”
薇儿拉显然没有在听这个老人讲话,一副好奇的表情观察这个用砖石堆砌起来的、呈规则的几何形状的空间。
圆形的穹顶上描绘着一个巨大的八芒星,数不清的图形和异样的文字像还在蠕动的蛆虫密密麻麻,让人感到说不出的眩晕和恶心。被老人称为“眷族”的那些吸血鬼像一群冰冷的石像站立在房间四周,他们都披着同样的黑色的斗篷、用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容。
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让薇儿拉的目光几乎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中,这群吸血鬼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弥补无法沐浴在日光下的遗憾。灰白色的石砖墙上铺满了不同年代、风格迥异的画作,唯有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装裱精美,都是在描绘某种“恐怖”的东西。用这些画作装饰这里的人完全没有考虑过“布局”,那个人就好像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积累经历过的一个个时代的一位位艺术家创作的一幅幅画作。每诞生一幅画,这里就多一件。循环如此。就仿佛这里是一处定义“恐怖”的房间,每当多了一幅画,世间对于吸血鬼的恐惧便多了一种解释;又仿佛这里是一个恶魔们举行邪恶仪式的祭坛,即使这是吸血鬼们在他们久远的时间中唯一创造生命的方式。
“……看来您还是没有想起我是谁呢。”老人轻轻咳嗦了一下,那些像石像般站立的吸血鬼们立刻做出回应,“我是‘十三始祖之第六位——思忆的查尔提尤斯(Charltius)’!在此,恭迎我族的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大厅中的吸血鬼们爆发出整齐划一的热烈掌声,那些狂热的“眷族”则是在用足以折断他们手腕的力气拼命鼓掌。
然而,处在这个空间中心的薇儿拉面带冷色,她没有因为这样盛大的欢迎表露出任何的情绪。
“为表示歉意,我将向公主殿下您献上这几个仆人。”老吸血鬼查尔提尤斯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手,随后眷族中站出来几个吸血鬼,他们摘掉兜帽露出原本的相貌,不知是因为火焰太明亮还是别的原因,他们的眼中倒映着一种狂热。
接着,老吸血鬼拍了拍手,格外沉痛地说:“你们……唉,赎罪吧!”
噗!噗……
鲜红色的液体飞溅到墙壁上、画作上,也有的穿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变成一块焦黑、粘稠的东西,发出恶心的腥臭味。
自称查尔提尤斯的老吸血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惋惜,接着他又用沉重得像是忏悔的语气说:“公主殿下,请您……”然而他刚一开口,就被一个冷傲的声音打断。
“这一出闹剧孤已经看够了。”银色的长发犹如流淌而过的月光遗忘在尘世的瑰宝,一对猩红如血的双目中有着摄人心魄的威严,“衰退、思忆、狂热、迷惑……你的虚情假意孤岂会无法看穿?能将孤的力量压制到此等程度,只怕你不只是‘第六位’这么简单吧?‘第三位始祖——篡夺的佩林(Pélin)’!”
“哈哈,您可能是记错了,我怎么会是那个卑劣的……切!失败了吗?”老吸血鬼打了一个清晰的响指,敏捷地往后一跃,“就连迷惑的让妮娜(Jeanna)也影响不了她了吗?帕卡鲁西亚起源的血脉果然很强大,但是您现在已经发挥不出力量了吧!公主殿下!”
老吸血鬼的眷属们踩着同伴们失去脑袋的尸体,蜂拥上来,而老吸血鬼则是躲在眷族们身后怪笑道:“要怨恨就去怨恨您的父亲吧!公主殿下!白夜之主将您封印了太过漫长的岁月,如今的您一无所有,要如何才能赢得了我?公主殿下,就让我‘夺去’您的使命吧!让我再一次复兴我们伟大的种族!哈哈……”
对于像发了疯一样狂笑着的老吸血鬼,薇儿拉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那双猩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祭坛穹顶的某个地方。
突然,薇儿拉邪魅地一笑:“你来晚了,艾米丽小姐。”
“非常抱歉,主人。”从空中传来一个的声音,借助拱形的穹顶被放大。
老吸血鬼和他的眷族丝毫没有反应过来,一条黑白色的影子突然从上方掉进他们当中。
“艾米丽小姐~~”少女悠闲地坐在祭台上,轻声呼唤她最熟悉的名字。
“是,薇儿拉大小姐,请问您有何吩咐?”金色的马尾辫盘成一个柔和的下垂型的发髻,女仆双手提起黛墨色长裙的裙摆,优雅地对高傲的少女行礼。
“这些家伙,孤一个也不想再看见。”
“是,谨遵您的命令。”
罪恶的血之花,一朵朵争相绽放,在它们黑色的茎秆上,留下彼此纠缠不幸的罪孽……
“不可能!那是恶魔!她是恶魔!”失去了力量的老吸血鬼惊恐地尖叫,他最后的一个眷族也绽放成一朵凄美的花朵。
“好久不见,史蒂芬·加塔尼先生。”女仆走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吸血鬼面前,用湿淋淋的双手提起裙摆敷衍地行了一礼。
“你是什……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老吸血鬼惊讶地瞪大眼睛……虽然他已经不能再瞪得更大。
“艾米丽小姐,叙旧就免了吧。”祭台上,薇儿拉略感无聊地玩弄着自己柔软的银发,“他是吸血鬼的始祖之一——‘篡夺的佩林’,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早就化成灵魂的残渣了吧?不,以佩林的性格只怕就连残渣也不会剩下。”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嘴上这么说,但是女仆的脸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表情,“那么,去死吧!吸血鬼!”
“就因为你身上的枷锁,我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不对,一百年前,要不是那几个老不死的‘守墓人’的阻碍,你本应该是我的!是我的!”老吸血鬼歇斯底里,就算那颗苍老的脑袋离开了干枯的躯体,它还是在那不断大吼,“安!你欺骗了我!”
“帝国举倾国之力东征,没想到竟然还是遗漏了一条大鱼。”女仆揪起那夸张的胡须,从地上拽起这颗脑袋随手抛进祭坛下面燃烧的火盆里,“现在,活世界上的吸血鬼又少了一个。”
“艾米丽~~你还想着杀戮吗?”
“只要您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直到杀死您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女仆提起长裙用左手抱着,像骑士宣誓效忠君主的时刻那样单膝跪地,右手在胸口握拳。
“你还真是可爱呐~~艾米丽·莱提娅。”
“我是真的想现在就杀了你,堕落的母蝙蝠。”
“呵,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孤已经死去过无数次了,孤可爱的奴隶骑士。”
“约定,你会遵守吗?”
“呵呵,你有资格与孤谈条件吗?”
“似乎没有。毕竟我什么也保护不了,不管是身为骑士,还是变成女仆。”
“哈亚特就快来这里了,好像还带着一位朋友。嗯?一个年轻的‘独行者’?似乎你们在酒会上认识了?”
“是个大麻烦呢。”
“嘻嘻,孤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艾米丽小姐~~”白发的吸血姬微微一笑,她轻轻跳到女仆面前,跪在地上的女仆还无防备,一下就被扯开了胸前的衣服。
那个总是用缎带扎得很紧的衣领下面所隐藏的东西,它是属于一位公主和一位女仆的秘密和羁绊。从女仆修长的颈部向下,贯穿两侧纤细的锁骨,汇聚在胸口的中央——那个像蠕动的毒蛇一样,雪白的荆棘深深嵌入她的皮肤。
薇儿拉冰凉的手指触碰女仆胸前一点殷红的伤痕,另一只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肚皮上。
少女闭上眼睛,轻轻咏唱。
两道耀眼的白光分别在薇儿拉的指尖和手掌下面发出,苍白又孤寂的光亮……
……
“薇儿拉大小姐,前面就是圣米都的要塞。我们真的不需要绕行吗?”银发的少女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玩一对白荆棘做成的指环,而她身边的女仆虽然背着沉重的行李却一点也看不出艰难。
“孤可是听说那座要塞其实一个巨大的人类都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啊,总是在西边那些一成不变的国家里呆着孤早就腻烦了。是时候体验一些新奇的东西啦。”
“不要假装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啦。堕落的母蝙蝠。”女仆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群山,“赛巴斯坦那小子真是太可怜了,另一个家伙……呃,不记得名字了……算了,没关系。都是因为你的恶趣味。偏要说我:牺牲了自己化作你的力量,暂时驱散了那个自称‘安’的家伙。唉……这下只怕赛巴斯坦直到死去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嘻嘻,你不是发誓要除尽所有的吸血鬼吗?为什么唯独放过他们两个?”
“该死的母蝙蝠,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直到你履行完成约定的那一天。”
“好啦,好啦。难得孤时隔千年又一次回到这个世界,在孤玩得尽兴以前还不会想到去死啦。至于十三始祖的残余,都是顺便的事情啦。反正你看到他们的时候就会出手吧?那就不需要孤来操心了。”
“真想……现在就杀了你!吸血鬼。听说这条山路上经常有旅行的人意外遇难……”
“那就让孤走在前面吧!孤可爱的女仆龙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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