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到了自己来迟后的结果,却又因卡尔斯的安然无恙感到高兴,白甲兵靠近特兰的那一刻,他并未有任何反抗,两种不同的矛盾情感互相碰撞的结果,让特兰分不清该关注哪里,被满大厅的血红色刺激时,下意识地抽出螺旋剑来。
格杀勿论是西蒙离开前留下的命令,同样也适用于手持武器的特兰,白甲兵们缓步靠前,连警告都没有,长矛与钢刀从三个角度分别夹击过来。
“等等!”卡尔斯在远处的王座旁跑了一小段距离,但为时已晚。
听到卡尔斯的呼喊以及那刺眼的白甲,特兰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倒退一步后用螺旋剑格挡开另一侧的攻击,向着右边的水桥移动,却不想白甲兵们迅速跟了上来,连给他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新一轮的袭击再次展开。
十几秒后双方的位置对调,那群老练的军人依旧毫无破绽,以速度自豪的特兰也难以招架有节奏的突袭,直到过了一阵,白甲兵才突然地停在原地,让不停退后的特兰栽了跟头,摔到血水里前先用手撑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冷静的下一刻里,卡尔斯从柱子旁走过来,而特兰并未望着他,视线跳过卡尔斯的肩膀,往王座更后方看去。
格伦正站在王座前,下半身带着血迹,隔着大厅几十米的距离正与特兰对视,看了几秒后,他噗通倒在王座上,那些不知是谁人的血亦从王座下方铺出一条小河,延伸直至特兰与卡尔斯的脚下。
“我失败了。”
特兰回头看了眼白甲兵们,收起了他的武器。
“没关系,我成功了。”卡尔斯也往兄长那瞧了一眼,确认梅和医生们又将格伦抬走才回答他说。
“那就好。”特兰习惯性地对卡尔斯点点头,一言不发穿过了白甲兵们。
他独自一人走在大厅的红地毯上,头也没回地就走出了刚进入不久的大门,往他亲人所在的房价出发,空留下卡尔斯,连解释都没半句话,就这样走掉了。
不远处的王宫另一端,一个昏迷依旧的青年终于苏醒,他散掉的金发遮盖住了眉毛,一睁眼就看不清东西,想要伸手去撩播,却发现手掌上仅剩下了大拇指与食指。
震惊的事实让青年慌乱不已,没过一会儿又捂住了额头,在他躺着的四柱床上傻笑。
“不过是三根手指而已,已经砍了还慌,我说你就这么害怕吗?”
他的自言自语成了独角戏,在这无人的空间里不停回荡。
房间外传来了声音,在没有敲门的情况下瑟雅斯走了进来,欣喜地对屋外嚷嚷着。
“朱利安醒了!梅尔邱你的方法果然管用!”她叫嚷道。
“别叫我小名,乳臭未乾的小鬼才会被人叫小名。”朱利安尔斯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明明没多少疼痛,却绑满了绷带。
“想想我的感受吧,他从来都是叫我瑟尼的,何况你比我小。”瑟雅斯打开了两扇门,走在窗口前一把拉开了长帘。
她愣在了那,比石像还要难以动摇,有某种东西震撼着瑟雅斯的视觉,让她忘了屋子里还有别人。
“老板娘?”朱利安尔斯也发现了瑟雅斯身上的不寻常,言语里没有更多的追问。
再平凡不过的问候声让瑟雅斯吓了一跳,随手又合上了窗帘,勉强装出笑脸迎合着朱利安尔斯。
“没事......没事。”
她一次次重复着,魂不守舍地坐到了旁边的摇椅上,那原本是给格伦专用的定制品,此刻被瑟雅斯拼命地摇动,连装在上面的银扣都掉在羊毛地毯上,好似拼命摇晃起来便能缓解心理的紧张感一样。
“真的没事?”朱利安尔斯重复了一遍。
“只需要确定你自己没事就好,我想她只是被吓到了。”
门口处传来了老人雄厚的声音,梅尔邱正靠在门边搓弄着鼻尖。
“对着你,我肯定没事。”
在梅尔邱面前习惯逞强好胜的朱利安尔斯,立刻装作完全复原的样子,从床面猛地跳起来,一下顶到了床顶的盖子,卷着纱帘滚到了地上。
他翻弄好一阵才从中挣脱,站起身又被装熏香的冷炉扳倒,迎来了梅尔邱无声的笑,摇椅上的瑟雅斯则依旧是愁眉苦脸,有说不出的烦恼。
“看来我们丢了三根手指的小伙子没有那么多的忧愁,我前不久还救过一个断了手的孩子,你比他乐观多了。”梅尔邱说。
“如果我也丢了一只手大概可能会稍微有些烦恼,要是低了两只或三只手就肯定笑不出来了。”朱利安尔斯好奇地将仅剩下两根手指的手掌在灯石灯光下比划,仿佛曾经的手指还在那一样。
“你没三只手。”
“当然,我只是比喻!”
不完美的圆场让朱利安尔斯面子丢尽,开始用残疾的手掌拆扯绷带,试图转移注意力,只是仅剩下的食指与大拇指掐着绷带抽动时的样子,活像个细心的大姑娘,反倒更引人发笑。
“不是我想戳你痛处,不过你真的没事了么?”梅尔邱冷不丁地说。
短暂的欢笑过后,是梅尔邱没有任何回避的提问,也许比起瑟雅斯这样温柔的人来,梅尔邱直指要害的习惯更能帮助朱利安尔斯走出前几天的阴影。
“三根手指而已!可惜麦斯他......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有关切割者的疑问先放在一旁吧,现在大概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大概正在发生比那天还要恐怖的事情吧。”
曾经作为巡逻军的敏锐直觉让朱利安尔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此刻才说出来还是看见瑟雅斯脸色不那么难看才讲出口。
“我......”
瑟雅斯想到了最后遇见夏洛特时的情景,但偏偏没法说出口。
“我很高兴你没事了,朱利安。小名叫的挺顺口不是么,以后我就这样叫你了。”
“没问题,我名字太长了也总是有人记不住。”朱利安尔斯点点头,把刚才瑟雅斯没说完的糊弄过关,权当做没听明白。
“比起刚才的事,梅尔邱,我有别的想问你。”
朱利安尔斯再次开了一个新话题。
“你知道什么是心之渊吗?”
性格开朗的青年说话来有别于以往,他所提到的东西让梅尔邱变了脸色,瑟雅斯也看出了梅尔邱的变化,一句话不说静静等待这位博学的老人发言。
“咚咚咚”
在任何人开口之前,书房门外传来了粗暴的砸门声,声音大的连屋内的梅尔邱都被吓了一跳,烟斗里的白色烟灰撒了一腿,忘了要去解答问题的事情,将注意力全部投放在门外。
三人面面相觑,想起了不久前才在大厅里传来的厮杀声,尽管没得离开,却也不曾想到这么快麻烦就找上门来。
梅尔邱抽出了腰间的宝剑,一把扔给瑟雅斯,让她将长剑拖在地面,自己则拿回门边的木杖,躲到了门后的阴影里,随时做好偷袭的准备。
刚从伤病中痊愈的朱利安尔斯则担当开门的角色,用残疾的手指捏住门把手,轻轻打开后用力一拽,发现门外站在的人并非所想的那般凶恶。
“特兰?”
就在梅尔邱快要打来一棍时,朱利安尔斯先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面无喜色的特兰见到朱利安尔斯时才总算有点笑脸,只是太短暂了,不过一小会儿就转瞬即逝。“嘭。”
属于梅尔邱的宝剑被扔在地上,瑟雅斯一路小跑到特兰面前,没有跟以往那样抱上去,反倒期待着特兰能有属于自己的表现。
“抱歉,我失败了,不过格伦没事,国王没死还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特兰就解释了所有的事情,轻描淡写背后的是瑟雅斯想象不到的经历,不过在特兰眼里说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了。
“你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瑟雅斯这时才总算迎过特兰,攥紧特兰的手掌,放在心窝见用嘴唇轻吻,跟心疼目前的孩子一样。
她握了一阵,发现特兰手心全是黏糊的血液,但再没有以往那般惊讶,反过来用手将特兰的手掌握成拳头。
“是时候离开了。”特兰对瑟雅斯说道。
“离开?”包括梅尔邱与朱利安尔斯在内都同声齐问。
“很高兴你醒了。”
特兰没有解答,走过去用手抱了抱一头雾水的朱利安尔斯,然后又站到梅尔邱面前。
“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城市。”
“离开?”朱利安尔斯又重复了一遍瑟雅斯刚才的话。
“对,离开这里,我不想死在这,我也不想再因为我的失败而导致无辜的人死亡了。”
一连串的话很快就说个干净,特兰从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表现。
“去哪?”瑟雅斯接着问。
“随便哪都好,船镇?白山泊?沿着白河也可以去西面的贝加或东面的加尔迪亚,我不想再留在这城市里了,我要重新开始。”
少年还是那副有点癫狂的样子,特兰越来越难以冷静,步伐也在逐渐增加,来回渡步于屋内的地毯上,血脚印很快就画出一片地图。
“那我们呢?”瑟雅斯这才总算开口,试图敲醒有些不理智的特兰。
“跟我一起离开啊!朱利安尔斯你也是,黑斯特瑞也好还是玛丽姐也罢,我们一起离开这,如果能找到夏洛特那是最好的,胡斯也是,不过我想找不到了。”
“特兰....”梅尔邱在门后默念他的名字,仿佛多年的老友。
“抱歉了!梅尔邱!我不能!你必须一个人去救他们了。”
“特兰......”老人反复唠叨同一个名字,完全没把特兰告别式的言语听进耳里。
“对不起。”
也许内心自觉惭愧,为自己的懦弱和胆小感到恐慌,特兰还是低下了头,一瞬间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没主意的孩子似的他,甚至不经意间走入了梅尔邱高大的身影里。
“特兰,我不能走。”
“我说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法再帮你了,我要跟我家人离开这鬼地方。”
特兰没有听清说话的人,立刻就予以反驳,等他仔细回想时,才意识到那是瑟雅斯的声音。
他立刻回头看过去,想要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发生了什么,面前的梅尔邱与朱利安尔斯全都没多大的变化,站在窗帘前撩开一抹光亮的瑟雅斯成了他离开这国家最大的障碍。
“姐?你刚才说什么?”特兰走近了少许。
“我不能离开,如果你要离开,那我也不会阻止你,你说的没错,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瑟雅斯来回望着窗外的风景,语气愈发的不安。
“你必须跟我一起离开,待在这绝对不会安全,我们都要走,就今天!再晚就来不及了。”
家人间的争吵之中,朱利安尔斯与梅尔邱都默默让出了空间,给这对姐弟有足够的机会表达自己的看法,除了他们便没人对去留问题存有疑问。
“特兰,我真的不能离开,胡斯还在这,我.....不放心他,夏洛特也是。”
瑟雅斯道出内心的忧愁,对未婚夫的爱,对兄长的忧虑,对亲人思念的寄托,成了她被捆绑在这城市的无形锁链。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更何况我亲眼看到胡斯他在地下矿坑里被炸到大深渊中去。”
特兰靠的更近,说出了他憋在心底许久不能讲出口的话。
瑟雅斯刚才还停在外面的双目飞一般转到特兰的身上,先是愤怒,然后像想通了一样,没精神力气的一下坐倒在窗口的椅子上。
她无力的苍白手腕扯紧了窗帘,“呲”一声把窗帘撕了下来,无意的将窗外景色展露在众人面前,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喘着气不断摇头叹息。
“不能走,现在还不能走。”瑟雅斯一次次念叨着。
“我。”特兰犹豫了一阵。“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面带惭色的低下头,走到姐姐身旁,低下身子捂住了她的手掌,发现那是冰冷的,无望的,但又透着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期待。
“姐弟情真感人,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偶尔关注外面也不是坏事。”
梅尔邱粗暴地撕下了剩余的窗帘,将精致木雕窗口外的世界透过玻璃展现给每个人,鼻子里喷出的气流熏出一股烟雾。
比起刺鼻的烟熏,窗外景象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无论是扭头不语的瑟雅斯还是最吃惊的朱利安尔斯,统统站到窗口前,往艾兰思庄园方向看去。
王宫的正下方,瀑布的右侧通道上,一批身穿白甲的军队以无人可比拟的整齐军姿向前飞速前进,环绕着城市的隧道,每几分钟就走上一层,很快连同王宫附近奔走而出的白甲军人,两面一同将位于王宫右下方不远处的艾兰思庄园包围。
那些胆敢阻挠者,无论只是有意或纯粹闪避不及,统统被白甲兵们的钢刀斩成碎片,十余名牺牲者的死,肃清了任何此时此刻想跳出来捣乱之人的内心,那是一股无法比拟的力量,在街道间以整齐的方阵推动兵锋所向。
老铁匠查德在最前,国王西蒙在最后,都骑着血统优良的烈马,有意勒紧缰绳,任由马匹嘶叫声传播开去,好让城中围观的平民们瞧一瞧“真正的国王”究竟是何模样。
“你们的国王回来了!”查德故意高喊,街上除了金属碰撞与水流声别无他响,连烈马的蹄声都被他的嗓门盖住。
“你们的国王回来了!”
他反复喊叫,很快就走到了艾兰思庄园的围墙东侧的正门处。
此处空无一人,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门卫也不见踪影,华丽的灰色铁门在查德的面前如同无物,不过是靠近后用双剑轻轻一划,象征着艾兰思家族脸面的铁门便碎成四份,同一时间摔在草地上。
铁门倒下的巨响意味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艾兰思家族的正式灭亡,曾经躲避内乱、瘟疫与各种政治斗争的他们,无可避免的走到了今日的死胡同中,成为了王权的最后祭品。
“拜亚·艾兰思看来比我们快很多,提前进攻的北门与南门虽然攻了进去,但无论怎么样都打不入艾兰思庄园的核心部分,而那群造反贵族的亲属基本都在那。”
查德倒退几步,在白甲兵进入正门时对最后赶来的西蒙国王说。
西蒙考虑了一阵,往南北两侧望去,再看着几百米外那座巨大的;已然如巨大堡垒般耸立在他面前的艾兰思庄园,心中所能盘算出的计划便越来越少。
他不再给出任何反应,从马背上翻身下地,一脚踩在艾兰思家的铁门上,压着翘起的门边来回抖腿,跟个想不出答案的数学家一样,手指点在没多少头发的脑门,来回**抬头纹的褶皱,试图从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中获得答案。
“火烧、烟熏、灌水、猛毒、地道。任何你能想到的方法都用出来,艾兰思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废物,但不意味着我们安全了。”西蒙还是给出了他的答案,尽管听上去跟没说一样。
得到指令的查德,熟练地重新坐上自己的烈马,横穿正在熊熊烈火下燃烧的接客前馆,还有那数不清的庄园阁楼,直接奔向南北两侧护城河的桥梁。
围绕着艾兰思庄园最核心部分所燃起的围城大火,随着查德的到来浮现于河面的黑油上,逐渐蔓延到立起的蓝色木板和石墙缝隙间,唯一能通行的南北桥梁却一如既往无法被占领,不时有带着锁链的箭矢从庄园内飞来,将桥另一端的人射杀。
白甲兵们凭借着硬盾与坚甲逐步推进,但占领来也毫无用处的桥梁成了累赘,无法打开桥梁另一端的大门,便不能打开通往艾兰思庄园内的道路。
然而刻有怜悯之眼的大门,却由弥诺斯诸国的精钢所铸造,打造那样一道城门需要十几年的工夫,只有最富有的国家才有钱装备在城都的紧要处,艾兰思家却一口气装了两扇。
识货的白甲老兵们懂得没有组织的冲锋无异于自杀,在赶到的查德调度下纷纷散开,大多数都退到桥侧防御,仅有十余人在南门的墙壁夹角处躲藏,查德正在其中,并且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查德忍着面前的烈火对士兵们说。
“还是以前那样?”他身旁的士兵们回应道。
查德点点头,非常习惯地拔出双狸剑,两侧的士兵即刻摆好阵型,搭起一道三米都高的人墙来,顶着上方射来的流矢,让查德登高而行,犹如踏在平地移动,双剑插入城墙的裂缝深处,每次拔出都代表一次上升,近十米高的城墙在一眨眼间便被查德跃过。
翻上城墙的一瞬间,来自守卫的箭头擦着查德的肋间而过,射中了下方的白甲兵,但也正是那一刻,射箭守卫的人头也落了下来,查德的脚步也轻轻踏在城墙间。
这一切看上去顺其自然,查德也认为没有太多意外,但老练的人往往比谁都更能先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属于查德的危机就在眼前,艾兰思庄园内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城墙内的广场上,光是负责大门看守的就有七八百人,门后还用十几条牛颈粗的厚铁链将数个巨大石块与大门相连,最远处才是艾兰思家高大的主宅,想要抵达那里还是打开大门,似乎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倒霉事总是我来做,不过这次未免太倒霉了。”
查德自己对自己嘟哝着,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下了城墙,展开独自一人的厮杀。
血战仍然在进行着,领导这场歼灭战的男人却比谁都要悠闲,在烈火燃起的护城河边漫步,欣赏着火墙后的景色,期待着艾兰思主宅的倒塌,期待着屠杀其中每一个生物的存在,期待着自己死去后可以安心将未来交给子孙。
他的期待,正与艾兰思主宅阳台上站着的内的老人一样,两个人隔着火墙彼此相望着,都看出了这毫无底线的厮杀仅仅是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可是谁都知道自己还没赢,但也谈不上输。
可同样的,无论是艾兰思本人,亦或者西蒙也好,都清楚任何觉得快要胜利的人,往往谈不上胜利,反倒离覆灭更近。
不过,比起西蒙的决绝,艾兰思则没那么坚定,他不时思考着的不是自己或家族的传承,更多的是对子女的歉意。
无数次在阳台上眺望致远花的他,今日也开始感到有些厌倦,病重的身躯让他寸步难行,刚从阳台走下来,来自右肋下方的胆绞痛就让他跪在楼梯间。
以往他只要打个喷嚏,就有无数仆人前来问候,如今那上千名仆从大多逃离或被武装起来,艾兰思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用,只有他自己在正对阳台的卧室内弯腰行走,捂着最为剧痛的患处,吃力地迈出下一步便倒在地上。
他试着竭力站起来,手却在旁边的壁炉上来回乱抓,没有主心骨的行为让艾兰思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慌张,最后又试了一回,结果还是落空。
从上方滑落的手腕摔在他腰间前,半空中抬出戴着白纱的手掌,轻轻将艾兰思扶起,送到了壁炉前方不远处的红木椅子上。
“戴安,你不该在这。”
那手的主人不难认,比白纱还白的,只要他的女儿,艾兰思多年来心中唯一的愧欠。
“没错,我许多年前就不应该在这,但我还是回来了。”他的女儿戴安坐到了艾兰思的丝绸大床上,摘掉白纱后用手轻轻抚摸父亲的床单。
“离开吧,现在也许还来得及。”艾兰思休息了一阵,喘口气才回答他的女儿。
“像许多年前奴隶之王起义时那样么?”戴安夹杂黑丝的金色眉毛一动不动,艾兰思家特有的蓝瞳逐渐被窗外的光线映出金影,在那里的肌肉抽搐看得出她还是有所感触。
“说无数次对不起,也不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来补偿,我一辈子为维持家族延续做过许多恶行,没有一件让我心存愧疚。但如果说有,那就是我曾经抛弃你的事实。”
艾兰思眨了眨眼,有意无意地把这句话说了出去。
“无论如何,我都回来了,有时候我看着这座从小长......不,只长了一半的家,总是会想起你对我提到过的许多先祖故事,祖辈们多么的贫苦与努力,在迫害下躲藏到今日的这片乐土后再次等待崛起之日。”
戴安没有一直坐着,她站了起来,围绕艾兰思周围渡步,在壁炉旁边的浮雕上用手掌慢慢掠过,到达尽头处时才停下来。
“我们的祖先,被北方的傲慢者认为是不配继承血统的奴隶,像畜生一样关押在笼子里,终日遭受非人般的折磨,本属于我族的荣耀也被一同剥夺。活着,就是对他们的最大反抗,延续家族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你我。”
对于曾经抛弃戴安的行为,艾兰思做出了解释,说出了他自认为的心底话。
“看这窗外的风景,父亲。如今你还能抛弃什么?”戴安又走到阳台,趴在那上欣赏墙外墙内的战斗,尤其是广场上忙于厮杀流窜的“铁匠”查德。
遍地的鲜血与嘶喊成了戴安的欣赏物,她沉浸于这一番景象中,忧虑的同时又有某种怡然自得的表现。
“任他在那划出死亡的舞步吧,很快国王就会失去他最重要的棋子,我们的城墙可以支撑到我老死为止。”艾兰思回顾外面的战况,眼见查德无法有效反击,扫视城墙后才肯定的说出想法。
“那我又何必离开呢?”戴安随口问了句,走向了正对阳台的大门。
还没等她碰到门把手,外面就闯进了一人,半身染着未干的血迹,一身白色礼服已经半红,发型尽管有些乱,但一眼就能让人认得出是她的弟弟拜亚·艾兰思。
他愁了长姐一眼,还没来得及表达任何的想法,便被艾兰思叫了过去,两人一瞬间擦肩而过,当拜亚走到艾兰思身边时,戴安已经离开了卧室。
“她还是有点小情绪,不过我始终觉得应该让她带着孩子离开这,我们能坚持再久都不应留有遗憾。”艾兰思握住了拜亚的手指,掐弄小儿子的关节,心里感叹着年轻的美好。
“当然。”拜亚没在意那些事。“米提尔被抓了,还有桑德罗跟里姆斯基也是。”
听见这早就能隐约猜到的消息时,艾兰思还是忍不住叹息,他那激进傲慢的长子,在成功时彻底的陷入了失败,如今连生死都不为自己所掌控。
“要告诉嫂子么?”拜亚看到父亲没有反应,尝试化解尴尬的气氛。
“女人不会帮助我们胜利,也不能左右我们的灭亡,告诉她只是给这乱套的大宅里添上一个来回乱叫的疯婆子而已,反正她娘家人都在王宫,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就去告诉她吧。”艾兰思颇有耐心地教导着拜亚,尤其是当米提尔已经不大可能活着回来的前提下。
“你是正确的,如果米提尔带走太多人,我们肯定没法守住庄园,现在算上仆役、佣兵与训练的士兵,大概有四千五百人,躲进来的远亲与官员们也带来不少家丁,或许凑得上六千,粮食水源充足,启蒙者的设计可以保证这里不被任何外部因素影响,想逃跑也可从地下的隧道离开。”
拜亚没有选择接上刚才的话题,单独开始为父亲描述起他在外面协助指挥时所获得的情报。、
“会算计是好事,但凡事总要留个后手,一旦有人背叛我们,艾兰思家族会成为叛徒登高的祭礼。”
儿子拜亚所提到的诸多细节,艾兰思早就算完每个数字后的可能性,总数六千九百七十二人,是包括艾兰思家族在内所有附庸者与他们的奴仆之数。
五千二百六十九人,那是他们所有的兵力,连可以用于战斗的家丁也计算在内,倘若没有阴养私兵的习惯,或许艾兰思家族的兵力根本不足以防守城墙的两个角落。
也许看上去数字远高于不超过两千人的白甲兵,但艾兰思很清楚数字不代表一切,昔日在战场上巧胜海勒古人,将名为“盐”的军团击退的,正是今日所见的白甲士兵,还有曾经带领他们的国王与猛将。
换做大意的米提尔,没准这时早就冲了出去,而艾兰思坚决不会犯下任何错误,比西蒙更精明的躲在城墙之后,慢慢盘算如何渡过这段时间。
毕竟,在时间比赛这一点上,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时间足够的艾兰思,也开始感到了漫长。
“西蒙,你很需要时间,你知道威胁并不只是我们,可你的时间与人力并不多,那正是你的致命弱点,也是我反胜的机会。”
艾兰思在心里默念一次又一次,瞧见了远处西蒙那愁眉苦脸的颜色,更加确信内心所想,只不过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让他忧虑的问题存在。
“叛徒?难道......”拜亚缓过一阵子,总算想出了可能的答案。
“米提尔或许会背叛我们,我早就预感到有一个不可见的叛徒存在了。”
正说着,艾兰思的余光留意到拜亚面部肌肉异样的颤抖,于是老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我想兄长并不是那样一个人,也许他不适合担当家督,可起码.....”
“许多时候他的确不适合!而你,我的儿子,或许则是太适合了也说不定。”艾兰思没有说别的,只是从走在拜亚身边,将一枚刻有怜悯之眼的别针放在阳台的边缘,对即将从石沿落下的别针毫不在意。
如他所预料那样,拜亚果然伸手拿下了别针,用三根手指攥在指尖细细观察,好像明白了父亲暗示着的话。
“我从来都不大相信有外人能混进我们的大宅里,然后还给反抗军机会冲进广场。也不相信海盗会无缘无故上岸袭击仓库与商人,然后又很意外地留下了属于我们家族的别针给戴安的丈夫,米提尔是个自大冲动的孩子,却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奴隶、反抗军还是巡逻军里那叫麦斯的叛徒都好,拿来利用时不要把我们自己牵扯在其中,那样才好坐山观虎斗。”艾兰思以父亲的身份教导着拜亚。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拜亚没那么肯定的问,还特意把别针放在父亲的面前。
“要目睹这国家陷入混乱再坐享其成的话,这里便是最好的舞台,装作弱小躲起来观摩一切的可不止是西蒙那家伙,利用重病能安然无恙走到今天更非偶然。如果他以为几个月来的许多危机都是顺其自然的变化,那他今日就会钻入我的口袋里,唯一能帮助西蒙冲入这里来的人与他有着血仇,那个人会成为西蒙覆灭的关键,既然你的角斗士们差不多都登场完毕了,现在就该我的了。”
对拜亚置之不理的艾兰思重新戴好放在玻璃柜里的面罩,点燃香薰的药铜炉,跟一名享受下午日光的老人般,安详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了笑容。
有生以来,拜亚头一次意识到父亲不只是父亲,还是观察一切的人,那怜悯之眼背后的真相,总算被他在这一刻所理解了。
智者对不知其迷途何往路人的俯视,便是出自于绝对高处所给予的怜悯,愚者的每一举动,都被更高位者尽收眼底,甚至不必道明点破,小小的细节唯有心之人方能留意。
看上去万无一失的小算盘,几句话下就都成了虚无,自卑感让拜亚羞愧难当,红着脸退出了屋子,连声音也不吱一下。
艾兰思庄园内的小广场上,查德的“舞步”下已经有了数十名牺牲者,他们大都被刺穿盔甲薄弱处的要害,或是顺着缝隙遭大卸八块。
但强大的武力没有成为艾兰思家族士兵放弃的理由,训练比正规军更好,一排排弓箭每次都能在查德停下思考前打在他附近,短短十多分钟的过程里,便把靠近城墙的一层跑了个遍,而查德依然无法达成目的。
体力的消耗成比例的与年纪挂钩,曾经的勇士也抵不过岁月的腐化,查德颈部的汗水早已开始在入冬的秋凉阴影下飞洒,滑的有些握不住双狸剑,好几次都要变换手势重新抓紧剑柄,但身边的敌人越来越难杀死。
就跟被猎狗包围的雄牛般,进退无路又难以周全,只能往冲不过去的大宅阳台上用怒眼鄙视艾兰思的笑容。
“今天之内,你的脑袋一定会被挂在霍特尼斯主广场上。我向你保证!”
借着扫开敌人长矛的空隙,查德对自觉高枕无忧的艾兰思叫喊。
艾兰思离的很远,似乎是听到了查德的挑衅,但跟以往的长者模样没太大区别,不再有任何称得上笑脸的表情挂在面孔,转为一种更严肃的神情,或许是来自于查德的拼死挣扎让他意识到了危险还在身边,离高兴还太早了。
城墙外的西蒙国王留意到这种变化,虽然察言观色说不上准确,倒也能依次为依据构思着下一步需要应对的麻烦。
这名看上去跟老人没区别的中年人在四周围搜索了一番,发现并未有任何派的上用场的部下,格伦失败的做法也许曾经有效约束了许多人,但到最后还是把所有潜在的盟友全推到了对立面,唯有针对贵族的打击是西蒙一手故意促成的。
“我搅了你的好事,然后你也学会来给我添麻烦了?好儿子。”他在马背上不断唠叨抱怨。
西蒙先是考虑到斯科尔兹尼,又立刻想起格伦对这疯子失去了控制,为此他特意往附近的高处环绕几圈,果然发现了黑甲军的斥候正在观摩战局。
“黑甲军不会帮我们,但好消息是奴隶跟反抗军不会出来捣乱了。”
一把公鸭嗓在西蒙背后响起,那是一名老朋友,最近伤势刚刚痊愈,心里的疙瘩也是。
“黑斯特瑞,你来了!”
跟个大孩子一样,西蒙勒缰绳让马头调转方向,往他的背后看去。
曾经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黑斯特瑞,今日也披挂上阵,套了一件锁子甲在内,肩部抗着带刺的圆形肩甲,腋下正夹紧一套有些锈迹又打磨出新光面的椭圆,另一手还拿了把短狼牙棒。
“你来迟了,我以为你会在王宫的事情结束前就抵达。”西蒙说。
“城外的士兵们似乎出了问题,泽维埃没有回到军营里,但罗接替了指挥,正打算进城,不过被支持贵族们的城墙守军给拦在了外面,那还不是最重要的,有一群兽人正在褐岩裂谷附近与一支我们的人马交战,我看着他们正在绕过来,也许没多久就会抵达。”黑斯特瑞对答道。
“身体还好么?我去城外见你时你可连床都下不来。”西蒙没有对刚才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反倒先问起黑斯特瑞的身体来。
“比你这外强中干的老混蛋好多了。”黑斯特瑞从腰间拿出烟斗,衔在嘴角后把锤子狼牙棒扛了起来。
对黑斯特瑞答案非常满意的西蒙,笑容逐渐消退,露出罕见的紧张感,想起刚才黑斯特瑞所提到的城外军队,无论是效忠于泽维埃的主力,还是艾兰思家族分离出去的骑兵,都需要一个国王的现身才有可能被他所利用。
然而当下所处的环境,西蒙无论如何都不能迅速解决眼前的问题,更甭提分身别处解决更棘手的麻烦。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座坚固如堡垒般的巨大庄园不是毫无破绽。”黑斯特瑞点破了西蒙的心思,以为这样就能给眼前高傲国王一个台阶下。
“启蒙者笛卡尔所设计的庄园,我又怎么能忘记?但那才是我所担心的。”
老友的善意在西蒙处并未有太多反馈,看上去西蒙未曾真正在意过黑斯特瑞所考虑的细节。
“你儿子也曾经参与过.......”
短短一句话,戳动了黑斯特瑞平静许久的内心,他又从西蒙那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词。
“儿子”,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有的亲人,如今黑斯特瑞再也听不到他儿子的声音,只剩下每日在图书馆钟楼里的老旧笔记。
眼前面有难色的西蒙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但也是导致他儿子失去性命的关键。
“谢谢,我想如果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话,我一定会这样说,不过今天没有时间伤感了。”
黑斯特瑞深呼吸后把肺部里最后一丝烟圈统统吐净,扭头往仍然在战斗中的庄园方向看去,不愿直面极少羞愧的西蒙。
他很清楚,以往的西蒙绝对不会在这一的一个话题上做出任何不必要的让步,在去王宫前的西蒙还是那么坚定对法律的拥护,也许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从心底瞬间改变了西蒙的看法,或许正是感同身受的道理让西蒙明白到了自己的痛。
“我读过被销毁了的设计稿,这庄园的护城河下有一条下水道可以通往内部。”黑斯特瑞突然张口说。
“真的?你从没提过。”西蒙一脸吃惊,不敢相信黑斯特瑞还一如此准备,原本他早已做好让黑斯特瑞监督阵地而自己前去城外督军的打算,那将耗费他无穷的时间。
“去还是不去?”即便对方是国王,黑斯特瑞也丝毫不给脸面,从小到大他从未给西蒙任何不必要的恭维,用礼貌的敬语交流反到是在侮辱对方。
就跟孩子时的关系没变一样,西蒙笑着再点点头,挥手召唤来了一批等候许久的白甲兵,总数三十三人。
“查德百人队的幸存者,我国历来最强的战士们。”西蒙为黑斯特瑞介绍道。
“请吧,国王陛下。”黑斯特瑞没有任何要求,默默走到队伍前端,等待西蒙以国王身份发布命令。
西蒙用夹子夹紧长须,脑后编起发辫,扣紧了大衣上的勋章,用皮带压在胸甲之上,单臂举起无审判大剑,指向桥下唯一一条能进入护城河的浅水池。
“出发!”他高呼道。
英年的雄姿再次展现在众人面前,在曾经一起吃饭一起战斗一起死亡的老部下们眼里比以往还要辉煌,这是他们迈向终点时的最后故事,也是即将燃尽的人生划上句号的最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