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名身披白甲的骁勇锐士们如灌入深海的白海豚般,一个接着一个没入浅水池,黑斯特瑞走在最前,西蒙下马留在最末。
直线前进一阵子数十秒后,浅水池很快就淹到脖子与耳朵的连接处,接下来的迎接他们的正是两侧护城河上熊熊燃烧的炽热大火。
烈焰阻隔了任何人继续前进的可能,唯有潜水寻找潜在的入口方能进入艾兰思庄园的下水道中。
黑斯特瑞停下来,回首对准西蒙使了个眼色,连同白甲兵们在内,所有人都明白到该怎么做,一同深呼吸后随着黑斯特瑞的黑脑袋潜入水底。
烈火燃烧也许阻挡了他们的步伐,但水面上的火光在水下成了最好的光源,近三米深的护城河中央地段处,士兵们身上的白甲反射来自上方的光芒,成为了天然的移动“火炬”,将护城河内的每个细节都呈现出来。
即便是大贵族专用的护城河,水流下方依旧有许多残破不堪的痕迹,这道修缮不过十几年的人工河流,到处都是水下的爬行类生物,还有少量的小鱼,偶尔能见到几具被水草缠绕的白骨,或者是被鱼群包围,刚刚落下水的战死士兵,偶尔还有落下来的断箭羽毛。
四四方方的护城河全都是人工打造的痕迹,没有太多弯曲,整块河道都是从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雕琢得来,偶尔还能看到延绵数米的壁画,但哪怕水流再清澈,那上的内容也因岁月的腐蚀逐渐消磨。
当黑斯特瑞沿着河道左侧开始寻找潜在的入口时,后方任何需要空气的人便会手搭同伴,借着短暂的升力抵消盔甲的沉重,不过浮起两秒的时间,却也足以让他们彼此扶持,一点点的推动向前。
大火遮盖了他们的视线,也屏蔽了来自城墙上的监视,散开的油花中中冒头呼吸的确很危险,可也算得上比被弓箭瞄准射杀来的强,某种意义上两者似乎又没有太大区别。
水下前进说不上很快,士兵中有不少人感到焦急,时不时会东张西望,寻求西蒙的回应。
西蒙也给不出答案,他和他的士兵都经历过不少次比这更危险的战斗,敌军刀剑相交之处对他来说有如归家,险境中求生像来是他的强项,可今天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稍微拖延下去,城里外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被士兵们的情绪所感染,时不时在拼劲全力在水中睁大双眼,往驼背的黑斯特瑞身上看去。
就在西蒙的目光要离开时,黑斯特瑞突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扔出一块青色灯石,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除了他以外的三十四人很快就明白了那代表什么,眼瞅着黑斯特瑞用双手拼命撕扯长在上面的水生植物,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一块明显是被镶嵌进去的黑色石板。
黑斯特瑞拿起了他的短狼牙棒,对准石板狠狠砸了一下,看起来坚硬的石头立刻碎成了几十块后融入水中成了一团沫子。
在石板后方一个手臂粗的洞穴冒了出来,附近的水流夹杂一切漂流的物体迅速被卷入其中。
西蒙对这件事感到莫名的困惑,他不大理解为何会入口只要这么大,站在那比谁都要着急下一刻。
所有人都的想法都差不多,思考着的时候就落到了水底,也忘了提前漂浮上去换气,等想起来继续向上游去时,脚底出现了巨大的吸力,跟被无形手臂扯住双脚似的,竟然不进反退,开始往水底沉去。
这时西蒙才留意到下方的许多水槽之中,某个入口正在被逐渐打开,黑斯特瑞已经先行走了过去,不管是否一危险就站到附近,松开抓着水草的手掌,一下就被增强了的吸力抽了进去。
“你这混账......”西蒙心底骂着,也不大确定如何继续。
脚下的吸力越来越大,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强行撑着在此处只会被淹死,挣扎的几秒内西蒙还是做为领袖松开了手掌。
不过是两三秒,西蒙就迅速被水流卷入水草消失不见,接下来一个个白甲士兵也放弃了对危险的恐惧,任由身躯被洪流卷动,统统没入不知深浅大小的水底空洞中。
泡沫与流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唤醒了西蒙,周围的一切都陌生又枯燥,灰蒙蒙的整齐石壁是他眼前唯一的景象,潮湿衣物在身上摩擦的感觉让他实在受不了,解开了挂在身上的大衣,伸手往背部摸去,检查无审判大剑是否还在。
“成功了。”
西蒙确认没有任何损失后才把嘴里的水吐出口,双手撑住膝盖拼命喘气,胡子跟长发卷了起来,完全盖住他的面部和脑袋。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留胡子和头发”黑斯特瑞的声音又一次从背后传来,就跟不久前的一样。
国王回过头去,发现士兵们跟在身后,整顿身上没有必要的衣物,有几名年纪较大的躺在地上休息。
集中精神后,西蒙留意到附近的景象异常陌生,他们正处于十字路口的中央,从上方掉下的位置已经彻底封死,每天圆形通道都只要两米高,对于身躯高大的他们来讲稍微有些憋屈,但更诡异的是那些石壁,光滑且工整,看上去从未遭到过任何来自于河流或岁月的摧毁,就好像是昨日才完成的精工品。
淡淡的微光映射在弯曲的通道间,一眼就看得出是管道上方镶嵌了用于照明用的大块灯石,可却只有他们所在的区域被启动了,某种神秘的技术在支援着眼前奇迹似的工程。
“笛卡尔.....”
西蒙感叹着眼前目睹的景象,他仍然未曾觉得处死笛卡尔是件错事,如果非要说有,那也是为笛卡尔天才般的学识叹息哀悼。
某一刹那闪过时,西蒙也会感到后悔,倘若那个人至今还在,也许这国家能变的更好。
当然,变的更坏也不是没可能的。
“有赖于笛卡尔的设计,被吸进来前我打碎的石板后藏了一个一次性的开关,只要开始注入河水就会把这里的阀门打开,一旦注满就会关闭,现在没回头路了。”
黑斯特瑞的提示下,白甲兵们想起了刚才那些刺激又神奇的体验,不约而同地仰起双目看那别无特色的天花板。
“我更好奇为什么我们没有被淹死在这下面。”西蒙最后一个才跟着看过去。
“落下时的五米距离里,至少一三处拐角是用来排空积水的,还有一层连我也不知道原理的小门,听说那东西是北方的蒸汽城才做得出的东西,用空气就可以隔离水流,不过这还只是个半成品,笛卡尔在国内许多地方都做了实验,用于运输水流,艾兰思庄园地下的这批大概是最接近成品的一处了。”
四个方向来回观摩后,黑斯特瑞仍然不能确定方向,边走边为西蒙解答。
西蒙难以用国王的身份对这件事做出评论,唯有沉默下去,他必须维护自身的底线,哪怕是对着最亲密的发小,更别说还有曾经出生入死的老兵们,没人不知道他曾经对笛卡尔做出了怎么样的判决。
“是这面。”
就在白甲兵们打算休息一会与西蒙叙旧时,黑斯特瑞打断了他们,选好了右侧一条弯曲的管道开始前进。
他走在最前头,手持一块巨大的青灯石,时不时还要摇晃来保证光线足够稳定,引领所有人穿梭在一个个在西蒙眼里毫无区别的弯曲管道内。
一开始的几分钟他们大都一言不语,很快就变得不是那么安静,身上的衣物干的也比预期快上许多,西蒙觉得没准受这管道内特殊设计的影响,一小会儿的特殊经历足以让他对身边发生的现象做出许多遐想。
“安静点,你们有些人都当了爷爷怎么还这么聒噪?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去的路!你们的老队长等着你们呢,现在可不是以前,他没那么年轻了!”黑斯特瑞回头对叽喳的白甲兵们表达不满。
“我感觉好像你说的更多。”一位四十多岁的白甲兵离黑斯特瑞最近,被白了一眼后忍不住还嘴。
“你.......”
黑斯特瑞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在那之前有人打断了他。
“有某种声音,你们听得到么?”更后方年纪大一点的另一人忽视了刚才发送的口角,很纯粹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我也听到了,像有人在说话,可却听不清说什么。”
“的确,我也一样。”
不止一人提到了同一件怪事,西蒙顿时感到他们被某种不对劲的东西找上了,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看着士兵们的反应,更不曾与任何人做眼神交流,哪怕众人都试图从领袖那获取任何信息。
要么是索命的厉鬼,要么是孤独的灵魂,这世界上如果有这些玩意,大概早就被西蒙撞个遍,他亲手杀的人不计其数,因他而死的更多,一生未曾见过鬼怪,又不相信无端的怪异之事,哪怕对魔法的有限信任,也仅仅是基于极少数的事实来决定的。
他抬起右手的戒指,那名为“愤怒”的古代法物在此时变得异常鲜红,宝石内的颜色比鲜血还深,比烈焰还红,仿佛在告诉西蒙他内心的波动是如此真实。
“释放......毁灭.....天空之上.......阴影将笼罩所有.......”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某种西蒙可以肯定并非来自于人言的幻听突然响起,渴求着某种自由,尽管听到的绝对不是语言,可西蒙内心体会得到的只言片语正是述说不成段的内容,很自然的形成想法,体现在他的内心。
“你还好吧?”黑斯特瑞的声音打断了西蒙,将他拉回现实。
“那声音,我也听到了。”西蒙极少表现出慌张的样子,他有些难以自控,也顾不上面子,全都被部下看在眼里。
“我们都听到了,严格来说我几年前就听到了,总是唠叨着一些只言片语,让人听不明白也不清楚说什么。”
看见老友没事,黑斯特瑞主动带领队伍继续前进,他已经找到了接下来的路口。
“几年前?”
西蒙跟在后面问,唠叨的有些不像他,但在熟人面前都无所谓了,他年轻时话也不少,为了维持国王的面子才装作一幅高傲的模样。
“一开始以为上年纪耳朵出毛病了,后来才确定不是我的问题,想一想,这城市埋了多少秘密,你的祖先统治这片土地前还有传说中的三十个王朝,在他们之前则是无人知晓的精灵,又有传说中的矮人,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又去了哪?总有些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在这。”
随着说话的速度加快,黑斯特瑞的步伐也跟着提速,甚至让身负重甲的士兵们有些跟不上。
黑斯特瑞比西蒙要年长十多岁,从小就带着他在乡村长大,躲避前来搜捕他的官兵,每当黑斯特瑞说话时,西蒙总是习惯静静聆听,这个习惯保留到今日,他愈发的敬重这位老朋友,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更是让他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难得作为一个不居高位的听众。
“事实上,我瞒你了你很久,私下收藏过笛卡尔团队成员的笔记,他们提到过有挖掘到疑似精灵的遗迹,这一定能说明什么。”黑斯特瑞有些心虚的说道。
“地下的隧道会被奴隶运用,我不想重复三十年前奴隶之王崛起时的惨况,仅此而已。”
对这件事,西蒙也就知道这些,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导致妻子落下伤势的那次内战,如果没有那些麻烦,也许格伦与卡尔斯至今还有个母亲。
“我知......”
黑斯特瑞想到了原因,却猛的停下来,一句话也说不下去,直勾勾瞪大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望着前面的新路口,看起来他们抵达了关键地段。
那是他们行走二十分钟以来唯一遇到的三岔路,但还不是黑斯特瑞滞停的原因,在抵达之前,某个伫立于路口的影子正等待着他们,戳在那一动不动。
西蒙也看到了,其余士兵就算没看到的,也大概知道发送什么,纷纷静止不前,连动弹都小心翼翼。
“等你们很久了。”
还没等另一侧的三十五人对眼前的遭遇留白进行幻想,影子就主动张口问候,声音陈厚不清,跟捂嘴的效果差不多。
较大胆的西蒙让过了黑斯特瑞,先行提起大剑走到前端,想要看个究竟,脚底刚刚发出声响,对方就给出了回应。
神秘的影子没有继续前行,反倒选择后退,西蒙刚刚走上去,那不知身份的家伙就躲到更后方,人多势众的白甲兵们没等西蒙的命令,极具节奏地跟在西蒙身后,十几秒就全部通过了刚才停留的管道,抵达三岔路的正中间。
“没人?”士兵们起了疑思。
“难道你还想等谁来?直接顺着这条路走就行了,继续往前会”黑斯特瑞最后走上来,也不管是否有必要停下,一走过那名说话的士兵后就没好气地用大眼瞪起每个路过的家伙。
驼背老人的脚刚跨过迟疑的西蒙,一道被距离拉伸的极长的影子就又一次盖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前路。
他们回头反望,映射在瞳孔中的男子并非妖魔鬼怪,仅仅是一个戴面具的金发男人,梳着一背头,面部到颈部套有一层铁质的黑色面具,上面一质美不实的螺旋花纹,描以金色的细线,额头上镶嵌了一枚红宝石。
他只露出一刷蓝色里透金色的眼睛,鼻梁位置的面具铁锥从上倒下,比尖刀锐利且光亮,配合耳边的两处,就跟王冠被倒扣在头上一般。
大部分时候,士兵们只注重他面部的装饰,但当往下看去时,发现这人的打扮愈发华丽,带金属扣的反光风衣,还有整齐的夹克与名贵的蛇皮胸带,配合两把握在手里的长剑,任谁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黑皇冠。”
西蒙听过这名字和他的所作所为,但从未见过一次,亲眼目睹后直观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见到信魔内墨时的诧异。
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立刻解开了无审判大剑的扣子,作为人群中最厉害的剑士,在自己人都没反应过来前,飞速俯身在正回头中的士兵之间奔行,从下往上对准黑皇冠的脖子抡起大剑。
“啪。”
一个火花过去了,西蒙在观察到大剑被弹开路径前就又一次握住剑柄,拼命扭转滑动的轨迹,不到一秒内又砍了一次。
他还是害怕失去这短暂机会后的风险,进攻从未听过,大剑被他的粗壮双臂跟柳条般甩弄,在管道的墙壁上劈出无数的切痕。
黑皇冠配合着西蒙的进攻,看上去还游刃有余,双眼始终盯紧西蒙的面孔,一刻都没有离开,双剑更不曾打算进攻,让躲在隧道中的其他人不知所措。
大概是为了看清楚西蒙的模样,黑皇冠无声息的停在有光线照射的地方,让西蒙的面部细节也可以被他瞧见,之后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西蒙出招,他却一步都不曾后退,更加没有劳累的喘息。
西蒙的体力逐渐开始不支,大多一剑就砍得死的敌人才是他的对手,哪怕平凡人中的高手,遇上他还是差了许多,像是这种怎么打都没有任何破绽的敌人,他一辈子也就遇到过几个,而黑皇冠不在其中。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绝对算得上强者的西蒙在黑皇冠面前连逼他移动的可能都没有,白甲兵们也识趣的没有参与到战斗中,黑斯特瑞使了个眼色,即刻就有领头的人迈动双脚,啪嗒的在石头地上以最快速度跑了起来。
没多久后,这里只剩下黑斯特瑞与仍然在鏖战的两人,准确来讲那更像是一种戏弄而非公平的对抗。
“快走!”黑斯特瑞在抵达前就开口叫到,他试图吸引黑皇冠的注意力。
也许是他的外表太引人注目了,黑皇冠果然往他的方向看去,两手终于开始行动,抖了下剑身,就将无审判大剑弹到了天花板上,在黑斯特瑞与西蒙之间左右回顾。
很快,黑皇冠决定好了他的猎物,一面看着西蒙,却把身躯对准黑斯特瑞,一下子冲了上去,直接与黑斯特瑞撞在一起。
西蒙捡起了落在身边的大剑,顾不得尊严或面子,在试图拉住黑斯特瑞时反被这位老友扇开了手掌。
那一下非常的疼,用了极大的力气,也代表着黑斯特瑞的想法。
年轻时的西蒙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如今也没变多少,但他从不因冒险失去最重要的人或物,眼下却被迫做出了抉择。
他转身就走,没有一点犹豫,甚至还用这个年纪不比年轻人慢多少的速度甩足飞奔,就那样子从弯曲的三岔路口消失不见,把一切无法解决的烦恼都抛之脑后。
最后所见的黑斯特瑞,已经倒在了地上,看不出死活,黑皇冠则飞速追来,只是下一刻还未到,西蒙的视野已经被一道突然从上方坠下的巨大铁壁所覆盖。
等候黑斯特瑞的是怎么样的未来?
对西蒙来说,他绝对想要知道又不忍心了解的事实,还没来得及道别,就这样子跟数十年的老友永别,大概是迈入老年之际的国王最为痛心的事情之一。
悲痛全部反射在他的行为上,没有了作为国王的端庄威仪,仅仅是一名与战友离别的战士,反复回头盯紧不断传出“咚咚”巨响的铁壁,再对前方一条线走到底的隧道远远观摩,用有些老花的双眼瞅着极远的模糊身影,未完全干透的卷发黏在嘴边也不打理。
“在这!”
远处那些白蒙蒙的人影对西蒙发出了呼唤,总算能互相确认彼此安全抵达。
“人一个都没少,全都在这了。不过这道怪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砸不开也找不到打开的方法。”
负责临时带领甲士的某位年长白甲兵为刚刚到来的西蒙解释着,手指向他们停留的位置正前方,对黑斯特瑞的消失没有任何不必要的疑问。
一扇在数十台阶上的圆门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深黑且无光,灯石的光线没有任何一点反射在那上,甚至连杂吵的声音也被掩盖。
从慌乱中迅速恢复冷静后,西蒙将大剑交给部下,自己一点点踏上阶梯,伸出五指试图摸索大门上的机关。
黑门的质感如冷铁寒凉,在西蒙手掌碰触的一瞬间变得温热,绝不是常识范围内的物质。
引发不可预料的意外前,西蒙想要抽开手掌,一股莫名的力量却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展现出只呈现给他脑海深处的画面。
黑门渐渐变为透明,一个新的世界从门内展开,把附近空间统统包围,西蒙试着回头互换他的士兵们,却发现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时间仿佛停止了。
“致远花万岁!”
一阵令人耳膜振痛的欢呼声在西蒙右侧响起,他立刻转移了视线,数不清的人在他脚下欢呼,而自己则身处于致远花城外的大门上,这里不知为何并未被抛弃,一切显得新颖且靓丽,灰黄色的砂砖在这构造了一大片广场和一座从城墙上延伸出来的小桥。
他正位于那桥上最尖端的部位,脚下十几米高的黄色广场上有好几万人仰首观摩,一次次齐呼“致远花万岁”,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攀塔比赛时见过。
试图搞清楚状况的西蒙被身旁的高空场景吓的伸手抓紧不算安全的栏杆,才留意到手臂已经自由,十几名衣着华丽的男士正站在桥梁最尽头处,受民众们的瞻仰而举起手臂回应他们的热诚。
“天佑古加拉斯陛下!”桥梁下的民众声中夹杂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西蒙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往站在最外侧的男人看去,那副模样让他想起了幼时的回忆。
那名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纯金色的头发从额头中分开,高挺的鼻梁与剑眉看上去更像艾兰思家族的人,不算厚的嘴唇周围全都是整齐的胡须,其中有三绺一直延伸到腹部,被一块纯金香球拴在一起,竟然跟西蒙所见的无数雕像完全相似,而他过去一直以为只是一种对领袖的美化。
“戴蒙。”西蒙不禁读出了某个名字,他同样看见了许多雕像中常见的另一人。
“英雄”戴蒙,致远花在古加拉斯王时代最为出色的战士,黑色的直发梳过额头,一对双眼皮的小眼睛来回扫视人群,又在额头上套了镶有钻石的金属头箍,侧面看上去与雕像有所不同,也许有些更加抑郁阴冷,但又在这个基础上透露出正义的光辉,脸上擦了某种油乎乎的东西,还用兜帽盖在头上。
“难道说这里......”西蒙明白到此处的情景,顺着那群建国功臣的身影找到了他的祖父。
“先代王”,他那位遗失了名字的祖父,被曾祖父古加拉斯王牵手留的身边,一身跟父亲一样的白色亚麻衣,缝有金丝与笔直的褐白鹰羽,最多七八岁的样子,有些慌张但又安静。
先代王的模样让西蒙想了起来,很久以前某个最重要的亲人的样子,勾动西蒙内心中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他盯着祖父的模样许久,先代王似乎也留意到了他,与父亲一起看了过来。
“难道看得到么?”
西蒙心中难以掩盖的激动让他迈起脚步,在踏到地面时一对更小的双脚抢先在前,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穿透了西蒙的腿部,用笨拙的步伐迎向了古加拉斯王。
自身变得如幻影透明,西蒙便用叫声吸引注意,但还是没人回应,让他对试图干预眼前事物的想法落空。
在放弃的那一刻,他尝试再一次往曾祖父那看去,那名红衣的男孩已经被抱起,展示给全国的民众,更大的欢呼雀跃也随之而来。
西蒙的目光一刻都不想离开,他看的太过专注,新一轮的欢呼让他留意到戴蒙的变化。
致远花的英雄转过了头,用含蓄的目光将饱满的笑容毫无保留地对西蒙展示着,让内心的愉悦通过这不过数秒的对视彻底表达出来。
那穿越时空的对视或者并不如西蒙所想那样真的发生了,没准还有其他人也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上,但就在目光发生交流的几秒后,大地变了颜色,阳光明媚的砂黄广场被一朵巨大无比的阴影笼罩,而民众们依旧没给出任何反应,诡异的场景弯曲超出了西蒙的理解。
他试图抬头寻找问题的来源,眼皮还未搭下来,世界就又变了模样,这一回他身处于熟悉无比的王宫之内,大致的模样还没改变,他就站在正中央的位置,远处的王座上坐着一名身穿深红风衣的中年男子,西蒙看不清他的面部细节,但直觉清楚的告诉了他答案,端坐于王座之人正是叔祖父,名字已经遗失了的先代王之弟。
大殿的门渐渐被推开,发出咯吱的声响,人群的脚步声夹杂剑锋拖在地面的摩擦噪音一同到来,一群人在某位领导者的带领下走入了潮湿的殿内。
西蒙还记得这个场景,也清楚背后来到的是谁。
他的父亲,击败了叔父重登王位,被人誉为“最后子嗣”,许久以前便彻底离开了西蒙,如今却以当初的模样迎面走来。
尽管西蒙很清楚父亲看不见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留下了泪水,哪怕他已经五十多岁,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分,可作为父亲的儿子,还是渴望再次与关系算不上亲密的父亲站在一起,甚至搂着肩膀一同欢笑。
先王长的有些消瘦,看上去就是格伦的翻版,更厚的圆镜扣在鼻梁上,一嘴胡茬绝对是格伦十几年后的写照,哪怕西蒙印象中父亲的形象已然有些模糊不清,却还是在这一刻完全回想起来。
在父亲手里,无审判大剑有些沉重,以至于只有在地面拖行才能快速前进,追随其后的数百人站在入口处,没有一同前进。
王座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西蒙看得到父亲也正在加速,似乎两人打算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公平的决斗。
刚刚还离的老远的王弟,一下子就冲到了西蒙面前,先王与他的叔父一同对准正中间的西蒙挥舞出手持的兵刃。
西蒙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来回避,很快就回到了一处颇为寂静的地方,他知道刚才的都是幻觉,才静静再次观摩不断变换的场景。
这次,他正站在一条隧道上,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在很远处晃荡,看上去没有任何生气,顺着隧道望过去时,西蒙一眼就认得出那是王弟的背影。
没人干扰的情况下,他开始缓慢移动,渴望就此追上王弟,结果却越走越远,无论怎么样都无法超过隧道的黑暗,前方的背影则成了永远追不上的目标。
光芒从隧道的后方冒了出来,“嗖”的遍布整个世界,将西蒙拉回另一处地方。
“您没事吧?陛下。”
西蒙坐在地上,身旁有人问候他。
老人眨了眨眼,跟刚睡醒似的,留意到四周围不再变换,自己仍然还在原地,连手都没从门上放下,这才清楚意识他回到现实世界,对问安的士兵默默点头回应,装作没事情一样回过头去
“快看!”台阶下的士兵纷纷举起手指,对这走下台阶的西蒙雀跃叫道。
西蒙不得不又往门上看过去,圆门在他离开后变得透明,如同染墨的水池被冲洗干净,成了一块跟透明玻璃没太大差异的晶体,把这扇门后的发送的事情全部透露了给他们。
查德正在广场上奔波,胳膊上插着一把匕首,大腿也中了两箭,看起来对他这种强者没有太大影响,仍然拼死在不断试图完全包围他的人群里来回冲杀,但却碰不到城墙哪怕一下。
地面大量的尸体少说也有三十多人,躺下的大多是雇佣兵,艾兰思家的亲兵则很少直接接触查德,几乎待在包围圈的外侧,并不频繁与极度危险的敌人接触,在一层层炮灰的帮助下寻找伤害查德的时机。
三十三名白甲兵与西蒙所在的地方刚好位于大宅的右侧,一块天然墙壁之内,不知为何连通了整块墙体,偏偏就在当下,他们做不出任何行为来帮助查德。
对西蒙来说查德是好朋友,也是最得力的部下,失去了他等同于走向战败;对那群白甲兵而言亦是如此。
看得到让他们更为焦急,西蒙即刻拔出了大剑,在圆门上拼命敲砸,哪怕有些士兵跟了上来,拿起最为巨大的铁锤,也无法在透明如玻璃般的圆门表面制造出一丁点的裂痕。
“查德!”
西蒙很快明白到刚才行为不过是徒劳,放下了大剑试图呼喊老朋友,士兵们也跟着嚷叫,可怎么也无法从圆门内传出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就连艾兰思家在附近的卫兵也不曾察觉。
敌人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是件好事,如若突袭成功,三十三人迅速攻下城墙并不是不可能的,但现实对西蒙更残酷,他走不出去也找不到离开或撤退的方法,声音、暴力、祈祷,这些统统无法帮助他离开最讨厌的隧道。
要任凭自己亲眼目睹查德战死而无能为力,丢失拯救国家的唯一良机吗?
西蒙总是觉得命运在捉弄他,自小生长在乡村,突然成为了王子又继承整个国家,以人上人的身份生活直至今日,就足以证明他比常人幸运,哪怕几个月前落入瀑布,没有就此惨死都说的上有某种力量引导他在人生路上一步步走到底。
难道一生以来的所有幸运全都是为了在这条隧道内的结局么?
强迫他直面人生的痛苦,克服所有困难后被迫放弃所热爱的事物,无声息中死去,化为白骨也不被人知晓,那便是自己的命运么?
西蒙沉思的不过几秒罢了,却比白甲兵们所想的要多上太多,肩膀上的重任也沉的不能再沉,一下就把他压垮,弯下腰来望着脚尖,一滴滴汗水马上就坠到光滑的鞋面。
怒火随着他的失望沸腾在心胸中,西蒙最后一次抬头往广场上望去,期盼奇迹的到来。
他望了足足一分钟,什么都没有改变,没人能说出一句话,连多余的呼吸声都不曾有。
就在所有的迷茫变成了沮丧与绝望时,一道笼罩全城的光芒把城内每个角落都照亮,好似落入太阳,绝对的光与影无处不在,哪怕少许的灰色都没有,连同整个庄园和隧道在内,都被充斥在城中各地的光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