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好久不见。”
一个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回荡。
“谁?我在哪?”
同样处于黑暗中的特兰反问,然后才惊觉自己并不在致远花的任何一个地方,四周围的空间尽是不见头的黑暗。
“你死了啊,身上没有一点完好无损的地方,整个人都碎掉了。还是被自己的哥哥误击然后又被他放弃了。”声音渐渐靠近,从沉闷听不出声响也变得近似于常人。
“胡斯不防守的话,自己也活不下去。”特兰尝试着辩驳,其实更多的是自我安慰。
“是这样没错呢,不过他在尝试后觉得不可能救到你便立刻放手了,该说是过于理智呢,还是说人性里那点仅有的执着都被用在其他地方上了?如果是瑟雅斯的话,没准他会比抓你多抓几十秒吧。”声音突然蹿到了特兰背后,吓得特兰扭过脑袋。
他的身后没有任何人,但却有不断移动的脚步声,围绕着他在黑暗的空间里转圈。
“大概吧,上次遇到你时你就是这样子,尖酸又刻薄,对一切都好像不关心似的。”特兰两手撑在地面,也不再有被抛弃时的那股悲伤,嘴角到开始弯曲起来,笑意浮现在他面孔上。
“哎?你还记得啊,还以为装的神秘点你就忘了呢。”
身边的黑暗一下消失不见,如玻璃碎片从镜子坠落般在后方显露出一大片金黄色的草原,而声音的主人正站在特兰的面前,用特兰自己的样子与他对视。
“你到底是什么啊,真让人感到恶心,就算是做梦时的幻想也未免太多嘴了,瑟雅斯总说经常做.......”
“经常做同一个梦的孩子会睡不着觉!”
两人同步说出了同一句话,除了调子有些不同,几乎就像是特兰本人说出的一模一样。
特兰唉声叹气地摇摇头,开始打探这片金色的草原,附近除了左侧不知十几公里远有着一座巨大的山脉,就再也没有其他高耸之物,除了彼方薄雾中起伏的地势,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穗形成的“大海”。
“能让我醒过来吗,梦的话我做的太多了。”特兰问道。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忘了我说你死了吗?”假特兰回答。
“那我又怎么会在这跟你聊这些有的没的。”特兰继续追问,他的好奇心开始涌现,尤其是在确认梦境有些特殊之处后。
“因为你是个健忘的人啊,喜欢认为自己健忘,自杀后就以为一了百了,结果还是回到了现在这模样,其实逼着自己忘掉本性可不是好事。”假特兰抿嘴笑了起来,嘲讽着特兰本身的种种缺,即便这都是特兰自己不知道的。
“要死的人也没资格谈本性了吧。”特兰支吾随口应付。
“我就是你的本性啊,你不能总是装作自己还是个孩子若无其事的享受着新的人生,该接受真正的你自己了,这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此珍贵令你喜爱的人生,就这么放弃了好么?不过你接受的话,也跟放弃没多大区别就是了。”假特兰压到一片麦穗,吃力地走到特兰面前。
“哎。”
特兰又一次摇晃起脑袋,听不懂眼前自称是自己本性的家伙所讲的每个字,每次叹气都在思考,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与众不同,连死前的梦境都如此古怪。
“不是你太古怪,是其他那些算不上真正人类的家伙太普通了而已。”
假特兰一下坐到特兰的身边,附近景色又一次变化,没等特兰阻止对方靠近,便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张摇椅上,面前是一片海滩,他与假特兰正身处某个建立于巨大海边岩石的木屋上。
“竟然连想什么都会被猜到。”特兰摁住了脑袋,不知如何应对,他自觉连临死前的个人隐私都全没了,就算是去死也未免太过不体面。
“正常像你这个年龄的男孩,或多或少该有喜欢的人吧!可我知道哟,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你都没有兴趣,真正存在的亲情便是你唯一的支撑吗?我看未必哟。你这家伙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欲望,真真正正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假特兰完全不给特兰任何保有尊严的余地,一次次表达出他的观点。
“英雄的话,还是......”特兰低下头嘟哝了一句。
“我们对这些无聊的东西可都不在乎呢,那压抑的**与深不见底的恶意才是事实,上次连那个拿拐杖的家伙都被我们吓到了!”像是在吹嘘过去的骄傲事迹般,假特兰高兴的拍起手来,还用力地扯动特兰身上的红围巾。
“够了!”
特兰一把甩开假特兰,又踹了他椅子一脚,自己则从摇椅上站起身,倒退几步后撞烂木屋的栅栏,落在被海浪拍打的岩石上。
“你这王八蛋到底想把我困在这里到什么时候,要死的话我也要选择自己的死法!”
不知怎么地,当特兰想要拿到螺旋剑时,那把他惯用的武器就自然而然出现在右上间,稍微握住便充满了力量感。
“觉得自己拿着把破剑就很厉害吗?你不过是个有着走在地上的类人废物罢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现实!”
假特兰同样的恼火,抹掉他嘴角的血迹后也抽出了同样的螺旋剑,在木屋那一跃而下,摆明了要与真正的特兰对阵下去的架势。
两人的每个举动或许各自不同,却好似照镜子般,外貌或身高,没有一处不是相同的,唯一的差距大概就是细微的表情而已。
若说有着同一个灵魂,那么享受同样身躯的二人所挥舞长剑的姿势也必然不同,事实恰巧相反,完全一样的两幅躯体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一上一下洒出了剑的轨迹,各自交汇一处时又立刻分开,以最小的切入角度尝试攻击对方的食指。
偏偏就是在这完全没有相似性的动作中,又存在着别致的节奏,攻击越来越快的特兰甚至觉得自己跟不上身体的极限,只能依靠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勉强跟上身体的攻击招式,连他都搞不清哪些残影是刚才打出的,哪些又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的假动作。
稍微一晃,假特兰轻易的躲开了真特兰的直刺,比起特兰本人这梦境里的“本性”更能驾驭他的身躯,甚至好几回都挪开了螺旋剑,笑着大开胸怀的薄弱部位,然后又用矫健的步伐,配合腰部的晃动轻易躲避特兰的斩击。
在特兰无意义的将体力与注意力浪费在大幅度的动作时,假特兰也开始了他的行动,趁着某个空隙一把抓住特兰的红围巾,另一手换了握法,把螺旋剑当做长矛般从上射下。
那绝对致命的一击由天幕飞奔至特兰的喉咙,他拼命向后跳跃,围巾承受不住两者的力量而断裂时,特兰才非常勉强躲过了螺旋剑的穿刺,还没等重新做好握剑的姿势,手中的螺旋剑便控制不住地从他的控制中飞到天空。
“一开始瞄准的就是你手里的东西!”假特兰故意暴露出自己的计划,从而达到了令特兰分心的目标。
假特兰的螺旋剑砸在特兰手中那把的同时,便已经不受控地被推动进而旋转脱手,留给特兰的只有摩擦出血的两掌,还有一截断裂在半空中的红色围巾,短短几秒内他还能看到假特兰那一股得意的表情。
“所以都说了你就是废......”
突然他说不出话来,一股巨大的压力就在假特兰的左脸爆发。
“嘭!”
那声响的震耳,特兰完全握紧的拳头硬砸在假货的脑袋上,连出拳的姿势都没有,完全靠着蛮力把怒火发泄出来,鼻子里还哼着某种低沉的声音,绝对的**从特兰身上爆发出来。
仅仅一拳而已,假特兰便已失去意识,被余力将脑袋先于其他部分打到了石块上,还没完全躺下,愤怒的特兰又冲了上去,抛弃了武器后骑在假货的身上,两只拳头在高空合成一个,用最快的速度反复敲砸。
不知疲倦的特兰似乎忘了理性是什么,鼻翼间的肌肉高速地颤抖与痉挛,扯起嘴唇后露出牙齿,带着唾液展开后扑到了假特兰的脖子上,犬齿立刻刺入了他的肌肉,如从煮熟的骨头上剥开嫩肉般,将颈部的肌肉连带耳朵附近一带一同撕下。
“噗呲。”
第一次见到空气的血液被一股压力推了出来,猛烈地喷洒在特兰全身,令这少年醒了过来,一下子停下手里的事情,有些后悔地站起身往被撕开喉咙的假货身上看去。
显然,他知道也很清楚自己刚才做什么,只不过他并不打算阻止自己去做而已。
“死亡,迟早是......要来到。”
倒在地上的假特兰用透着空气声的喉音配合舌头勉强说话,听上去还算稳定,并未有任何仇恨或调侃。
“你早晚将离开,就这样安静的......走吧。此间花儿已然盛开。”
他再次说道,这回安静了些。
“我们所有人都殊途同归,为了归乡而踏上旅途,去那......心之所属的彼方福地啊!”
最后一句被他用充满期望的口气喊了出来,然而他肺里的空气已经没有多少,尾音也不再清楚,但特兰却明白他在讲的。
看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特兰,轻松地第三次开始叹气,用捎带些许歉意的眼神跟尸体做了道别,一瞬间又跪了下去,捂住脸部后拼命地哭了起来。
满是鲜血的面部每当泪水留下来时便会将其染红,哪怕再多的泪水也不足以清洗他的血腥面容,仅仅是让特兰稍微有些好过。
“好怀念啊,要是能一直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他想到了什么,开始摊开捂住脸的手,往蓝色的天空上看去,附近的世界逐渐崩塌,再次化为黑色的碎片,一直到将特兰最后注视的那片蓝色也污染殆尽为止。
“肋骨完全碎裂!”
“脊椎断成了几节,肩胛骨也完全粉碎了。”
“找得到左手的手指吗?右手剩下的只有被皮挂在一起的部分了!”
“控制得住出血量,不过要想救他的话就必须用那个了。”
“费雷德里克大人批准了就太好了!拿他做实验的话也许可以看看佣兵们有没有在骗人。”
一连串不明人士的对话是特兰在意识苏醒时最早听到的内容,他面前的光暗似乎不断在变化,模糊不清的景象无法被确切看个明白,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放在担架上迅速移动着,大概是身上的伤势过重,连看清身边的事物也做不到,更别说移动那完全麻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身躯。
就在这种颠簸的过程里,他瞧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青年高瘦带着圆片眼镜,乱糟糟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更短,一定是整理过了,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又神经质的模样。
另一个女孩还是那么矮,头上的鹿皮帽子这回多了一颗金属星,还有依然在她肩膀上嗑花生粒的大老鼠。
“你们两个?”
特兰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心底自言自语表示出他的惊讶。
他们是梅丽尔与及特尔,奴隶少女与怪异的机械爱好者,自从在回王宫复命前与梅丽尔见面后,发生了实在太多的事情,这一天又一次相见,在特兰眼里绝对算不上好事,双方的身份早已对调,成了彻底的敌人。
他再次咬牙想要从嘴唇里吐出几个音符,身躯先从脊椎传出来一股能打碎人灵魂的剧烈疼痛,还没等特兰尝试去忍受一下,就将他完全击晕,连一丝意识都没有留下。
等再次醒来时,他似乎已经达到了某个安稳的地点,身边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依旧是看不清,但源源不绝的议论声让他大概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残破的身体还没有让他背负痛苦的债务前,这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
“用他做试验未免有些浪费了,伤员有多少有多少。”
“不过跟他一样伤情的反而一个没有,这少年跟费雷德里克大人的情况根据大巫爷的说法到是很接近,听说佣兵们带来的东西也有着一定的毒性,救治我们的救世主之前务必要小心行事。”
“事不宜迟,赶快开始吧!”
新的交谈让特兰了解自身的处境,他被绑在了一张木板床上,用数层皮带甚至是细锁捆在那,慢慢被几个人竖立起来,总算将那本以为是来世的景象完全呈现给他。
他正身处于霍特尼斯主广场的中心区域,远处几十米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人站在他的附近,但更远的地方则充满了躲在民居阴影中的奴隶,纷纷空出唯一在广场上的光明,等待一个他们期待着的结果发生。
特兰身边此时唯独有几个看上去较为高大的男男女女,还有一座能装下十几个人的透明玻璃缸,里面装满了某种带着反光亮点的淡黄色液体,被阳光射穿的那一刻,巨大的半透明影子盖在了特兰的面孔上,让他仿佛猜到了接下来的故事。
也许是从闪烁的光芒中瞧见太阳的感觉太过微妙,特兰沉迷其中时已经忘记了仍旧作痛的脊椎,只知道睁开眼睛凝视那液体之上的微光,试图挥舞已经感受不到存在的四肢,身体却并未回应他的意志。
尽管他看得到梅丽尔和及特尔就站在稍微远的地方,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已经苏醒,隐约能从梅丽尔皱紧的额头间看到几滴汗水,嘴里嘟哝着些许怒语,哪怕听不到,特兰也清楚是她在为了自己催促快些。
她的焦急起了作用,在场的其余几名奴隶终于将特兰搬运起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吊绳将特兰身后的木板床挂在铁钩上,随着后方绳索的拉扯渐升到最高处,俯视着如滚热釜锅般的玻璃缸,对生存的期望让痛楚开始回到了他的身躯中。
那一霎间的疼痛,包含了特兰这辈子都未曾体验过的绝对灾厄,真正的让他后悔生在世上,连脑子都无法思考,反射出的动作一下咬断了舌头,鲜血又灌入嘴中,不小心流入鼻腔里让他更加失神,浑身上下的残破惨景,更是让他自己看到了绝不想目睹的一幕。
原本细嫩的四肢已经称不上肢体,毫无规则的碎裂,仅仅是被坚韧的皮肤和少量肌肉中的韧带挂在肢体上,一道贯穿伤口从他的腹腔直出北部,万幸避开了致命伤的同时,也给脊椎带来了无法改变的伤害,撕裂的伤势从下腹延伸到胸口,浑身已经不只是被鲜血侵染,还有他的肌肉残渣与衣物碎片。
虽说未死,但被保留下来的生命也残缺不全,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正随着时间流逝。
“噗通。”
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任何提示,特兰连同木板床被扔到了玻璃缸中,比被抛弃的死去动物都不如,连水花都没有溅起。
液体特有的粘稠度将特兰包裹在内,并且随后的几秒中渗透了他肉体的每一处缝隙,从最虚无的深处细细改造着特兰,给他未曾有的,以及失去了的,还有被人渴求着的新生。
以及,那几秒内犹如永恒,足以撕裂生命的痛苦。
大量液体灌入肺部的窒息感让特兰厌倦了还活着这一事实,早日死去成为他现在唯一的念头,然而被这些液体包围的同时,他那碎裂的骨头迅速开始了重新的生长,肌肉也渐渐在一大堆高温的泡泡飘浮过后开始滋生新的嫩芽。
骨头还未增长齐全,新肌肉就覆盖在上面,没多久却因缺乏骨骼的支撑爆裂,大量血液从断裂的腿骨和肋骨中连带鲜红玫瑰般的骨髓一起飞溅到玻璃缸的边缘,铺满了整片前面。
没人听得到特兰的痛苦哀嚎,外面的人只看到他身体内外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过一会儿又开始从内部往外炸裂,每秒数百次的肉体爆炸中,特兰却从未失去意识,反而因为溺水感而格外清醒,被迫于极致的痛苦里挣扎的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皮肤被肌肉撑破,跟拉到尽头的橡胶一样失去弹性,每次裂开就从中渗出大量的血雾,可见纹理的肌肉线条又会生长出如婴儿嫩肤般的新皮,不断在这被血染成深红色的玻璃缸内循环着。
血水从稀薄变得浓厚,黄色的玻璃钢从橙色变为深红,最后如化为深夜般的黑暗,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一缸液体了,内部的躁动也彻底平息,没人知道究竟怎么样了。
一直在附近观看的奴隶领袖戴尔这时才走近,看上去非常不甘心,无可奈何的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看来失败了,只能用自己人。”戴尔说。
“拉苏那个女将军接收的失败品,你不可能忘掉吧?”梅丽尔用一阵厌恶的表情怒视着身边的戴尔。
“我们不能失去救世主,这是我唯一关心的,志愿者要多少都有。”
戴尔转身离去,并不在乎梅丽尔说过的话,把她当做一个拦不住自己的小孩子,一挥手就招来数个所谓的志愿者。
“把他的尸体捞上来!再用哪个被费雷德里克大人救下的巡逻军做最后一次测试!”没等梅丽尔继续发作,戴尔就下达了命令。
四周围的奴隶们很快开始动手,用肉铺招来的钩子绑好绳索沉到玻璃缸中,来回晃荡寻找特兰的尸体,但几枚钩子反复十几秒都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快点!我们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了!”戴尔忍不住对几个正干活的奴隶大吼大叫,故意又远离了梅丽尔,打算亲自动手满足自身的需求。
挂了钩子的绳索很快就被人从更高处递给了戴尔,他连袖子都顾不上,直接将铁钩握在手心,用力甩向仍然粘稠难分的玻璃缸中,勉强才划出一道弧线,分开已经近乎黑色的液体,跟着用空闲的左手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对准右臂的胳膊飞快地蹭了一下。
淡淡的血珠很快从伤口慢慢流出,但没一会就被玻璃缸内的液体所覆盖,等再拿出来时伤口便消失不见,连一丁点的伤疤都瞧不出,甚至经年累月留下的癫痕也无影无踪。
“成功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虽然全是污秽,却露出了笑容。
“捞到了!”
一起协作的奴隶发出了讯号,戴尔也能明显感觉到水下的钩子碰到了某样东西,铁钩的边缘一钩住,几个人便一同发力,向后拉扯绳索。
太过粘稠的液体让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反倒是玻璃缸纹丝未动,负责拉绳子的奴隶们就已经向后翻倒,借着体重的力量从上跳下,跟拔河比赛一样一点点将勾到的东西拔出。
几秒钟后,下面终于有了动静,玻璃缸里的结果也浮现众人眼前。
“特兰?”
梅丽尔还不确定具体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她过去见过在这玻璃缸里失败或成功了的人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对于已经算得上是好友的特兰来说,看着一个熟识的人死去或变成另一种东西,都是梅丽尔并不想见到的,也因此她宁可不愿让特兰进入其中,成为几乎百分之百失败的试验品。
比起同龄的女孩,梅丽尔要早熟,也更为成熟,甚至说得上有残忍的一面,杀人或面对残酷的酷刑,对她而言大致算是家常便饭。
可如今,面对玻璃缸里的特兰,哪怕是这样的一个女孩,也忍着泪水转过身,用手掌捂住嘴巴与鼻子,强忍着痛苦默默蹲在原地哭泣,两个肩膀紧缩在耳朵两侧,死也不愿再多看身后现今的“特兰”一眼。
一个破裂的身躯,还有几乎腐蚀殆尽的肉体,露出了大量的白骨,被两三枚铁钩挂在玻璃缸上,从绳索之间毫无疑问是人类鲜血的水帘。
已经分不出是什么的脏器被挂在绳索或被尸体内仅存的肌肉拖在半空,几乎大半变成骷髅的脑袋还有一只垂到脸颊的眼球,没有嘴唇跟牙龈的洁白牙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一出玻璃缸时还因天寒冒出腾腾热气。
基本毁坏的尸身被小心翼翼地挪下来,一落地时本来仅仅被肉筋连着的大腿断了开,顺着没受影响的衣物又延长了一截,被戴尔等几个人强拽着在霍特尼斯主广场上游荡,就在彻底四分五裂前被扔到了一旁处理地面居民尸体的垃圾堆里。
尽管没任何味道,戴尔为首的几个奴隶也好,还是附近围观的些许人,大多都能感觉到刺鼻的胃中物差些就涌上了喉咙。
尸体他们总是见,大部分没有这么糟糕,也有极少的一部分,算上令人终生难忘的尸臭肯定也是让人有如此反应。
不过,比起特兰的尸体,再多的腐尸也算不上什么。
特兰的尸体仍有着人类的衣着,除了从高处坠落时的损毁外,衣物并没有被破坏,这反而更让奴隶们感到恶心,撑了几秒后终于有人忍不住而在附近呕吐起来,整齐的衣物更让人能将死尸与活人联系起来,奇特的恐惧感支配着每个目击者。
梅丽尔始终不敢回头,她饲养的宠物老鼠三奈绕过肩膀跳到地面,伸出前爪来摩擦她的鼻尖,试图安慰自己的主人,梅丽尔却没有给三奈任何回应。
她一次次试图忘记那一幕,偏偏看了的那一眼比什么时候都要记忆清晰,在脑海中重复那一幕,泪水便流的更快,直接哭出了声。
“喂!别发愣!既然这边完成了我这就派人去接费雷德里克过来,怎么你还在那哭,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
戴尔从他身后走过,一边换掉弄脏了的衣物,一边在十多米外对着梅丽尔大吼,引来跑到这一侧的及特尔注意。
“你在说个什么鬼,她还是个孩子,看到那么恐怖的东西连你都忍不住,她又凭什么非要听你在这叫唤!”及特尔一反常态地站在梅丽尔身前,护住了身后崩溃中的少女,用他底气不足的声音反驳戴尔的话。
“哪里来的傻子?”戴尔并未跟及特尔较劲,对他来说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嘟哝几句后就扔下梅丽尔,跑去玻璃缸周围继续组织接下来的任务。
纷纷忙于眼下事情的人们奔走在霍特尼斯主广场上,及特尔与梅丽尔在人群之中成了唯一静止不动的存在,也只有他们表现出不可抑制的悲伤,其中梅丽尔更是无法忍受这残酷的事实,近乎崩溃似的就蹲在地上,任及特尔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就在及特尔没有任何办法时,远处有人逐渐走近了他们,踢踏着坚硬的鞋跟,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一会儿就走到了梅丽尔面前,让没有注意周边的及特尔吓了一跳。
“特兰那家伙终归还是死了吗?”
有一名少年的声音在梅丽尔头顶传来,让她忍不住抬头去看,想要瞧瞧究竟是谁在说话。
“佣兵的少主吗?”梅丽尔还记得面前的男孩是谁,那个在佣兵团里地位仅次于黑皇冠
的美少年,被人叫做恩加多的家伙。
“佣兵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准备去突袭王宫了吗?”及特尔惊讶恩加多的存在,不经意间往高处的瀑布上望去。
恩加多并未理睬及特尔,直接与梅丽尔对话,让及特尔无以言对,直到梅丽尔使了眼色才离开他们的附近,让出一片空间留给二人对话。
“你也认识特兰的对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我见过你们之间聊的很开心。”恩加多率先开口说道。
“佣兵的人也竟然会认识他那样的傻子。”梅丽尔的泪水流的少了些,揉一揉哭肿的双眼认真开始对待恩加多。
“他是你的朋友吗?”恩加多不太肯定提问,寻求着梅丽尔的回答。
“看来你也是咯。”梅丽尔没有否认,并且试图从恩加多那得到同样的答复。
她得到的是一阵沉默,恩加多背过身去,用手掌握住嘴唇,看上去好像是在哭,但转过身时却并没有多少泪水,梅丽尔隐约瞧得出他眼角还有些湿润,心里思考这名佣兵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或许曾经认为佣兵大多没有感情的偏见,也在此刻出现了裂痕。
“我一直以为佣兵们都是只看钱的家伙,杀人才是你们的任务不是么,怎么会跟特兰成了朋友。”梅丽尔说。
“我可没说过特兰是我朋友,只是......”
恩加多迟钝了一会儿,想不出措辞。
“只是,他跟我交手时没杀我,人总要感恩不是么。”
“是啊,他是个值得让人缅怀的家伙。”已经懂得恩加多话里含义的梅丽尔,并未拆穿他那看起来完全没有可信度的谎言,默默在低头时再次哭了起来,
过了一阵,梅丽尔抬头对着恩加多会心一笑,不知为何将心里那感慨暴露给陌生人会是如此畅快。
两个本来并无交际的人同一刻在此,在并不知双方都有类似经历的情况下沉浸在淡淡的悲伤中。
一个对他们来讲独一无二的朋友,或者说是另一角度下的镜中自我,就这样的永久离他们远去。
曾经能让人忘记自身遭遇险恶的男孩,也在今日一去不再复返。
有若沙海十二月的花在寒冬中苦苦等待,纵能有幸欣赏其美的残缺之人亲睹花瓣凋零,然将曾存的美景寄于心海,便能谓之此间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