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抚过不夜光的长发,将他柳条般的发梢吹起,左眼的眼罩呈现出的时候,草坡之上便闪过几道火光,投射出黑与白的景象。
与之对立的霍吉尔在半空中来回跳跃翻转,借着草坡的高低地差上下窜动,每次远离不夜光后的下一秒,对方就立刻跟上了脚步,看不清从何而来的长刀始终在霍吉尔眼里保持着一道银影的形态。
不过是跳动几次,中间一个极为明显的破绽就暴露出来,不夜光抽中这一空隙,用刀柄敲中他的左面颊,一下就击晕了几秒前还极为活跃的师兄弟,让还在半空中的霍吉尔噗通摔到了地面,连同莲娘一起滚落到下方。
“真精彩,不愧是不夜光,几下子就拿下他了。”
但罗一边鼓掌一边吩咐部下把拜亚和霍吉尔都抓起来,看上去也不打算靠近一脸疑惑的不夜光。
“他手上有刀伤!算不上什么。”
不夜光随口应付道,比起刚才的话,他心里的确充满了好奇,霍吉尔也许跟自己有着不小的差距,可还没弱到几下就被搞定的程度。
不过结果倒也不赖,没有长远规划的他乐于快速结束与霍吉尔的冲突,毕竟只是要做样子给但罗看,仍旧不清楚他是否有听到过先前与霍吉尔的对话。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不夜光对转身打算离开的但罗发问。
红胡子但罗没有回答,握住刀柄的手松开后转身一笑,直接走下了草坡往回军营的方向前进,不夜光不得不立刻弯腰捡起曾属于卡墨娜的莲娘,挤开那些碍事的但罗亲信,特意从草坡上跑到但罗身边,在即将快进军营时凑到他身旁。
他一直默默跟随在不远处,也就两米左右的距离,但罗早就注意到他,故意在军营门口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停留,更前方五米外是被打晕的霍吉尔,还有惊慌失措的拜亚,他们似乎都在但罗的命令下暂时被放置在此处,就在最大的主帅帐篷门前。
“但罗,我们得聊聊。”不夜光找准了一个时机,趁着但罗与其他军官聊天的空档钻了过去。
“欢迎。”但罗故意没去看不夜光的面部,只是把视线集中在他的鞋面。
“你知道城里正在发生什么,我们必须要有行动。”不夜光轻声低语道。
“没有泽维埃的命令,我不会离开此处,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三个家伙来这里做什么,国王的宠臣霍吉尔还有艾兰思家的幼子拜亚,这可都不是善茬。”
但罗摇摇头,完全没有听取不夜光意见的打算,故意让人看出不耐烦的模样,好让不夜光别再自讨没趣。
“他们的事放一放吧,军队里有多少人在城里还有家人,你能隐瞒一阵子,但不能永远阻止他们,军心迟早都会涣散,到时你又该怎么办?兽人的规模比我们预期的都要大,大出太多了,必须提前在城外准备好才行。”不夜光指出了最致命的一点,也给出了合理的建议。
“所以我们才在这听从泽维埃的命令,同时也是在抵御兽人的潜在攻击。城里的事情与我无关,也跟大多数士兵无关。你真认为军队会招募有家室的人么,这年头但凡有出路或有亲戚的人大概都不会选择加入国王军,有门路的都去参加巡逻军这份肥差。瞧瞧这些人!他们大多数连喂饱自己都做不到,每天就是活在垃圾堆里,这样的国家你觉得他们有多热衷于去保护,谁照顾了他们,他们就相信谁,一大群没有任何亲人或也不太需要在乎亲人的单身汉,永远最适合组成军队。”
但罗不在乎不夜光的说法,用自己的解释完全否定了他的要求。
“别做多余的事,对你我都有益。”红胡子用威胁的语气再次提醒着不夜光。
两人目光互相交叉,不到一秒不夜光就不敢直视过去,忍着怒气把脑袋扭到另一头,任由但罗不做任何表态的离开,任由他一挥手就将霍吉尔和拜亚带去了囚室,任由自己无力立在营地间。他手里的刀柄已经被攥的咯吱作响,连绑紧了的麻绳带都开始转动,愤怒至此还是无济于事,一想起那一大群部下的生命被陷于危机中,那团正准备燃起的冲动就不得不消失散尽。
不夜光一身的蓝色锦衣在人群中失色,得不到任何答复的他觉得呼吸都苦难无比,仿佛被牢笼囚禁,然而身边的士兵们根本不在乎,或许有人在思考着城里发生的一切,但大部分人不过是冷漠的对待,只活在了当下看得到的这片区域里。
至于外面发生的,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军队成了他们的唯一。
唯一?不夜光心中想着,他同样从属于军旅,可军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唯一,若军队就是唯一的希望,那与死了也并无太大差别。
纠结着的同时,他想到了一些方法,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去看看霍吉尔才行。
顺着自己的思路,不夜光将死死握紧刀柄的手挪了下来,深呼吸后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顺着霍吉尔刚才被带走的路线,直接来到了囚室前,一个用木头和石头临时搭建的小屋,最多只能容纳三四个人。
没有看守的囚室小屋有点古怪,不夜光还是选择走了进去,穿过本用于站岗的过道后踩在屋内的影子中,在一片黑暗里找到了双手被某种铁铐固定在石头上的霍吉尔。
“下手太狠了么?我本来预计二十秒就该醒了。”不夜光说。
霍吉尔已经苏醒过来,不过看上去还有些余悸,不夜光那一下打的他面颊微肿,看上去没变化却有强烈的痛楚传来。
“我比以前更弱了,这就是你想说的,还想让我也承认。”霍吉尔看到了对面墙壁挂着麦斯和拜亚,放心了许多,安然回答不夜光的话。
“随便你,过往冷静处理矛盾的永远都是我,上次你埋伏我还输了,这就是差距。”不夜光丝毫不让,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口头上仍旧试图占点便宜。
“别废话了,演给但罗看的戏到此结束。把我们放下来,军队必须尽快进城,埃米利奥的军队随时可能抵达!”霍吉尔没心思跟不夜光嚼舌头,两个人的思绪本就不在师兄弟的日常嘲讽上。
“证据?”不夜光不带任何质疑或肯定的口气问,还不忘观察拜亚和麦斯的表情变化。
想要张口的麦斯犹豫一阵选择了沉默,拜亚干脆将答话的机会交给霍吉尔,不夜光这才重新看回右面。
“一个叫夏洛特·格林的人他看到了证据!他现在有一把剑,用一种特殊的矿物打造,可以让使用者本身在一定距离和环境里穿梭,他用那把剑在褐岩山谷监视着军队的一举一动,观察并且做出准备应对的计划,埃米利奥和佣兵团没有被兽人们围困,尽管付出了很多,但兽人们撤退了,相信我,他看到了一切。”霍吉尔每次喘气就更加认真,连对面墙上的拜亚与麦斯都不得不相信。
不夜光没有给出直接的答复,他背对着霍吉尔,看上去在思考和挣扎着,等霍吉尔打算继续说服他时,不夜光竟在一霎间抽刀转身,不加仔细瞄准就斩向霍吉尔。
“咔。”
困住霍吉尔的左右两个铁手铐纷纷断裂,紧接着又是另外两声坠铁环坠地的闷响。
映射屋外光线的刀光渐渐收回了刀鞘里,麦斯、拜亚与霍吉尔三人同时落地,一个绑着不夜光的“枷锁”也就此松脱。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兄,也不是为了卡墨娜或我们的友情,仅仅是为了城里的平民和我的部下,别感谢我。”
不夜光没等霍吉尔道谢,就先杜绝了任何出自好意的感恩。
“可.......你确定你有计划?我想你肯定是知道夏洛特真的看到了才会相信我们的。”霍吉尔还是有些担心不夜光的处境,嘴上说的再狠心里还是顾虑着不夜光的立场。
“如果埃米利奥即将带着佣兵团来到,在这支还没有任何准备的军队里,我的部下也不可能幸免,无论有没有备战,总会有人死伤,何况我救过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此地名为巡逻军的干部。”不夜光很确定自己做的事情,也愿意付出必须要有的代价,提起夏洛特时到有些保留,他还记得那件事纯粹是因为名字的古怪,完全忘了具体的细节。
“他的确是个怪人,有机会你们可以好好聊,不过现在我们得想办法安全出去。”
在霍吉尔发言前,麦斯就已经在哨兵站岗的地方躲藏起来,埋伏在阴影中观摩附近流动的士兵,分析着他们运动的方向与模式,就等待霍吉尔和不夜光决定即将发生的事情该如何进行。
“没人在,我们可以偷偷摸出去,或者抢几件衣服,士兵之间的衣着都没完全统一,混进去就没人找得到我们。”麦斯给出了意见。
“他们在这和附近都没有哨兵或守卫,不是你们不一定重要,仅仅是因为牢具是我们从加尔迪亚带来的,弥诺斯人进贡给帝国的精钢,实际上也只是淘汰的残次品,但到了南方成了炮轰都不会坏的宝物。”不夜光解释着,表现出可惜的模样,等待霍吉尔的下一句话。
“然后你一刀就劈开了,你就是想等我说这句对吧?”霍吉尔没好气地说,心里那个被压下去的孩子还有些不服气。
“对。”不夜光很愉快的点头道。“不过还不止,我一刀能劈开这种事在但罗眼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强,最南边的乡巴佬大都没见过厉害的剑士,我也隐瞒着我做得到这种事,他们以为我最多只比他们强一点。”
“你想等一下全力战斗?”霍吉尔懂得不夜光的意思,他还记得卡墨娜拼尽全力时有多么恐怖,就跟黑皇冠曾带给他的恐惧一样,而曾经跟在他身后的不夜光跻身进入了那个行列。
“打垮上万人?根本不可能。但我能制造一些混乱,你们可以借机去刺杀但罗,这些天我摸清了他们间的关系,但罗跟中下层的军官关系良好,上层军官里有些人是不得不听他的话,还有一些本来跟他没什么瓜葛,不过是同样忍够了贵族的气才跳到泽维埃这一面,本身虽然是军人,其实那么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争,早就成了怂包,埃米利奥的军队一到他们就会摇摆不定。”言语间无所顾忌的不夜光也不太在乎在场唯一的“艾兰思”的想法。
“刺杀但罗不是个容易的事,他身边肯定有不少随身护卫,而且如何在埃米利奥的军队进攻时活下来也是个难题,我和霍吉尔也许可以,但这位拜亚少爷就不一定了。”麦斯猜得出不夜光的打算,有意无意地提醒不夜光是否该完全信任拜亚,骨子里对贵族还是有所保留。
“我不想死,我只想活,而我也会活下去,不只是依靠自己的家族!”向来在众人间保持沉默的拜亚终于张口,语气郑重且眼神锐利,就跟他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却没那么咄咄逼人。
瞧见他这副模样,任谁也张不开嘴反驳,他们只能暂时确定拜亚会活下去。
“但罗一死,军队内部又有内乱,埃米利奥的人就有机会获胜,我就能抽出自己人,军队会有一个新统率,艾兰思家不会放任致远花城不管,一切皆大欢喜。”
不夜光重复了一次计划,当他还想讨论细节时,霍吉尔打断了他。
“行不通,军队会有无辜者死伤,埃米利奥依靠部队和佣兵胜利后肯定会让军队在城里放纵,到时候会比现在更糟糕。”
霍吉尔的想法让不夜光感到错愕,连麦斯也难以理解,囚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现在不是装圣母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避开战争,这已经是板上钉的事实,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止损,我是曾经帮助摄政王和泽维埃赢了内斗,但现在我必须让贵族们重新获取控制权。”不夜光批评他的师兄,这份看上去好像是善良的东西,在他的角度来说仅仅是幼稚与天真。
“军队里的始终是人。致远花是他们的家乡。”霍吉尔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不!不完全是了。你给他们吃,你给他们规律和秩序,你给他们划好一个圆圈,那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乡,至于另一座本来就没有他们份的石头城市,又有谁在乎呢?我在这里不止一天了,但罗对我重复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他比我更了解这些人。”
不仅仅是出于对霍吉尔想法的不认同,不夜光也曾亲眼见到过士兵们的冷漠,那份不该有的淡然是这国家矛盾的最终体现,许多年前在米勒都司他就见过这一幕。
言语间的说服力来自于现实,霍吉尔有所了解,可心底还是怀着一丝希望,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是他的底线,也许会为了达到目标杀死其他人,但最终还是为了拯救更多的,在那之前他会尝试一些有可能的手段,哪怕希望渺茫。
总是对凡事抱有乐观一面的性格,从很久以前就被不夜光掌握的一清二楚,尽管接下来几秒霍吉尔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连表情变化都瞧不出,可不夜光很确信,眼前的师兄已经考虑了无数次其他提议。
“好吧。”
霍吉尔还是放弃了,他想不出能保全所有人的想法,现实还是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即便他想打回去也找不到机会。
其余三人原以为会被霍吉尔引发的冲突迅速消散,内部的意见达成一致,临时跟陌生人彼此搭伙组建的团队重新确定了计划,按照不夜光的指示在此等待。
不到五分钟,不夜光就拿回了三件军营里士兵们的衣装,交给他们三人披在身上掩饰自己的身份。
一身的青蓝色短披肩,还有白色的胸衣,加上扣在肩膀与后背的皮甲,以及套紧在脑袋上的椭圆形铸铁盔。
“他们迟早会发现少了几个人。”麦斯提醒道。
“没人能发现尸体的,解决贵族们的叛军时他们挖了个大坑装尸体,上面撒了石灰,我把三个倒霉鬼扔在了那。”不夜光故意展示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就塞了回去。
“麦斯跟拜亚两人到营地东侧找制高点,随时监视草原另一面的情况,我们被绑来前我在非常远的地方看到了大量灰尘,不是骑兵正在接近,就是有别的事情发生了,想办法找到埃米利奥劝解他,但罗一死就没必要重新厮杀一场。”霍吉尔难得再次发言,他好像完全从不夜光说过的话里恢复过来。
“我的人集结完毕后我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等我的人撤离了军营往城里方向出发时,我会在营地西侧燃起一场大火,到时候我们一起撤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埃米利奥自己想办法进城。”
隐约取代了霍吉尔领导地位的不夜光也代替了他的发言,为其他人规划出之后的每一步。
没有任何异议的霍吉尔僵硬的点着头,拜亚跟麦斯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反复确认过后,不夜光一半身子走出阴影,打探远处来往的士兵,确定过百分之百的安全后先行离开,后面的三人也一同跟上,就在囚牢的门口分别。
霍吉尔跟着不夜光前进,往寻找但罗的道路出发,麦斯跟拜亚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由麦斯领头把自己当成巡逻的普通士兵在一大堆三米高的帐篷间穿梭起来。
“你确定不会被发现?我们该装的像一点。”由于麦斯在拜亚眼里的表现有点吊儿郎当,难免让拜亚感到了不自在。
“我过去是巡逻军的人,相信我吧,你太正经才会被发现有问题。”说完,麦斯表现的更放松,他们两人在短暂的步行中瞧见了许多人,进一步印证了麦斯的说法。
除了帐篷,营地里就是被集中挖掘出的大坑,里面有的是尸体,有的是正在挖坑的士兵,到处都有夯实的泥砖,还有随意扔到地面的木制模具,看起来他们正在准备什么。
士兵们的双手并未停下,也不被外界的事物所吸引,有的人看上去还算正常,可更多的只是痴在原地,好似生活已经没有希望,又被这该死的寒潮冻的麻木,他们之中可能有人早就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活着了,要是就这样死了,或许都反应不及。
“我现在明白他们不止是不担心我们逃跑了。”麦斯低声说。
“我也明白了,你被抓住的时候被他们揪着脑袋,羞辱人大概是唯一的娱乐吧。”拜亚接着话回答。
离开制作泥砖区域,向着东侧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程,快到冬天的这个时候有一股暖流突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穿过几株杨树后,在某个泥坑化成的人工湖旁发现了温暖的来源。
一个五米高的火炉挡住了他们的道路,火炉看上去堆砌还不算太久,内外仍没有被烟熏过的痕迹,盖在地面的半圆形顶盖下站了六七个士兵,还有一大群人正围在附近取暖。
一名军官路过了这里,人群立刻就开始动工,七八百人马上把烧好的砖块运到马匹的口袋与推车上,剩下的则是披着染有血迹的破烂麻布袋在火炉旁取暖,也尽力装出工作的样子。
过多的人聚集在这,阻碍了来去的道路,一靠近可能就会被拉去工作,本来就泥泞的地面在人工湖积水的破坏下更加难以踏步,拜亚与麦斯刚踏到附近就跟踩中沼泽一般,每次都要用手拔出双脚,被迫踩着满地倒下的腐朽树干在一处还算干爽的帐篷后方等待机会,此处足够安全,帐篷过道间全是装了煤块的麻袋,安静且容易观察附近的情况。
“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谈谈。”拜亚张嘴对麦斯说道,他发现军营里的军纪比预期涣散,也许能趁着这工夫说些别的。
“说吧,我们可能要在这被困住一段时间。”麦斯好像早就有预感一样,探头往火炉方向望去,盘算军官离开的时间,他很清楚那些士兵的习性。
拜亚不快不慢地从自己士兵衣物下的口袋里翻出一块被布料抱住的东西,没有任何表述的递到麦斯手中,里面有着金属摩擦的声音,看拿在手里的分量就瞧得出并不轻巧。
看上去古怪的布料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当麦斯打开时,里面的东西却让他感到熟悉,那是两枚刻着怜悯之眼的镀金勋章,一个磨损的严重,另一个则格外的新,只是缝隙里填满了黑色的泥土。
“我们过去未曾见面,但肯定都认得这东西。”拜亚拿起比较旧的那枚。
麦斯没有答复,可面部凝住的表情反应了他心中翻腾的变化。
“那么我们能对彼此坦白么?”拜亚又拿起了另外一枚。
“当然。”
“谢谢。”
拜亚得到了答复,满意的感谢麦斯口头上的诚恳,又将崭新的镀金勋章放了回去,想要讲述这些勋章的故事:“我曾拥有其中一枚,一直以来我都以艾兰思家信使的身份执行父亲的意志,与城外的海盗跟山贼们谈判,他们帮我们杀人,袭击敌对家族或商会的队伍,作为回报我们会掩盖他们的罪行,他们也可以拥有抢来的财富,同样也要求他们不能随意骚扰城里隶属于我们的码头,有一次袭杀商队后一个海盗首领向我要了这枚勋章作为奖励,可没多久我就听说他们被名为夏洛特·格林的巡逻军队长全歼,这枚勋章也该被送入巡逻军的收藏库里了。”
拜亚边说边怀念,那个时候他还没成年,做的却全是大人才会做的事。
“在夏洛特之前的巡逻军队长,艾兰思家只要一张嘴,哪怕是杀了人都能想办法解决。夏洛特来了后,听那些远亲们讲,只要一有艾兰思的人找麻烦,夏洛特就会从收藏库里找出曾属于我的那枚勋章当做艾兰思家与海盗勾结的证据反过来要挟我们,虽说真要对峙我并不觉得那东西有任何作用,可那些人就是害怕,全因他们早就病入膏肓,干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遇到一个硬骨头就全都避开了,夏洛特他深谙这种道理,是个在地下社会里生存的好手。”他保持着刚才的语速,生怕麦斯听漏某个部分。
“勋章原来就是你的么,哼,世事真奇妙。”麦斯像是放下心里一块巨大石头一样靠到在身后的帐篷骨架上。
“能镀金的怜悯之眼勋章只有高顺位的继承人才有资格持有,要么是我或兄长,要么是军队里的埃米利奥父子,谁在那天丢了勋章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起码手段上我觉得非常完美,就是对码头的商人和船家有些过意不去。”拜亚不知在向谁表示着过意不去的感情。
“你找人杀了码头的人?”麦斯想起他与朱利安尔斯为码头发生的灾难进行的争辩,当时大部分人都认为是海盗所做。
“我不过是给出了一个引子然后观察,让该去做的人自己去做而已,然后把新的勋章扔在现场就可以嫁祸别人。虽然那群佣兵一点都不蠢,但太心急了,为了寻找一些不知名的古代戒指到处在地下抓捕可能的知情者,现在我到是明白为什么他们想要收集那些戒指了,反正一丁点伪造关于戒指的情报就能让他们屠杀整个码头,连带相关的人也不放过。”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倾诉欲望让拜亚把他过去压在心底的全都说出了口,连一丁点都不想保留,他压抑的太久太累了,被罪恶感折磨的良心早就麻木,可始终仍旧能感受到作痛时的悲伤。
“为了什么呢?你跟我不同,世上该有的美好事物你都有了,嫁祸给你自己人又有什么好处?。”麦斯以为自己的不满是来自于对身份的挣扎,但当他遇到拜亚这样得到一切都仍旧在暗中破坏的人时,疑问不由自主地产生了。
“美好?看看你被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包围吧。经济每况愈下,唯一能卖到国外的产品就是一天比一天少的矿石,能便宜挖掘的劳动力们全都是那群奴隶,国内没有足够的农民或手工艺自给自足,偏偏贵族们还比过去更加腐朽,都为了自己那点利益抱着奴隶这群自爆炸弹等死,国王所谓的改革就是杀光有可能被贵族组织成军队的奴隶,满足自己家族延续的欲望,可悲!可笑!。”贵族出身的拜亚看起来不在乎麦斯羡慕的东西,对此更是不屑一顾。
“可至少你不是个奴隶和平民,你还有血统、地位、金钱和身份。”麦斯更加难以理解,突然觉得拜亚脑子也许更大多数贵族一样不正常。
“那都不重要,我希望这世界变的更美好,生来拥有的不过是帮助我的跳板,可有趣的是我生来就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到那个位置,偏偏有寿命长的过分的父亲,还有着一个跟其他贵族没有任何区别的庸俗兄长,他们或聪明或愚蠢,都只想保护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办法让国家兴盛!埃米利奥一家也一模一样,他们谁被这事打击我都更有机会上位,否则永远只是个继承顺位低又没军权又没人脉,随意被人差遣的信差罢了!”也许说的话让拜亚抑郁已久的内心有所敞开,他的语速都开始提高,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让他肯定了自己的选择从未有错。
“回想一下,如果我没有在当时偷走库里的那枚旧勋章的话,我就不会看到了夏洛特作为切割者的那一面,更不会让自己成为背叛他而不得不被除掉的叛徒,是我堕落了,不是他太绝情。切割者身份曝光时,我的人生就被毁了,不止是前途,连自认为正确而宁愿犯下大错让别人的死为自己夙愿也错的一塌糊涂,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我却还活在这。”
麦斯有意无意的吐露心声,顺带给拜亚讲起过去发生的事,首先想起了那个在巡逻军收藏库里躲藏的夜晚,用自己的借口袭杀了三个同袍,其中一人还是他教过的男孩,那份痛在不久前还完全不曾被他体会过,甚至在敌视夏洛特时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牺牲。
本以为夏洛特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偷出勋章将之扔到码头上,希望借此制造更多混乱,令巡逻军的矛头指向奴隶制的主要拥护者艾兰思家,让两个他都憎恨着的制度维护者在战斗中互相消磨,却没想到当时的夏洛特只是有其他的地方不得不先前往的地方,比麦斯更早就注意到他在收藏库里的所作所为,默默记在了心中。
那是绝对不能原谅的过错,诱骗杀害了完全信任自己的朋友,仅仅是出自于那份对自己和世界的憎恨,在巡逻军身份中被压抑已久的仇恨被转化为动力,明明奴隶或地面人的身份都不是,偏偏他又两者都是,更没法割舍过去与现在,一言一行都成了敏感的禁区,偏偏又是有不少人笑话他曾经为奴。
普通奴隶不会觉得生而为奴有多讽刺,在他们看来是种自然规律,比天要下雨还正常不过。
唯独是那些原本的普通人成为了奴隶,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的尊严被剥夺的震撼,这般人却意外的很少会尝试回到地面,出于丧家犬的羞愧,仅余的自尊心令他们自觉回避,反倒难以被人嘲笑得到。
以奴隶身份降生,又回归到普通人之间,每日不得不暴露在各种歧视的目光里,恐怕多少年也不会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如此不幸的夹层间,无论是过去的奴隶伙伴,还是地面上完全不会容纳的地面居民。
麦斯在他们眼里都是异类,奴隶的叛徒与自以为自由的奴隶,都是麦斯加入巡逻军后总能听到的评价。
好在巡逻军的差事是好东西,职位带来了新的社会地位,也得到了同袍的认同,可指指点点永远存在于远离他的暗处,如无法被挠掉的痒处令他无法平复,用同一种方法回应着,心中默默记住了仇恨,内外有着两种不同的眼光判断每一个人,再友好也罢,隔阂始终是存在的,正如麦斯被暗地里指责一样,他也学起相似的做法,把每个人都假设成里外不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将不平衡的心理扭正过来。
看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他巴不得迎来巨大的毁灭,当打心底厌恶没给他平等身份的世界也崩溃时,他才确信其他一无所有的人,都将再也没有资格嘲笑他人。
毁灭吧,随便怎么都好!他曾如此的歇斯底里。
现在,麦斯已经改变了心意,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无比的悲痛,朱利安尔斯为了友情斩去自己的手指,夏洛特也仅仅是因他的罪行而做出了正确的裁决,连他坚信自己看到夏洛特真实身份而被灭口的幻想也彻底不存在了。
消散的仇恨过后,是对生命的珍惜,不止他自己的,还有别人的,不分奴隶或平民,仇恨已经不能再轻易左右他的思想。
若说还有愿望,那就是再见夏洛特一面,依旧像过去老友般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我原本以为出生在富贵之家就不会有身为我这样的天生悲剧。”
麦斯总算从伤感中抽离,也让拜亚了解了自己的故事。
“结果啊,我们不过是相同的人生罢了。”
拜亚懂得了麦斯的心境,好似嘲笑自己般把两枚怜悯之眼的勋章扔进了远方的泥地。
两个原本不同的人,被命运捉弄着,都试图在幕后发泄自身的爱与恨,换来的却是一败涂地的结局,偏偏又成了苟延残喘的那一个,不知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嘟!嘟嘟嘟!”
军号角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整个军营的气氛也立刻随号角声改变。
本来安静的煤麻袋周围迅速多出了大量的士兵,他们纷纷走动,开始手持武器为某些事情做出准备,人群大多还是不可避免的往西侧营地流动,场面一度混乱的跟后厨一般。
“回到你自己的岗位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别以为法不责众!”很多军官都喊着类似的话,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下去,甚至有几个军官自己也为了满足好奇心加入了不受控的士兵队伍中往西面某处前进。
尝试维持秩序的军官抽出督战用的皮鞭,不再手下留情给偷懒的家伙喘息的机会,火炉附近上百人很快就组织成有序的军列,以规则的方式运动起来,但没几秒就被控制不住的人群冲散。
“埃米利奥的军队要来了?不像是溃逃。”拜亚往远处用木桩打好的墙边望去,但很快就留意到比墙还高的哨塔上没人吹响号角,连注意力都不在墙外,明明天空在褐岩山谷方向被扬起的灰尘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一个留意到。
“他们是在往军营另一面前进!”
麦斯没时间想太多的,直接走到人多的地方,留意到刚才军官拼死整顿的仅有一部分军队,大部分的士兵还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流往西侧,有些像是看热闹的感觉,某些大事发生在军营里,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恐怕是不夜光开始战斗了,不过比计划要早太多,他不像是会乱来的人。”拜亚凭借短短与不夜光的接触,完全能断定不夜光是怎么样的一个剑士。
“霍吉尔可就不一定了。”
麦斯同意拜亚的讲法,但霍吉尔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回头,你必须提前赶到东侧等埃米利奥的人来,这军营里的傻子们一离开泽维埃的安排连暗哨都不懂埋,懂得作战的精锐军官全都在埃米利奥那了!这素质的军队会毁了我们的计划!”
人群速度比之前更快,跟饿了三天的猪圈被打开时冲出的猪群差不多,来往的肩膀撞倒麦斯好几次,让他连站都站不稳,跟拜亚说话也要吼着才能勉强传达出去。
听不清麦斯话语的拜亚还是看懂了他的意思,用双臂格挡在身前,保护面孔不被那一大堆硬邦邦的东西砸中,麦斯跟随其后,拼了命才撞到最靠近他们的木桩墙上。
就在他们以为能休息一阵时,西侧传来了惊呼声,有人在人群间散播着消息:“有人要与但罗大军团长进行一对一的决斗!有人要与红胡子的血腥但罗决斗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