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的后方深处,被安排坐镇后方的拜亚一人孤伶独在马背上发愁,手底下的士兵有些认识他,有些则不认识,认识他的人一半是刚才目睹他即将被处刑的,剩下的则是过去就认识艾兰思次子的老部下。
做完监督大部分佣兵进入营地的工作后,众人都在远离大部队的后方等待前面的捷报,从东侧破碎木墙的驻扎地到西侧的门口有一公里远,从西侧门口再到城墙下又有一公里的距离。
如今前锋的大部队全部移动到营地之外,剩余的便是在北部营地停靠的中军指挥部与南部靠近白河一带拜亚所带领的殿后骑兵,佣兵们刚好位处两者之间,最后一批人正在拜亚的目视下离开此地。
好比独乘单舟泛于河面垂钓,拜亚过往笔直的背部弯了一半,身边没人敢靠近过去,也就只有埃米利奥留下的军团长盖温凑到他身旁,在地面拖着斗篷,斜出半边身子,打探这位主子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拜亚大人?还好吗?如果你要加一条毯子的话,就用我这条吧。”盖温转到马头前,发现拜亚栋的鼻子发红。
“谢谢,你留着吧,盖温大人。”拜亚随口应付道。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才来,要是不早点进城的话,恐怕我们都会被冻死在草原上,明明咱们两个带的是艾兰思家最精锐的部队,埃米利奥大人却放在后面挨冻。”盖温瞧得出拜亚无精打采,也许是病了也许是懒得搭理自己,便找了其他话题试图接近这位艾兰思家的次子。
“燃料不够么?我以为营地应该有。”拜亚始终盯着城墙的方向,但他看不到任何答案,高低起伏的人群与草坡挡住了他的视线。
“抓来的俘虏透露但罗似乎命令他们把大部分燃料都用在造砖墙来防御我们,不过在墙建成前我们就来了,剩余的燃料大部分都在骑兵们冲入营地时混到了草地里,煤球或一些燃油,在河岸有他们的储油库,不幸的是大部分油都流入白河了。”
难得听到拜亚感兴趣的话题,盖温就一概不留的全部说了出来,试图引起这位艾兰思大人的关注。
他的热情没有换来拜亚太多的注意力,转而又把话题引向麦斯的身上。
“你带着的那位仆从看上去好像还不大适应,要我把他一起叫来吗?”盖温挥手招呼着远处的麦斯,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拜亚的面部。
“劳烦你了。”拜亚说。
得到许可后,盖温即刻高声呼喊,他的亲兵不大礼貌地推了推麦斯,示意盖温的存在,远处麦斯总算从寒冷中苏醒,明白到有事发生,从地上捡起几条包了泥的毯子,盖在身上披着的毛毯上,走了一小会儿到达拜亚的左侧。
“你可以离开了,盖温大人。”拜亚冷不丁地突然发言。
起初盖温以为自己或许听错了,但愣住几秒后才确信没有,咬咬牙后一句话没说,只能调头离开,走出几步还不忘拿靠近他的亲兵发泄,踢了某个最看不懂情况的人的屁股,故意吩咐不再让任何人接近此处。
留在原地的拜亚很清楚他的行为有点太没礼貌,可他不在乎,他失去一切,未来是茫然一片,没有光也没有暗,或许夏洛特曾给了他活下去的原因,但如今呢?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麦斯主动开口。
“计划?不,没计划了,任何我们预期的,我们所想到的,都只能根据现实来随机应变。”拜亚否定了麦斯的说辞。
“好歹也是按照你自己的意志主宰命运。”麦斯说。
“真的吗?我现在都不知所措了。”看上去的自嘲,其实是拜亚内心惊慌的表证,他不懂得然后应对,即便他自由了。
“你成功的跟艾兰思的军队会和,或者说你也掌握了一支部队,目前来看他们很信任你,这难道还不足够?”麦斯搞不清拜亚到底在琢磨什么,扶住了拜亚的马鞍,想将马身往自己这一侧倾斜。
“原本不该有这么多的人死,如果我们成功监视了东侧的草原的话。”
“那不怪你或我,河岸飘的雾气遮盖了视线,营地里的人自己忽略了哨兵的提醒,先被霍吉尔跟但罗的对决吸引了注意力,话说回来这也是霍吉尔为我们的牺牲,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麦斯松开马鞍上的手,尝试为拜亚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并非偶然,让彼此都能好受一点。
“叫盖温的人如何?他信任你吗?”眼见拜亚不大乐意回答,麦斯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
“他试图讨好我,说明埃米利奥叔父或其他人对我没什么堤防,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突然把我们干掉就是了,他们是我仅存的亲人,我也是他们仅存的亲族,要是米提尔到这来就不一定了。”拜亚双手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反方向移动。
“你要去哪?”麦斯跟上继续追问。
“检查佣兵团入营的进度,努沙杜瓦的名声不大好,他背叛过雇主,也袭击过致远花的商队,原本埃米利奥叔叔雇佣他来或许只是想恶心一下我父亲,没想到老国王会批准下来,大概是想等佣兵抵达时借机全歼复仇,搞臭埃米利奥叔父的名声。”
一路踩踏泥浆的过程里,拜亚跟麦斯抵达了他们原本所停留的残墙处,此地是骑兵最早冲进来的位置,现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大量身穿褐色薄皮甲跟白色抹布宽衣的穷佣兵。
有半数两千来人的佣兵们已经渗入了中军的骑兵队伍,剩余的一半还在进入营地中,拜亚找不出努沙杜瓦在哪,他也懒得去搭理这件事,只要让前锋跟中军完成任务,剩余的就不归他管,自己能控制的人手也才一千人出头,盖温分到了四百多,两者算上俘虏也不过一千七百多人,还要处理遍地的尸体跟军资,竭力避开潜在的威胁成为拜亚下意识的首选。
大部分士兵中的军官对着拜亚也不过是刚才的点头之交,别说信任,连熟识都谈不上,有人光是认得拜亚还不足够,拜亚也需要了解他们,比起陌生的军官,此时此刻认识也没多久的麦斯反而更让拜亚安心,为此他还特意分出两名百夫长归麦斯所属,这一行为到幸运的没有引来不满,盖温更是没有太多的担心。
正当监督雇佣兵的工作快到尾声时,西侧中军聚集的地方传来了骚动,拜亚在马背上眺望过去,发现弗里恩正飞速从前锋不顾队形地往后急奔,左手把鞭子挥的看不清形状,胯下的烈马一溜烟地跑到了底。
弗里恩故意对准一排俘虏撞去,立刻就有三名跪在地上的俘虏被践踏在马蹄下,正中间的那人当场便碎掉了脑袋,另外两人则奄奄一息。
烈马断了腿骨也摔在地面站立不能,弗里恩跳下马时就抽出了佩剑,先对准没死透的俘虏一通乱砍,跟着再劈向马颈,直到那匹烈马不能动弹才停下手。
随从递给他擦脸用的白毛巾,弗里恩抹去脸上的血点后才稍为好转,铁青色的脸有了少许快意,重新登上旁人牵来的另一批新马。
目睹全过程的拜亚跟麦斯一人一个表情,麦斯惊的有些发呆,拜亚到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表面上装作理性或懂得是非,实际骨子里根本就不在乎,以前每年开市时,他都会特意在奴隶之家赦免一些奴隶,以此换取奴隶们的好感和情报,这样的人迟早会跟米提尔一样成为害群之马。”对此类虚伪行为不屑的拜亚,说起弗里恩来就收不住嘴,一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压低了声响。
“听上去挺聪明的做法。”麦斯有样学样地也小声说,心里可有另外一番想法,眼睛也时刻不忘盯紧附近游荡的盖温。
“真聪明跟真愚蠢,有些情况下看上去几乎一样。”拜亚嘀咕道。
麦斯想提醒拜亚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没伸出手去,天上就落下一片雪花,紧接着一股极寒的冷潮就席卷而来,温度降的太快,以至于上半身还稍微温暖,下半身就被冷风打透,过大的反差竟让麦斯跟拜亚没有反应出发生了什么。
“下雪了。”
十几秒后拜亚才明白到究竟怎么回事,他留意到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半空坠落,最西端隐约看得出的包围致远花逃兵的网子已经织好,三面压制了逃兵们的去路,城外的迷途也终将走向结局。
城墙下,霍吉尔与埃米利奥互相离的都不远,十二名骑兵把他们包围起来,在马匹上交头接耳,分享对眼前一幕的看法。
谈判结束后,埃米利奥便放霍吉尔离去,用满是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位前宫廷侍从的背影往城墙那面移动。
路上归来的霍吉尔不再满脸笑容自认为轻松就能解决毛肚,心中反而忐忑不安,却竭力维持一副没有事的样子,但对面草坡上站立的埃因等人早就瞧出端倪,虽说看上去谈判成功了,可究竟怎么样,还是一个未知数,霍吉尔还没靠近就一窝蜂的涌了上去。
其余不清楚发生什么的致远花士兵也有部分跟随加尔迪亚军人围过来,其中不泛幸存下来的中层军官。
也许只是为了在寒潮和大雪中暖暖身子,也许只是人的好奇心跟雪球一样滚动变大,参与进来的人数越来越多,霍吉尔抵达城墙下斜坡前就有两三千人来迎接他,把被雪霜铺白的地面重新踩出了土色。
“发生了什么事?”霍吉尔没有搞清楚现况,对第一个走近他的埃因先行提问。
“他们大概都是来看你的,谈判成功了?”埃因也回头看了眼人山人海,带着惊讶的语气询问谈判的结果。
“只需要一个人死,但我们拿不出这个人来。”霍吉尔说。
“谁?”埃因问。
霍吉尔只是看了他一眼,面有难色的一言不发,继续走他的路,许多士兵认出了霍吉尔,很快就从兴奋转为茫然,即便他们猜得出霍吉尔出去是干什么,却不知道究竟如何去面对霍吉尔。
在人群中一条沉默之路被霍吉尔开辟出来,士兵们主动为他让出了道路,霍吉尔却不知该通往何方,埃因顺着人群追了上来,刚追到背后,就有先他一步在前面拦住了霍吉尔。
“霍吉尔先生吗?”
明显是中层军官的人穿的甲胄也不大一样,面部也并非本地人的模样。
“怎么?”
霍吉尔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是穿了异国甲胄的外族人,这才反应过来是但罗的亲兵。
“但罗大人想见你一面。”
简单平凡的一句话,在霍吉尔耳朵里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他瞪大了眼睛,对方却没有跟他对视,转身就往人群里移动。
无声息地几秒里,霍吉尔还没想好,身体先给出了反应,跟在这几名军官身后,像是被使命感驱动一般前进,身边在冬风里的人好似冷峻的墙壁,他在这阴暗的小巷角落里来回穿梭。
几十步后,他走到了某处干草堆前,上面正躺着一个血红色的男人。
“你还活着。”
“你也是。”
但罗正躺在干草堆的正中央,附近也有不少同样受重伤的士兵以及死尸,他身上的盔甲残破不堪仍旧不肯卸下,被砍开的缺口间塞了从棉衣里拆除的棉条,红的发黑,黑的发紫。
从红胡子但罗的眼神里,霍吉尔能感受出他对自己并未死还几乎复原这一奇迹的惊讶,群下没有话语,两个人之间也不知道谁想开口好。
“扶我起来。”但罗先对部下吩咐,这才被人从背后推的坐起身。
“他要你的人头。”
霍吉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众人并未听清他的话,霍吉尔也瞧得出来,那些听清了的人了则变了表情。
“他想要你的人头!”霍吉尔再次高声说道,这回十多米外的人都听得见。
几乎同一时刻所有但罗身边的士兵都拔出刀剑,剑锋对准霍吉尔,只要但罗下了命令,包括加尔迪亚军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刀下之鬼。
“作为放过其他人的条件?”但罗嘴唇没有动弹,舌间发出了有力的声音。
“没错。”霍吉尔回答道。
原本打算进攻霍吉尔的士兵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猜得出霍吉尔是为了谈判才走出去,回来时带的却是最不让他们感到一丝欣喜的消息。
没人会出卖但罗,起码不能死但罗,不比那些自诩尊贵的贵族军官,但罗跟士兵们一同被压迫,没一次排挤是落下他的。
他分享食物、分享美酒、分享金钱与自己的一切,反过来也分享着士兵们的责罚和信任。
“那就战斗吧!我们宁愿死!”
士兵里果然有人高呼,很快一呼百应,想要死拼的打算迅速就传遍上万人之间,包围他们的骑兵也绷紧了神经,不知如何是好。
“战斗?诸位人数固多,但你们根本打不赢。”埃因在一旁笑话不懂军事的士兵。
他的嘲讽引来了士兵的不满,一些年轻的刺头立刻就指着埃因的铁罐头头盔破口大骂,连带祖宗与父母一齐骂了个遍,就差上前火拼。
加尔迪亚人也大多不怎么好惹,尽管埃因没反应,他的部下还是回骂了过去,把霍吉尔跟但罗扔在吵闹的人群间。
“他说的没错,我们打不赢,白白死去而已。”但罗轻悠悠地说。
霍吉尔依旧保持沉默,他在这些人的立场里最微妙,全部人都知道是他逼着但罗决斗,拖延了但罗组织部队的可能性,吸引哨兵和营内的注意力,才有了今天一齐被围等死的下场。
“别太责怪自己,你是个勇敢的人。”
但罗看出了霍吉尔的心事,试图用不大稳定的语言安抚他。
“我们总是会做一些......自认为正确的事情,到头来,发现只是转了一圈。”
说着说着,但罗回想起之前的决斗,他就不由得地对那时的自己感到骄傲,没有真的逃跑,只是一想到手下士兵的命运,懊悔又很快取代了这份骄傲。
“谢谢。”
一句非常小声的道谢从霍吉尔嘴角偷偷溜了出来,低沉地只有但罗可以听到。
但罗装作未曾听见,可笑容还是出卖了他,很快又找了亲信军官传达他的口令。
“静一静!”、
五六名军官用铁剑敲打剑鞘,摇动剑鞘上的巡逻铃,致远花士兵很快就条件反射似地安静下来,但罗这才在旁边的军官耳中嘀咕了他的话,让军官替他高喊宣传:“我们打不赢,人数再多不能展开也只是等死,我们没有计划也没有足够的军官组织其他的人手,逃离时的盔甲和武器也没有带出来,三分之二的人手无寸铁,甚至没有靴子......”
说完的军官惭愧地回头跟长官对视,他面有愧色的低下脑袋,跟丧家之犬一样不愿面对那些包围他的同袍。
现实的无力感降临在每个人头上,士兵们许多嘴上不怕死,却并不是那么了解死亡的本质,犹如一盆怒火被恶水熄灭,顿时心灰意冷,高举过头的兵刃也纷纷落下。
“将军有很多种,严酷的人会严格的执行军法,懂得仁爱的将军会用宽厚治理军队,我只是个对别人处境永远感同身受的士兵,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位置,完全是个意外,骨子里我从来都不是也不擅长当将军,若果我的死可以拯救我的同袍,那又有何妨呢?”
但罗重新躺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出了内心的独白,城墙下太静,不一会儿竟然有哭声在士兵间隐约传来。
“埃米利奥要亲自将你斩首后才肯接受投降。”被眼前气氛压的喘不过气的霍吉尔,极不情愿地又说了一句。
生存面前,有时尊严不值一提,现实便是如此,偶尔会有人违背自身的欲望,选择死亡,而有的时候,低头换来的也同样是生命的希望。
但罗同样默认了这一点,点点头后坚持残破的身躯自己站了起来,披着部下盖上来的獭子皮,对埃米利奥所处的方向迈出颤抖的步伐。
刚踏出第一步,大量的鲜血就落在地上,又被白雪覆盖的草地间洒出一路“梅花”,绽放在草原之间。
上万的士兵跟随在他身后,走的越远跟随的人也越少,但罗不想让任何人继续跟着他,连过去的亲信部下都不带,离开人群包围时仅剩下霍吉尔与埃因,背后七十米外则是那群跪在地上哭泣的士兵。
他们双膝跪在大雪里,对严寒没有任何反应,体温融化的雪水变成了水坑,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但罗晃晃悠悠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在艾兰思骑兵的面前突然倒向前方。
霍吉尔连忙扶住了他,埃因想上去又收回了手,两个人搀扶着但罗穿过骑兵的第一道防线,往后方埃米利奥所在的位置前进。
又是那一圆圈十二名骑兵,在他们抵达前骑兵们先让开了道路,埃米利奥亲自从中驾马迎接他们。
“欢迎欢迎!办的真快。”埃米利奥一脸欣喜,剑眉下的双眼眯成一条缝隙。
“如你所说,我带来的你要的人,请以贵族的荣誉担保士兵们的安全。”霍吉尔以礼数回应埃米利奥的虚伪热情。
“噢!这难道是但罗将军么?看在古加拉斯王的面子上你可别骗我。”
埃米利奥用指挥棒顶到但罗的下巴上,用力地升起但罗的脑袋,发现这位红胡子竟然开始怒视自己。
“他还真是变了一副样子,名副其实的血人但罗,也更有种了,大概作为叛贼你也知道自己下场了。”他继续嘲讽着但罗,以胜者自居。
但罗没太多体力反驳埃米利奥的最后的嘲弄,霍吉尔更是深知他自身的安全全系于埃米利奥的想法,心里不满埃米利奥那股比过往更惹人生厌的自傲,嘴上却一个字都没说。
唯独身边的铁罐头埃因好像觉得自己安全了似的,一被带到埃米利奥身边,就察觉到霍吉尔之前的处境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表现的反而最为从容。
“加尔迪亚的军人对吧?之前还真就没跟你们接触过,不过唯一一次接触你们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看到埃因的盔甲更厚实,埃米利奥当即就反应出这群人的身份,话语间隐约透露着他仍旧对加尔迪亚军人帮助泽维埃夺权感到愤怒。
埃因是个聪明人,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他的站姿收敛,退的老远不参与到这些琐事之中。
短暂的小插曲结束后,埃米利奥再次鼓掌欢迎着霍吉尔的到来,还从马上跳到地面,打个响指身后就出现一直等着的侍从,端着陶瓷茶盘送上了点心。
还有些温热的麦茶装在镶了金边的茶杯里,被埃米利奥亲自拿起来递到霍吉尔手中,还有一块两指角那么大的蛋糕快也被塞给了他。
“别客气,这都是贝加有名的糖工坊进口的浓奶蛋糕。”埃米利奥和蔼的过分了些,让人感到明显的不快,还有一种故意隐藏又想表露出来的恶意。
霍吉尔别无选择,只能一口吃掉浓奶蛋糕,顺便把茶杯握在手里温暖冻僵的手指头,心里希望埃米利奥早点完成他想要的,别继续羞辱重伤的但罗。
答案早就在各人的心中有了定数,埃米利奥大概是觉得玩腻了,抑或者仅仅是出于对未稳定的军心仍有顾虑,便扔掉了滚烫的茶杯让侍从去捡,掀开但罗的头盔,用剑割断了他的发髻。
左手抓住长发,右手提剑,强行把但罗拖行回霍吉尔过来时的方向。
年老的埃米利奥臂力不输年轻人,穿着盔甲的但罗再重也在那只大手掌下在雪地上被拽动起来,他穿过了霍吉尔和埃因之间,把差不多失去意识的但罗一手甩在骑兵的防线前,故意暴露出但罗在他手里的事实。
从埃米利奥转身那一刻霍吉尔就明白到埃米利奥的想法,他觉得公开且又充满羞辱性的处刑,比躲在人墙后偷偷的为杀而杀要强得多,连哪怕一丁点的尊严都不打算留给但罗。
可他无能为力,霍吉尔自知插不上嘴,只能跟过去,连拦都不敢,能做的仅剩下跟埃因一起在骑兵的马匹后观看变相羞辱所有人的一幕。
“叛徒但罗!私自率领嫡系军队制造叛乱,威胁我的生命与家人安全,现如今已经被我捉捕,我今日在此判处他......”
埃米利奥瞅了瞅但罗一样,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血鹰之刑!”
把人肺部从肋骨后拖拽出来的刑罚,是自古以来对叛国者常用的伎俩,肋骨与突出又鲜活的肺,看上去跟展翅将飞的鹰一般。
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享受的来如此高的规格,上一回致远花有记载使用还是古加拉斯王时代的事情,自先代王后就已经被正式废出刑法,很多人都忘了究竟什么是“血鹰”,连带背后那近乎仪式性的残酷也一并忘记。
士兵们也许无知或没亲眼见过,可或多或少还有些耳闻,比起既无痛苦又死的体面的斩首,血鹰怎么也说不上是得体的死法。
再多的怒火,一看到但罗为他们跪死在那时,都不得不全部消散,哑忍理智不能控制的怒火,纷纷低头不去直视埃米利奥。
那位肥胖又沉浸在报仇快感中的大贵族,一手就掀开了但罗的獭子皮,挑断盔甲的挂钩,冰天雪地里扒出但罗全红的后背,故意暴晒了一阵,才轮转剑锋,慢慢贴在但罗的后背上,非常仔细地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
“也许你听不到我说什么了,但我会享受这一刻的,还有泽维埃那份也会补上。”埃米利奥把满是脂肪的脸低到但罗的耳边,就差欢笑一般说出他的话。
背上的剑锋又一次闪过,伤口比之前更深,但罗能做的仅仅是不断抽搐,埃米利奥把自己当做是个雕刻师,在但罗的身躯上凿下一片片血肉,却故意回避了所有致命部位。
每割一刀,他都会停下看逃兵们的反应,跟恶作剧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孩子没太大区别,玩弄了好一阵才觉得无聊,想着如何进行下一步来时,后方的营地里突然燃起了火光与震天的吼叫声。
数百米外的大营中军指挥地之中,稍早的时间里,弗里恩·艾兰思正安然端坐在新的马背上,数百人围观着一个竭力反抗的男人,厮杀于无数敌军之中,里外十几层的包围网将他堵死在一块空地里,满地都是他杀死的士兵。
“奇迹啊!这就是北方精锐剑士的实力吗?不过是个刚成名的不夜光就有如此非凡的剑术,一定要活捉他!”
弗里恩就差鼓掌为不夜光喝彩,好似这都是一场竞技游戏。
“可是我们已经被他杀了四十多人,士兵们都不敢再上前去了,看他的体力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早些射杀了也好,伤亡要不然还会继......”
身旁是随行军官有另一番想法,想说出来是又遭到了打断。
“必须跟我之前说的一样活捉他,人死了就死了,不夜光只有一个,那些胆小鬼若是不敢上前,就去从中军里调更多的人,我给四倍的赏钱。”
没有父亲的束缚时,弗里恩骨子里的暴戾被仇恨彻底激发,连遮掩都费事去做了。
渴望杀戮来满足自身复仇欲望的弗里恩,在父亲的压力下失去用铁骑碾压致远花士兵的机会,折磨艰苦奋战的不夜光便成了唯一的念想,不时还两手从太阳穴的位置倒后梳摸短发,舌尖微微吐露出嘴巴,品尝空气中浓郁的鲜血味。
“佣兵穿插在中军的部队里,与其让我们的人去死,不如让佣兵去试一试,反正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军官试着避免自己人的无谓牺牲,试探着再对弗里恩进行劝解。
“去吧去吧。”弗里恩无暇理会,全身心的投入眼前的娱乐中。
无法劝解的怨念在旁人眼里看上去过于极端,在此陪同的军官或随从们大多是埃米利奥的人,弗里恩的亲信已经全部在泽维埃发动夺权的那天被杀死,如今这群人对上了弗里恩,大多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接了命令就离得远远的,生怕惹出麻烦来。
余光里瞧得出他们想法的弗里恩,并不认为有必要一定需要尊重随从们的感受,借着这个机会任由他们走远点,稍带不愉快的回归到不夜光的死斗中。
一小会儿功夫不夜光又杀了两个,包围他的士兵却只敢用盾墙挡住自己,偶尔从缝隙里扔出没多大力气的长矛,还没飞到目的地就被截成两段。
旁人还记得刚刚遇到不夜光时,重骑兵的冲锋根本对他没有任何作用,他只是稍微晃了下手里的刀锋,就在草地里卷起了不可思议的狂风,碰触到的人马统统被撕成碎片,连续吞杀三个骑兵才减弱威力。
前面的尸体很快就阻挡了后方马匹前进的速度,一连串的撞击发生在每匹马的臀部与脑袋间,本该与大部队在西侧门口汇聚的骑兵队瞬间就被打垮。
自身的混乱中幸存下来的士兵很快就重新振作,以为不过是个意外,但很快就发现了对他们来讲颇为残酷的真相,独自一人面对上百士兵的不夜光没有逃跑,在士兵们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前,不夜光就先主动猎杀他们,让猎人与猎物的身份迅速对调。
一转眼就有十多人的身体被固定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改变,看上去跟熬了夜的学生在课堂上打盹一样,竟然没有痛苦与挣扎,纷纷原地站着死去,只有被外力碰触时才噗通倒地。
多年来只有在遇见“光狐”胡斯时才会有的恐怖情景,让不少老兵们都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也只有年纪尚浅的新兵们没任何犹豫的认为人数可以形成优势,一大群披着漂亮盔甲的士兵蜂拥聚集起来,想要在不同方向一齐进攻,刀再快也能让不夜光无法防守。
十多把长剑从高空劈来,肋骨或后背方向都有各式的兵刃袭击,不夜光反倒比之前更冷静,收回了摆好的起刀式,把手中的眠刃插入地面,深呼吸后一鼓作气的从泥土里拔出,逆时针地在身边甩出完美的圆斩。
新兵们吓的以为自己完蛋了,却又没有任何感觉,从安然无恙的现状所激发的恼羞成怒令他们更为不在意,甚至为此欢笑。
一道白光在刚才眠刃划过的半空浮现,化为自带热度的白茫光圈,附近的空气被高温灼烧,连带景象一起遭到扭曲,不夜光将斩完的长刀用力甩向脚边,光圈立刻散发到以不夜光为中心的半径五米内,扫过新兵时把他们的上半身从下半身上掀开,爆裂的腹腔里成了血壶,顺着伤口流出哗啦哗啦的血泉。
老兵们都看得出是斩纹,整个国家里用的出来的也不过几个人而已,当下就头皮发麻地想要往后逃窜,却发现有另一队人赶来,手持盾牌围住了所有人,再往上看时就少主弗里恩便在另一侧较高的位置观看起战斗来。
回想起几分钟前的精彩片段,弗里恩对于失去复仇机会的遗憾稍微好过点,可他总觉得不夜光并未拿出全力,打算再加更多的人进去,好奇着北方出名的强者被逼到绝境时会有何种神奇的反应。
“佣兵还没到吗?”弗里恩叫道。
十分钟前离开的侍从也该回来了,但弗里恩叫完却没人回应,当他想回头发怒时,才总算有人站了过来。
“这么慢?营地里没女孩给你们观赏吧。”弗里恩嘲弄着来迟的随从,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用又一次用余光留意身旁的事物,取代随从站到他身旁的是来自北国的佣兵,嬉笑怒骂间就站稳脚跟,不得体的粗俗表现愣是让弗里恩感到无名火起。
虽说来的慢了点,但对弗里恩而言随从终归完成了任务,就是做的太过毛糙,待会赏给他们的奖金还是取消算了。
“听说了么?就是那位被剃了短发的少爷害的我们差点全军覆没。”
“好像就叫弗里恩·艾兰思吧,丢了营地给叛军,又没及时发现陷阱。”
“这种人也有脸继续统军呢,果然贵族连脸皮生下来都比别人的厚。”
一连串嘲讽毫不避讳地被佣兵们大声宣扬,连隐藏的打算都没有,还有不少笑声接下了刚才的嘲讽。
考虑佣兵们受雇于父亲,弗里恩忍耐了一阵,权当做一句都听不见,这种必要的隐忍换来的是佣兵们得寸进尺的嘲笑,
“没准啊,比起那个会思考的埃米利奥大人,那少爷说不定是个野种!”
不知是谁说出口的话,彻底激怒了弗里恩,他立刻掉转马头,连剑都拔出在手,可一回头的那一幕却让他忘了一秒前的怒火。
密密麻麻的雇佣兵全副武装占据了营地的正中央,还有更多的把西侧营地门口的骑兵跟他们分割开来,没有在倒下的帐篷后又隐藏了不知多少人。
真正令他惊讶的并不是佣兵本身,而是佣兵脚下倒着的士兵,看背上的披挂花纹,弗里恩便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是致远花的茉莉花纹,而是怜悯之眼的金黄刻印,雪地上倒着的众多士兵看不出生死,直到佣兵们踩在他们的脸上,毫无生气的肉体竟没半点反应,立刻让弗里恩明白到发生了什么。
“哟,这不是弗里恩少爷吗?你也在这看不夜光的表演啊。”
佣兵们笑呵呵的打着招呼,明晃晃的刀剑也被他们握到了手中。
“那当然了。”
某人的异国口音在佣兵中传来,听上去薄凉又刺耳,公鸭般的嗓音里有着一种肯定。
佣兵们为声音的主人让开一条道路,弗里恩这才看见了他。一个肩部压了两条铁带,从上落下扣住紧身长裤,身上则套了蓝色麻布松衣的中年男人,乱七八糟没经打理的头发干燥又枯黄,没剃的胡子有些浓密,拖在地上大剑在尖端装了巨大的倒刺,比起剑更接近于镰刀。
“弗里恩可是埃米利奥的得力助手,要是出了意外,他父亲肯定不能不管,所以才搁在这安全的中军营地里的。”
佣兵的首领发言时装的礼貌,可身后拖拽在地的大剑却不顾地上的人,硬生生地割开皮肤与肚腩,钩出肠子与内脏,带出了一地的污秽后安然走到弗里恩的马前。
在弗里恩背后仍然与不夜光死斗的上百士兵发现了佣兵们的变化,逐渐散到四周围,留下体力差不多耗尽的不夜光跪在地上,都观望着弗里恩的一举一动,诡异的气氛就在佣兵和艾兰思士兵间蔓延开来。
“努沙杜瓦?”
弗里恩只是念出了佣兵首领的名字,但除此之外没任何手段去应对,连新选的烈马都被再明显不过的杀意吓的倒退。
“初次见面。弗里恩先生。”
努沙杜瓦第一次看到弗里恩本人,跟着笑容渐渐消失在他的脸上。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