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烟雾在致远花扬起的数小时前,此时和谈尚在准备,朱利安尔斯与夏洛特最后一次见面。
往日的诸多疑问,都在那一次私下会面被尽数解答。
夏洛特将自身所隐藏的秘密全部脱全盘托出,尤其是身为「罪恶切割者」的事实。
曾经一板一眼执行命令的夏洛特,在巡逻军中建立的形象哪怕连朱利安尔斯也认定了他会墨守成规。
如今却是最为反对建制的罪恶切割者,那个巡逻军中被认为碍事的私刑犯。
带着自己的震惊,朱利安尔斯在缓了很久才终于接受事实。
夏洛特安抚过后,进一步解释自身的宏愿:
“罪恶切割者是一种象征,我追寻的是原则性的正义与事实正义共存,如果只是作为普通官僚,一辈子也许都无法推动一些微小的事情。”
“难道化身成蒙面人,不惜杀死挚友也称得上正义吗?”
朱利安尔斯对麦斯的事仍旧有所自责,愧疚感让他在王宫黑暗的走廊里来回渡步。
“你认为罪恶切割者代表着什么?”夏洛特反问。
这样的一句话顿时让朱利安尔斯不知怎么反应,他从未考虑过认真看待,只好随口应付:
“在麦斯的事之前跟大多数队里的人一样,抢我们工作的蒙面罪犯。”
“不可否认,这是事实。但人们无法通过我们所维护的秩序本身获得正义,这也是事实。当事实互相矛盾时,只有大多数人才是我的原则。”夏洛特回答道。
“你是说……”
“切割者实现了巡逻军做不到的,也有切割者不可为的,我能戴面罩抓犯人,但我不能随便将他定罪。如果人们肆意定下他人的罪名,就会陷入自我崇拜的狂热,自以为有权力决定他人命运。”
说完,夏洛特将切割者的面罩套了出来,摆在最后的日光下,看着黑暗一点点将其侵蚀。
“只有代表公众意识的秩序,才能审判与批判他人,我追寻的正义,应是整个社会发自内在持之以恒的。切割者不能审判每个罪人,但可以带来希望,却又不能替代社会自发的良性秩序,这就是为什么我想……”
当夏洛特说到最后,朱利安尔斯隐约察觉出夏洛特多年来的烦恼所在。
“难道说……”
以他对夏洛特的了解,加之国内累积多年问题的根源,此时已经知道答案。
“我想要结束王政,若国王不能保护国家与国民,不能作为良性秩序的代表者与维护者,时代便应该继续向前。”
那是等同谋反的话,光听到就会被卷入数不清的灾厄,一向效忠王室的朱利安尔斯,听到夏洛特亲口说出这种忤逆的言辞时,不免也紧张地吞咽了口水。
可转念一想,夏洛特没准说的都对,时代在进步,几个月来朱利安尔斯的感受格外的深。
“可那位布托洛先生,为何会背叛效忠的王室。”
同样的立场,却有不一样的选择,朱利安尔斯对王宫大管家布托洛愿意帮助夏洛特一事也很好奇。
“英雄戴蒙的后代们,一直在暗地里守护着国家,布托洛先生作为最后仍记得使命的家族成员,自三十年前奴隶大起义后,就希望制度能得到改革,然而十几年前学者团们被处死的结果让他也陷入了绝望,那是我们开始合作的契机。希望这国家变好,能称得上背叛吗?”
发自肺腑的提问后,夏洛特看着哑口无言的老朋友,从他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淡改变,便能得知他的心意。
人一生中最为震撼的转变,往往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当朱利安尔斯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告诉着夏洛特,他已经肯定了夏洛特的想法,一波三折的怀疑,无论是出自于对麦斯的愧疚,还是对往日生活的依恋,如今都必须继续前行。
夏洛特的两只手搭在朱利安尔斯肩膀上,略微低头看着他的“兄弟”,以最诚恳的语气请求道:
“我知道这样或许很自私,但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能救回两名王子和王妃,佣兵们抓走了他们,藏在王宫内,尽管我希望结束王政,但国王的身体撑不过冬天,一旦他死了,军队就会土崩瓦解,全国都会陷入混乱,我们迫切需要两名王子确保军队不会崩解,尤其是让愤怒的西蒙国王冷静下来,不要再去为了他根本无法接近的事,疯狂地杀戮弱者。”
“我也猜到了是佣兵们所为,那他们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我。”朱利安尔斯很好奇为何夏洛特也信心将这种事交给如今残疾的自己。
“信息胜过刀剑,根据我的情报,蒂亚夫人身边的佣兵是保护她的随身保镖,真正看护王子的其实是黑皇冠佣兵团的女副团长「流金」的布里希嘉曼,只要搞得定她,就能接近人质。比起我,你更适合去对付她。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就用这喷发蓝色烟雾的信号弹通知我,然后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夏洛特分析一番,拍了拍朱利安尔斯的背部,交给他两枚圆筒状的信号弹。
“为什么你这么自信?我完全可能会失败,你怎么能把整个城市的未来都交付在我手上?”
朱利安尔斯总觉着奇怪,他哪里有能力对付佣兵,哪怕是个女的。
“嘛,因为你最厉害了!”
“嘁,别跟我客套废话,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
毫无犹豫的回答,从朱利安尔斯那脱口而出。
一转眼就是他答应夏洛特的要求后的一个多小时,此时蒂亚夫人与佣兵们尚未启程前往福克西纳宅邸,「流金」布里希嘉曼更未伪装成朱利安尔斯的模样。
他刚看到蒂亚夫人和两名佣兵没多久,就又被名为布里希嘉曼的女佣兵抓住了喉咙,陷入了绝境之中。
两只巨大的金属爪子将朱利安尔斯夹在半空,只听见“咔”的一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随后眼前一黑,被掐住脖子导致的缺氧让朱利安尔斯难以呼吸,就在快要目不能视的时候,手脚开始来回挣扎,试图扯掉布里希嘉曼的巨爪。
“哟,我只是弹了一下舌头而已,瞧把你吓的,我还舍不得杀你呢。”布里希嘉曼故意调戏道。
虽说不出话来,但朱利安尔斯并未被对方吸引注意力,反而加大了力度,整个身体开始摇晃,手掌不经意间打在了布里希嘉曼的胸口,似乎挂掉了什么东西,让眼前的女佣兵顿时有了反应,手上的力度也松懈不少。
趁着空隙出现,朱利安尔斯连忙整个身子用力,将自己扑倒在布里希嘉曼身上,把她撞退好几步,蝴蝶效应便顺着布里希嘉曼的爪子砸在金砖墙上。
附近的金砖若徒手撞击本难以动摇,偏偏是被布里希嘉曼有影响金子能力的巨爪武具所碰触,一下子就有一块墙角软成一滩金泥,四周围的结构瞬间崩塌,全部砸在了二人身上。
朱利安尔斯本就知道这次任务极为危险,看着金砖砸到身上就这样死了,虽说没救到王子,却未必毫无作为,能拉着眼前的危险女人一起去死,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金砖还没砸到脑袋上,布里希嘉曼就反应过来将爪子在空中一挥,金砖就化作金泥,虽然砸到身上依旧极为沉重,却没了棱角。外形也化作灌了水的皮球般随意延展,落下时又被巨爪挡了一下,仅仅是贴到脸上滑了一拳,到很像被巨大的肥婆用屁股压了一通。
他整个人翻滚了几圈,黑暗的角落里摸索到几块金砖,起初的太大实在搬不动,随后的也只是勉强,一直到第三块时大概有七八斤重,便拿了起来藏在袖袋里,准备随时脱手而出。
刚站起身来,金砖又化作可延展的水球,像是被控制了力度一样,从别处将朱利安尔斯夹住,等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布里希嘉曼快速化做一张矮床,自己在床上被绑住了四肢不能动弹,四处搜索不见踪影的敌人。
“喂喂喂,这位小哥,你多大年纪?做什么的?家里有家人吗?”
布里希嘉曼突然出现在床侧,收起爪子在背后,右手拄着脑袋,正盯紧朱利安尔斯的脸庞。
“二...二十三岁,是学...是巡逻军。家里人已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尽管被金子固定着不能动弹,朱利安尔斯还是突然强硬了起来,脑袋转到另一面不再看布里希嘉曼。
“打仗很辛苦又无聊,外面的人在冰天雪地里都要厮杀,反正在这外面也很无聊,不如聊聊天呗?”
看到朱利安尔斯不想搭理自己,布里希嘉曼就又到了另一面,左手顶着脑袋,故意凑近了许多,这次还给朱利安尔斯加了“枕头”,让他无法扭头。
“太...太近了。”朱利安尔斯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布里希嘉曼挂在身前的胸甲被朱利安尔斯碰歪后,她就只剩一层锁子甲,再往下便是单薄的开胸衬衫,胸口中间刚好将朱利安尔斯的脑袋埋了起来,略有些汗臭味,更多的则是近似于茉莉花与槐树花的混合香水味。
“要杀就杀!别羞辱我。”
对于平时都不大好意思接触女孩的他而言,呼吸连忙变得急促,再也掩不下心里的慌张。
“杀了你?为啥要那样子做。”布里希嘉曼拉开了距离,耐着脑袋很认真地问。
“你是佣兵,黑皇冠佣兵团试图破坏这个国家,我是巡逻军的队长,就有义务跟你对抗到底!你这样子也算得上称职吗?愧你还是黑皇冠佣兵团的副团长!”
朱利安尔斯被这一说想起了双方的身份,从刚才的羞涩中恢复过来,以他认真工作的较真态度,甚至瞧不上布里希嘉曼跟猫玩食物一样的恶劣行为。
“佣兵团的事,是我欠了团长人情才做的,本身就是个兼职而已。不过会一点『熔金塑流』的小把戏,可以伪装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跟团长的养子配合起来很容易骗人才当了这个副团长,平时我可是炼金术士,哪里跟那些满脑子就知道打架的杀人狂一样。”
像是被委屈了一般,布里希嘉曼头一次流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尤其是朱利安尔斯强行将她与其他佣兵划分到一起时。
“难道你觉得你不是他们的帮凶么?整座城的人都命系在地面的军队身上,国王的身体随时都会撑不住,现在还在到处因为找不到王子滥杀无辜,要是王子们回去前国王死了,整个军队就会群龙无首,今年可是有记录以来最冷的冬天,城里的生产已经被内乱破坏,又没有任何离开的办法,到时候你也会一起陪葬,这些难道黑皇冠告诉你了吗?!”
朱利安尔斯受不了眼前这个半吊子的佣兵,好像她从来不把身边的人当回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认不是罪人对大多数人的苦难无需负责,如今居然还以为能置身事外,被这样的布里希嘉曼管理两名王子和王妃的安全,简直是对整个城内上下厮杀至今的各方势力的彻底讽刺。
“要是你这样说的话......”
布里希嘉曼想到了自身的安危,脸色立刻有所变化。
“求你了,如果继续这样放着不管,混乱会吞噬一切,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朱利安尔斯恳切敌人的声音让布里希嘉曼有所触动,她本就是不坚定的佣兵,老家在移动都市『蒸气城』,因偷了一套可以操控金子的设备,炸掉城中的重要设施,被迫外出逃离。
恰巧蒸汽城在当时停在沙漠地区,逃离时携带的食物与水很快就消耗殆尽,是路过的黑皇冠救了她,这份人情就一直记在心中,顺便担当原本就空缺的副团长职位,只是大部分时候她都刻意易容,免得跟佣兵团里的一些怪人接触。
第一次在致远花城内露面,还是装成被恩加多刺伤的女人,分散阿尔文的注意力,以此阻止他抵达鼹鼠酒吧的时间。
如今想来,也帮了救命恩人不少,但要是就此死在这南方荒蛮小国,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刚刚还先黑石与锡蜻蜓一步,收到了佣兵团哗变的消息,已经知晓佣兵团的上级派了新的指挥者替代黑皇冠,本就不是佣兵的她更无需管理内讧事务。
黑皇冠本人也早就对她在内的几名心腹吐露心声,来此地另有目的,佣兵团的哗变到也算意料之内,现在也差不多到了告别佣兵生涯的时机。
“也是呢,你这么好看,要是就这样死在这了,未免太可惜。”布里希嘉曼借坡下驴,有意打开新的话题。
朱利安尔斯本就是布里希嘉曼中意的类型,,如今利弊放在一起,由看得顺眼的男孩说出口,立马就打定了主意。
按照黑皇冠嘱咐装扮成“朱利安尔斯”后,布里希嘉曼便打算趁早逃离,原计划应杀死朱利安尔斯,现在则打算放他去找王子,也为自己谋求后路。
“你...真的不会杀了我吗?”朱利安尔斯听得出她话里有话。
“当然不会,怎么舍得杀你呢,你死了谁跟我结婚?”
调戏人的轻佻言语再次从布里希嘉曼口中说出,听得朱利安尔斯面红耳赤,不敢与她直视。
“王子们的确是我易容成反抗军干部抓的,根本就没离开过王宫,目的就是让和谈失败,不过你要恨可别恨我,我只是干活的而已,做完这一票,我就打算收手了。”
也许是想博取眼前青年的好感,布里希嘉曼完全撇清了关系,全然不再把自己当做黑皇冠佣兵团的一份子。
“王子和王妃都还好吧?”朱利安尔斯问。
“就藏在这间储藏室的最深处,国王好像在最里面还有一间密室,你要去找的话,全身画后面就可以看到门开关。”
将消息全部告知后,布里希嘉曼就松开朱利安尔斯身上的束缚,用爪子在金砖上一划,便将在砖墙上熔出一道出口。
朱利安尔斯起身迅速跑了出去,刚一离开就又想起布里希嘉曼之前一堆俏皮话,转头就想去问。
“你之前说结婚什么的......”
还未等他问完,布里希嘉曼就突然走到了他面前,把他揽在怀里深吻了数秒。
等朱利安尔斯反应过来时,金砖已经被重新堵住,融合成一面没有缝隙的光滑墙壁。
别说布里希嘉曼的身影,连一丝声音都传不过去,朱利安尔斯颤抖着想说点话,却没有任何目标,只得继续向前寻找此行的目标。
到这一刻为止,他姑且明白夏洛特所说的“比起我,你更适合”的原因,布里希嘉曼是个会为了私欲耽误正事的女人,正是夏洛特通过情报算好了她的性格,自己才能侥幸活下来。
伴随着诸多疑问,朱利安尔斯很快就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最深处,此地既不通风也无月光直射,朱利安尔斯随身带的灯石也在前不久的争斗中不知去向。
只是隐约感觉到有一副三米多长的巨幅画作正挂在墙边,借着附近反射的暗淡光线,才确定了这就是布里希嘉曼所说的画作,
上面画着两名金发蓝眼的少年,一前一后穿着正装,一人一半梦影裘,对王室历史稍有了解的朱利安尔斯却毫无印象。
他想了一阵,便管不得那么多,伸手想要拨弄画框,却发现颇有分量,本就少了的手指让他更难发力,一鼓作气下居然碰掉了画框。
整幅画跟门板一样砸在了他伸手,好不容易才吃力推翻,就看到眼前的一道石门慢慢打开,两侧听得出机关内有沙子的声音。
巨画居然是门内沙子的配重,朱利安尔斯想不出国王为何要在王宫内弄这种密室,黑皇冠又如何得知指示布里希嘉曼精准抵达,让众人搜遍王宫都想不出有这么一个地点。
可没来得及想出答案,逐渐被拉开的厚重石门,缓缓走出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看上去正是画上的两名少年。
“画里的人活了?”
朱利安尔斯被砸得晕眩,一时之间分不出来者究竟是谁。
一道光亮突然从石门后的密室传来,里面的暖风让冻得发僵的朱利安尔斯苏醒许多,他这才留意到光线的来源。
一名身高与他差不多的女子,正拿着一盏矿物灯慢慢靠近,先前两个“画中”男子,正是失踪已久的王子们。
“这人跟你长得还真像。”
格伦第一眼看到朱利安尔斯后,便分享给卡尔斯他的想法。
“是挺像的,不过是佣兵的人吗?”卡尔斯环顾四周围,发现黑暗中没有其他人。
“佣兵?我是来救你们的!巡逻军的人!朱利安尔斯·法赛兰,你见过我的,卡尔斯殿下。”朱利安尔斯鲤鱼打挺翻身起来说。
“那佣兵呢?我们现在是在哪?”拿着灯的梅,作为王妃主动提问道。
“王宫,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他们把你放到了一个密室里,就是这。”朱利安尔斯走远了一点,指着地上的画给格伦看。
“那些事都无所谓了,反正被麻布袋子套住,一出来就是在那间房里。关键的是,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格伦知道哪些事才最重要,摁住朱利安尔斯的肩膀,要求他冷静陈述当下的状况。
“原本要进行和平谈判,反抗军、奴隶军还有国王军,可最后因为你们被掳走,西蒙陛下以为是反抗军或奴隶们做的,最终放弃了和谈,后来外面有厮杀声,一定打的不可开交。”朱利安尔斯一口气说完,将情况尽可能往糟糕了说。
“谁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梅在一旁问。
“我自己。”
“等等,我记得你!你是夏洛特·格林的部下。”
格伦显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夏洛特的看法毁誉参半,对眼前的朱利安尔斯也有些不信任。
“一切说来话长,我会在之后解释。总之我们得赶快离开,负责看守的佣兵反水不干了,更重要的是,国王陛下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朱利安尔斯无可奈何,只能搬出国王的消息来吸引王子们的注意力。
“父亲他怎么了?”格伦连忙追问。
“医生说他过不了冬天。”朱利安尔斯随口编了一句。
“医生?哪个医生?是穆纳医生吗?”梅以为他在说自己父亲穆纳的事,也插嘴提问。
“穆纳?对对对!就是穆纳医生,他人就在王宫。”这一次,朱利安尔斯如实回答。
捂着脑袋的格伦不知所措,一切来的都太快,卡尔斯却在身边试图安抚看起来不冷静的兄嫂。
一阵无言的犹豫过后,格伦打算暂时信任眼前的朱利安尔斯,看了最后一眼地上眼熟的画像,三人便跟随朱利安尔斯从原路返回,抵达金砖构筑成的墙面时,还赞叹了许久。
黑暗里本来无光的道路,在金砖反射月光时指出一个方向,看上去是布里希嘉曼特地为他们而铺设,直通宝物库的出口。
“我去找穆纳医生夫妻,请你们留在这。”
朱利安尔斯带三人抵达了水力升降梯旁,确认可以使用后才转头打算离开。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梅撕掉裙角,马上跟了上去。
“太危险了!佣兵反水只是个突发意外,谁知道会不会又反悔,或者其他的佣兵看到了再把你抓回去?”格伦最不愿意让她离开,一只手死死拽住不放。
“这王宫里的人都逃了一大半,难道我要留我父母在这跟一群疯子共享王宫么?”
梅说什么也不能放下父母不管,甩开了他的手腕后,跟着有些不知怎么反应的朱利安尔斯,消失在灯石光芒逐渐暗淡的走廊中。
单独留下的两名王子,安全起见便都进到水力升降梯中,在这只有不到五平方米的空间里,格伦一手把这铁栅栏开关,另一面则望着地面黑夜里的大量光点。
卡尔斯脑袋盯着升降梯的玻璃罩,冰冷很快就从外部传达到他的额头,可他却丝毫不介意,只是沉默中盯着破碎的城市,隐约能从渗进来的风声中听到奴隶们的哀嚎。
“所以...这就是结束吗?”
格伦愈发低沉的声音,应对着他对王国未来前途的信心,无变化的表情下,内心那份炙热也渐渐熄灭。
自从他默许福克西纳在攀塔比赛刺杀弟弟,又因恐惧自身储君不保,试图通过艾兰思家族的奴隶造就一支奴隶军队,进而让父亲找到借口清洗奴隶之家,而后一切就跟骨牌倒塌一般,一个个接二连三往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从国外潜入的恶魔袭击了王宫,让致远花陷入前所未有的灾厄,父亲的失踪带来的是贵族们的崛起,无可依靠的他既不信任巡逻军,又不信任弟弟,那种不安感时刻伴随他,如今都换作恶果,仿佛这国家的混乱就是从他而起。
越是回忆,那份发自真心的愧疚就越发刻骨铭心,最终追溯至一切的源头,那份对弟弟的恐惧。
爱或恨,都是一样的。
格伦终于明白,他对弟弟有多爱,便对弟弟有多恐惧,身为王族对权力的渴望,诱惑着他放弃家族亲情,到最后却连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妻子也无力保护,而他眼里那个被妖魔化的弟弟,却还是天真无邪。
他慢慢跪在了地上,手也离开了升降梯的机关握把,眼镜片上多出了几个彩虹色的光点。
仔细看去,那是泪珠在镜片上闪烁时的反射,天气太过寒冷令他甚至未能察觉,一直到更多的热泪打通了心扉,眼角的湿润感才将他拉回现实。
一股反思过去的罪恶感,立刻从心头喷涌而出,让他干呕不止。
卡尔斯留意到哥哥的模样,立刻跑了过去轻拍他的背部,还以为是在密室里的空气太过封闭,让哥哥格伦有所不适。
可当格伦抬起头时看到弟弟面容,反而哭的更厉害,卡尔斯便明白事情并不简单。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再坚强的人情绪崩溃也往往只是瞬息间,格伦看着黑夜里燃烧哀嚎的致远花,既是对自以为承担了的责任,也是对身边的弟弟,从未有过地哭喊着。
卡尔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抱住哥哥,轻拍他的背部,试图让他好过一些。
“我派人刺杀你,又担心自己的地位,结果一切都被我搞砸,居然那样的恨着你,我真蠢!”格伦抓紧了卡尔斯的衣角,抽泣着说出内心饱受煎熬的真相。
“家人之间应该多多包容,我小时候还把你椅子锯断了害你摔倒,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卡尔斯不知怎么地开始反省起来,对格林所做的事全部不以为然。
“我想当个好国王,也想当个好兄长,可我总觉得越走越远,差点就回不了头,还在有你和梅。”格伦一抬头,泪水就顺着镜片从脸颊滑落,冷风蜇得他睁不开眼。
这一幕在卡尔斯看来脆弱无比,那个总是扑克脸的大哥,自成年后就承担了太多,也做了许多让人伤心的事,可无论怎么样,他都恨不起来,对家人最美好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孩子时的玩耍。
那时的他们,不需要作为王子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得到父母的陪伴,便已是最幸福的。
而今,随着攀塔比赛后屡次被抓,卡尔斯在诸多经历中成长,也意识到了身为王子的必然,扭头看着地面的惨况,豁然通透起来,原来兄长背负的便是如此沉重之物。
那东西看似无形,却始终环绕在周边,只要有一丝身为王者的责任,便无法自认致远花的未来与自己无关。
卡尔斯这才意识到,往日自己太过幼稚,要是能早些成长起来,替哥哥或父亲分忧,也许不至于沦落今日这幅田地。
“别气馁!你一定会跟父亲一样成为好国王,不,也许跟古加拉斯王一样。还记得刚才密室里看到有关最后子嗣的传说吗?没准你就是,你是希望复兴之人。我就是那个辅助你的大功臣,就跟英雄戴蒙一样,不过这次是亲兄弟了!哈哈。”
先前他们被关押的密室内,就有不少被灰尘覆盖的陈年书籍,把从那上读到的一些知识现学现用,一向乐观的卡尔斯试图给格伦打气令他振作。
“最后子嗣吗?不过是神话,到是你这份乐观,我觉得比什么都强。”格伦再次抱紧自己弟弟,想着去世的母妃,心里默念一万次要保护好他,不让母亲失望。
“至少这样可以让你看起来好过一些。可别再哭了,小时候人人都说我是爱哭鬼,现在可总算轮到我数落你了。”
看到哥哥在自己鼓励下没了伤心欲绝的模样,卡尔斯便也偷偷擦拭眼角,然后又露出标志性的笑容。
“可那间密室.....” 格伦被卡尔斯的话带出了兴趣,产生了新的疑惑。
“怎么了?”
“宝物库的区域有一部分是旧王宫废弃的仓库区,被信魔内墨袭击后父亲的起居室崩坏了才被打通,关押我们的密室应该是父亲起居室再往里的位置才对,可从来没见过有这样的房间,还有那副画......”
格伦搜索从小到大的记忆,从未在任何时候听过密室的消息,那副隐藏至深的巨大画像,绘画的又是何人?
新的疑惑让他更觉事情蹊跷,里面的书籍他也看过,无非是市面上常见关于王室传说的风言风语,被一些踩线的作者拿来描述成“神话诅咒”与“最后子嗣之血”的故事卖钱,偏偏全集中在密室中。
佣兵们又恰巧将他们关押在此,若是自己与弟弟被抓,以父亲西蒙的缜密,也会在王宫多加搜索,既然是仅父亲一人知晓的密室,更没道理单独漏下。
恐怕答案一直深埋于父亲心中,想起自己那股不知何处而来对弟弟的敌意,神话诅咒也许是真的也说不定,看着一旁还很年轻的弟弟,格伦打定主意见到父亲时有必要深究到底。
“画挺漂亮的,很像我们两个不是吗?”卡尔斯没太多想法,他在艺术上到向来不如格伦敏感。
“的确,有机会找人给我们两也画一幅吧。”格伦点点头,岔开了话题。
兄弟二人难得独处的时光很快结束,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光点一晃一晃逐渐接近,仔细看身形轮廓,来的人是梅,身后还有两人,分别是格伦的岳父母,穆纳医生与他的妻子,穆纳夫人一脸虚弱似乎,神志不大清醒,在穆纳搀扶下磕磕碰碰走进升降梯内。
刚看到穆纳医生的格伦,不知怎么地有了一种冲动,上去一把将妻子和岳父母都揽在怀里,心中则感恩上天,他从没想过经历了那么多,还可以不经牺牲保护所有。
“那个巡逻军的人呢?”卡尔斯连忙问。
“在这!”
话刚问完,朱利安尔斯就从黑暗里突然冒出头来,脸上却满是大汗,也不等卡尔斯多问,就试图脱掉他的外套,再把自己的强塞给他。
“怎么了?有人跟来吗?”
格伦瞧见朱利安尔斯没打算进入升降梯,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绕过他的肩膀观望后面的情况,隐约听得到整齐一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王宫里有肉人偶,好像在追击你们。”
朱利安尔斯解答完也刚好换了衣服,卡尔斯虽没反抗,却困惑无比,身上的衣服毕竟大了一号,但一听见肉人偶三个字,就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再也不多废话。
“朱利安!你想干嘛?”
穆纳看出了朱利安尔斯的打算,扭头想抓住他的肩膀,不经意间还扯掉了一块茉莉花形状的肩章。
“冰层冻住了升降梯注水的管道,得有人留下。”朱利安尔斯挣脱后走远几步,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金砖,那是他之前没用上的,刚好可以拿来当锤子用。
“我们可以一起走,让我帮你。”
格伦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这时只想着能尽自己的全力承担起责任,还未等迈出去,就被朱利安尔斯一脚蹬翻在地。
趁着格伦翻倒的空隙,朱利安尔斯又从内拉动了注水的机关,铁栅栏立刻合上,只是水的分量仅够关门,还不足以让升降梯完全下沉,可再站起来的王子们,却也不够力量打开栅栏。
“我跟小王子殿下长得很像,诱饵由我来做!现在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使命,各司其职才能救下这国家的人民,要说请求的话,我只有一个!”
朱利安尔斯回头看着黑暗,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不停蹄开始用金砖敲打凝固在上方注水管道的冰层,水管平时都是由专人负责,使用烧红的灯石供暖避免冻结,也就只有无人维护的当下,才会出现这种意外。
“说出来!我会尽力而为。”
格伦手指扒着铁栅栏,脸也贴了上去,试图看清楚朱利安尔斯的样貌。
“罪恶切割者,他的真正身份是夏洛特·格林,我希望你能原谅他。”
“嘣。”
一声清脆的声音后,冰层纷纷碎裂,大量的水开始灌入升降梯的贮蓄缸,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开始慢慢下降。
“这......”
能说得出话的,也就只有穆纳和梅,穆纳曾委托夏洛特保护女儿,却没想到有这种曲折。
而此时的格伦,陷入到崩塌式的震撼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张开的嘴始终没有问更多,在下沉的过程中沉默了许久,几乎看不到朱利安尔斯时,才总算有了声音。
“无论如何,谢谢你!朱利安尔斯·法赛兰!”
格伦还是说出了道别的话语,他不想再辜负任何人。
当再看不到朱利安尔斯时,他捡起了被穆纳扯掉的茉莉花肩章,收在了怀中,转过身看着仍然处于战争中的晴空大地,雪夜下的致远花即将对他提出一生中最为深刻的考问。
格伦回过头看着弟弟、妻子与岳父母,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这一次,他将不再孤单。
朱利安尔斯目送升降梯里的众人在视野里消失,总算放松下来,累的坐倒靠在铁栅栏上,身上披着的王子礼装残破不堪,擦拭着鼻涕时却发现手上一通红色。
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是抓金砖太用力,扣在冰层时被金砖夹破了皮肤,半只手指全是裂痕,连食指与无名指的指甲都不知去了哪,看上去虽然血肉模糊,却不知为何一点都不痛,也许是寒风吹袭,早就让他麻木了。
用牙咬开两枚信号弹的引信拉环后,轻轻放在了自己身边,蓝色的烟雾迅速被大量的山风吹向城中,没了升降梯阻塞的位置成了风口,整个经王宫而过的风都由此集中吹散到致远花城内。
“这么大的烟,月亮上都看得见了吧。”
朱利安尔斯扭头看去一眼,松了一口气。
“结婚什么的......老实说,那家伙现在一想还挺漂亮,而且大的离谱,那样调戏完我真以为我会就此罢休么?可惜......”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密密麻麻而后突然停息,月光照射的黑暗下,露出五六排高低并列墙一般的肉人偶笑脸将他包围。
“我这么好看,要是死在这未免就太可惜了!!”
朱利安尔斯握紧了金砖,用自己的血液当做发油,整理好了散乱的头发。
背对着月光所指的道路,他笑的合不拢嘴,俯身直冲向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