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一千平方米的半圆形小广场,原本是富人的休憩场所,三层逐渐向下凹陷的砖石阶梯坐满了佣兵,他们看上去筋疲力尽,还剩六七百人的样子。
岗哨布置非常随意,只在圆弧上安置十人,分别背靠着广场边缘栽种的十颗巨大垂柳树,各自拿着重弩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拉赫马对戴安的所作所为也心生骇意,这群精英佣兵杀人当饭吃,随便挑一个出来打五六个城防军都不成问题,战争中能吓到他们的事寥寥无几。
靠近楼层边缘的位置,一张空椅子被放在小广场的正中央,旁边站着一个在灯石下反光的男人,脚下还有数个大袋子。
拉赫马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名为“冽银”的怪人,浑身被金属包裹,据说感染了某种怪异的东西,才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佣兵们极为不安,看起来随时都会逃离此地,毫无过去与自己交锋时的凶恶模样。
吵闹的佣兵们很快在冽银的挥手示意下安静下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走了出来,跳到了椅子上。
那男人是个拉赫马从未见过的家伙,浑身衣着破烂,乱七八糟的头发与胡子,看起来更像是乞丐,哪里有佣兵的姿态。
“这人叫努沙杜瓦,是埃米利奥从国外雇佣来的蓝镰佣兵团团长,不知怎么地跑到这来,还取代了黑皇冠。”
拜亚小声对拉赫马说,他还记得眼前这个人,曾在死去的族叔埃米利奥那了解过,据说是国王钓鱼执法才允许雇佣他们,借着大半年前信魔闹事的机会,试图让国内最大的艾兰思家军头埃米利奥踩雷,再把佣兵团不尊王命的黑锅扣到艾兰思身上,当做颠覆艾兰思一族的借口。
而埃米利奥只想着怎么用雇佣兵来扩大自己的势力,从而在族内更有话语权,却从没人想到两个佣兵团私下有着秘密的联系。
身背镰刃巨剑的努沙杜瓦,两手高举,清清嗓子,高声说道:“全体注意向我看齐!我要宣布个事!”
一众佣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个老板派来的外人,如今带领他们背刺反抗军失败,又被火焰的“恶魔”追击至此,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承认!这件事上我是个蠢货!”
努沙杜瓦说完面无表情,仅是放下双手。
坐在台阶上的佣兵们原本就原不满情绪,到是被这突然的一句话给熄灭,有的人甚至笑了出来,还有的仍旧左顾右盼想要离席,马上就被冽银的人呵斥,一时间气氛略有紧张,但总体要好上许多。
“这是以退为进,他们要是袭击反抗军失败了,还死了那么多人,现在一定到穷途末路,你瞧那男人身上的绷带,伤的挺严重。要是不安抚这群佣兵,不知道后续还会发生什么。”
拉赫马轻声细语对拜亚讲解,偶尔还能看到有些人在冽银指挥下来回走动,想必那是冽银的亲信手下,靠他们才能控制住原本属于黑皇冠佣兵团的大多数人。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比较好?看不到姐姐她在哪。”
“分散开的老鼠不好抓,一定要等他们聚在一起,以为自己安全了,猫才会出手。”
“你是说......”
“再等等,以我的经验,第十层的事肯定还没完,有脑子的指挥官不会把部队停在一定会被戴安袭击的路径上,这人恐怕另有所图。”
拉赫马与拜亚很快将注意力又转回了努沙杜瓦身上,看起来那人还有话要宣布。
“我知道我们刚才失败了,死了不少人,但这也意味着分钱的人更少,我们之后能从老板那得到的报酬更多了!”
努沙杜瓦勾起手对准冽银,冽银即刻踢起脚边的袋子,扔给了努沙杜瓦。
这名才承认自己失败的佣兵头子,撕开口袋向内抓了一把,往人群中一撒,就看到有金色的光芒在灯石照耀下化成“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佣兵们身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是金豆!”
佣兵们立刻陷入了对黄金的痴迷,趴在地上你争我抢,原本的秩序顿时消散。
毫无疑问,这不是努沙杜瓦想要的结果,更不是目的,接下来的才是。
他讲剩余一袋子的金豆扔给了冽银,由他与亲信四处发放,自己则仍旧在椅子上,抽出了镰刀巨剑,手指一弹就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让拉赫马与拜亚疼的不得不捂住耳朵。
佣兵们也停止了争抢,他们过去显然没见识过努沙杜瓦训人的本事,这时难免有些发愣,看着冽银与他的部下有序分发金豆,才肯乖乖停下。
“现在情况你们也见到了!要么带黄金活着离开,要么拿再多的黄金也没法活着带出去。你们是被黑皇冠欺骗出卖的弃子,他不过是利用你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我们在此地孤立无援,老板给我的任务是解除黑皇冠的指挥权,以及制造混乱之余确保你们幸存。当下只有我可以领导你们,听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有机会活下来,然后拿到丰厚的报酬,不被追究在前佣兵团里的罪责。”
努沙杜瓦提到了他真正想讲的东西,先前承认错误又给金豆的做法,不过是典型的打一棒子给一颗枣而已。
前不久他们袭击反抗军失败,自己困在了楼层中央,想向下撤退却遇到了来阻挡的神秘女人,她操控大火一路碾杀佣兵,众人一直撤退到第十层,在附近的房屋安排打了的炮灰埋伏,结果换来了更残酷的“惩罚”。
努沙杜瓦有意识地消耗着黑皇冠佣兵团,通过各种办法试图避免有人单独逃跑,用上各种花言巧语,而这里的目的,也仅有被上方认为仍有利用价值的冽银清楚。
剩余的佣兵也顾不上死者,在努沙杜瓦的驱赶下到了小广场上,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喘息之余对找人当炮灰吸引注意力的事,已在佣兵之间传出,由此引发了军心不稳的异议声,努沙杜瓦正是为压制这件事才特地做了以上的工作,如今看来效果必想的要好,一切都在按照他最初的预期方向发展。
“要是我们不合作,谁都不可能活到最后,所以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好,必须有组织、听从命令、服从安排!能活到最后,那几口袋金豆都是你们的。如果不能活下去,哪怕现在你们之中哪个人全偷走了,也背不出这座巨城,所以别打小心思!战争中总有人要做危险的事,埋伏那女人而死的伙伴责任在我,所有战死的人将在月薪三千元的基础上再加一千,并且有三十倍该月薪水平的抚恤金!”
训斥过为金豆打架的士兵后,努沙杜瓦将一众佣兵的士气从崩溃边缘渐渐拉拽回来,试图洗脱自己卖掉其他人当炮灰的嫌疑,推脱给听从组织安排后,不可避免的意外。
经过这么一番美化,佣兵们的情绪总算彻底平息,许多不正规的乡间佣兵团都没有抚恤金这种概念,哪怕以黑皇冠佣兵团的专业程度,对比工资也称不上多。
阵亡的士兵能拿上十万的通用货币抚恤,便已算得上厚道,大部分人赚取的也不过是三四千出头的死工资,加上战斗后的分成,以及特地情况下可以随意掠夺的财物,一年收入最多十万封顶。
三十倍的工资抚恤,意味着会支付约等同于一年的总收入作为抚恤金,对于有家庭或亲人尚在的佣兵们而言,确实是极为划得来的买卖,大部分普通工作的月薪,能有两千多就算是出人头地,贝加不少贫困的村落,普通人一年收入也不过两千多通用币而言。
尤其是许多佣兵都是同乡,一齐外出打拼,都指望着能衣锦还乡。努沙杜瓦的一句话,也让那些亲朋好友战死的佣兵们舒了一口气。
“赚的可真多啊。”
拜亚看过蓝镰佣兵团的人均月薪,那样的货色至少也要每人每月一千五百元,比城内的码头熟手工人高上两三倍,还要包吃住与车马燃料费。相较之下,致远花的巡逻军不过一个月六七百,让拜亚怎么都觉得北方大国的东西都太贵了。
“北方经济发达且富裕,有这种价格也算理所当然,反正他说再多也只是空头支票。”
拉赫马这种老油条听得出努沙杜瓦的话术成分,许多当头子的佣兵团或海盗团,都熟练使用一系列鼓舞人心,但到最后啥都没有的演讲词,以他对黑皇冠佣兵团的了解,这群老兵油子肯定也不是不能明白,只是手里的金豆实打实的有分量,努沙杜瓦说的也没错,互相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而已。
“可我们就这么等着吗?别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了,这里没姐姐的影子,直接绕过他们往上面楼层前进吧,就靠我们两个也拿他们没办法,时间长了恐怕会被发现。”
拜亚原本以为佣兵会哗变,本打算看完戏再浑水摸鱼,要是能趁机杀死努沙杜瓦,也算是帮埃米利奥报仇,可一见到努沙杜瓦重新稳定了佣兵团,就放弃了这一打算,扭头想要穿过排屋的房间离开。
“再等等,这群人知道黑皇冠太多秘密,要是戴安真的跟黑皇冠合作,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还活着的佣兵,现在不过是假象......”
拉赫马的话还没讲完,就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一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在心中令他忐忑不安,马上拽着拜亚躲进了排屋外侧楼梯的地下室入口,跟土拨鼠似探头往上望去。
他们刚藏好,就发现通往第十一层的斜坡道路上,以及来时的东侧干道,各自有一个人影正在接近,在两条唯一的出入口上围堵了所有佣兵。
等人影各自靠的足够近时,他才总算看清来者的身份,从东侧干道来的是黑皇冠,由斜坡上走下来的则是他的妻子,许久未见的戴安·艾兰思。
“戴安......”
拉赫马对妻子的感情,让他几乎忍不住跑出地下室,好在拜亚足够理智,立刻死死摁住了他,这才避免一场危机。
柳树下的哨兵立刻注意到了来犯的黑皇冠,刚传出警报举起重弩瞄准,就发现视野范围内的黑皇冠不见人影,等再找到他时,已经是在身后的广场内。
哨兵们试图扣动扳机,却烫的脱了手,落到地上的瞬间木质结构便凭空点燃,这才注意到另一面的戴安正在靠近,一双有着红色瞳孔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手上的武器,哪怕没有被注视的人,手里的重弩也焚烧起来。
不知所措的哨兵们没敢再随便出手,只能放戴安过了他们的岗哨,抱着被烫伤的手臂等待努沙杜瓦的命令,任由眼前的女人停在草地上。
然而努沙杜瓦并不真正在乎这些“弃子”,前黑皇冠佣兵团的成员固然是难得的精锐,但知道的太多,又与黑皇冠本人牵扯过深,早就被老板判定为可有可无的炮灰。
炮灰能被用于制造混乱最好,若不能,悉数处理掉将是最终方案。
袭击反抗军失败后,他便确信黑皇冠佣兵团再无可利用之处,围绕着叛徒“黑皇冠”所形成的战斗体系,离开了他本人便再无价值,甚至那些仍然更忠于黑皇冠的佣兵们,开始抵触努沙杜瓦的命令,试图离开寻找其他干部。
这让他更为着急处理眼前的佣兵,初次遭遇戴安的火焰时,故意坑害了少数黑皇冠的支持者,又将残部引导到通往高层最显眼的必经之路上,既是要吸引黑皇冠本人现身,也要借火杀人,让这支部队彻底消失。
正因此,他才不惜代价稳住人心,令佣兵们不至于溃逃,否则想消灭他们就成了绝不可能的事情。
干部之中,唯独冽银被判断仍有价值,当努沙杜瓦私下告知真相,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协助,以此换取一个给上层的“见面礼”。
众人的注视下,黑皇冠从上往下走到广场中央,佣兵们大多不敢直视这位“前团长”,连冽银都有意回避,不敢多说一句话。
“哟哟哟,这不是冽银么,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这么怂了。”
黑皇冠用言语拷打着冽银,纵使手中双剑并未出鞘,也足以震慑住他,在场的人除了努沙杜瓦,没有一个敢插嘴。
“一个叛徒而已,别神气了。”
努沙杜瓦扛着镰形巨剑跳下椅子,围绕着黑皇冠打量一番,双方都没有立刻动手的打算。
“当然,我是叛徒,这一点没什么可反驳的。但你们欺负我的养子,还把我自己一手建立的佣兵团据为己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面具后的男人说到后半段语气严厉许多,目光也从努沙杜瓦转向了低头不语的冽银。
“哪怕你以前是独立佣兵团,但立了血契加入了老板旗下要服从命令,黑皇冠佣兵团的人怎么被处理都是内部私事,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别犟嘴了!过去因为你是个狠角色,老板才纵容你多次违背命令,这次你违背了老板不要干预致远花内战的死命令,甚至私下与外人结盟。虽然不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但老板已视为背叛,下决定让我取缔你的指挥权了。”
来自努沙杜瓦的训斥显然憋了许久,他们二人过去并无过节,也不多见面,但老板的命令不可忤逆,这是立了血契的人应自发遵守的铁律,违背者的存在便是活生生的污点。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有太多回忆在这,而我之所以成为佣兵,踏上了与本该平稳一生完全不同的残酷旅途,也缘起自致远花。”
黑皇冠老实回答了他的出身,看起来再也不想隐瞒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放弃了整个人生,就回到你这所谓的故乡?这片穷乡僻壤?”
努沙杜瓦实在想不出到底何等要事,能令黑皇冠甘愿冒着天大的惩罚背叛誓约,比成为全大陆地下世界的公敌还要重要的事。
“人生?我的人生本该在这!闻着应季的茉莉花香,看着灯塔上的致远花盛开!难道你以为所谓的人生,是跟你这种毫无荣誉可言的人终生为伍吗?”
作为一个常年将真面目置于面具后的神秘男人,黑皇冠头一次在人生的归属上露出了情绪,尤其是在诸多佣兵面前。
“真该让你的支持者们看看你这幅模样,佣兵背叛了自己坚持了一生的道路,突然就学人浪子回头,还想着做美梦?要脸就别做佣兵,去看看骑士团收不收你这种人,脏一天是脏,脏一辈子也是脏。我最看不上你这种自命不凡还装干净的人,什么不滥杀不劫掠不动妇孺,你们幻想自己是骑士吗!”
努沙杜瓦用手指弹在镰形剑的剑身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每一次都比上一回更响,未完全干枯的血液也随之滴落,暗示着幕后老板对黑皇冠的不满也愈发强烈,
嘀嗒嘀嗒。
血珠似有故事要述说,引来黑皇冠的一阵惆怅。
“支持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吧?”
他顺势拔出了双剑,努沙杜瓦立刻警觉,跳后三米远,本以为要被寻仇,却只见黑皇冠扭头转向坐在地上的佣兵们。
“我来这主要是想再问一次,还有人愿意跟随我吗?”
作为原先的团长,眼前的佣兵大多数都曾是跟他关系密切的下属,还有一些是独立佣兵团时期的老人,如今听到了黑皇冠的呼唤,却不知作何想法。哪怕相处再久,对于一个没以真面目示人的团长而言,几句话的吸引力始终不如真金白银。
有甚者拔出刀剑,做好了砍下前团长脑袋换钱的打算,即便他们知道打不过,还是乐意积极地在努沙杜瓦这个新团长面前表现忠心,所需的仅是一声令下。
询问过后几十秒内都无人回应,黑皇冠叹息了一阵觉得十分可惜,却也明白是情理之内,不感到任何意外,摇摇头后收了双剑。
“那么在此,我正式宣布黑皇冠佣兵团就地解散,你们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