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皇冠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在佣兵们耳中,瞬间一道蓝色的火焰在他脚边卷起,将广场分割为两个部分。
努沙杜瓦、冽银的手下跟黑皇冠一起被困在了下方,其他佣兵则被隔绝在另一侧,几百人一下就乱作一团。
他们大多以为努沙杜瓦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不管不顾,也来不及判断真相是什么,全都刀剑出鞘,一股脑地涌向站在较高处的戴安。
还没等佣兵们迈出脚步,穿着一身纯白亚麻拖地衬衫裙的戴安,赤脚从泥土踏在大理石砖上,十颗垂柳同一刻凭空被点燃,火势眨眼间蔓延开来。
那些火焰好似有生命般依附在柳条上,将十名哨兵狼吞虎咽般吞噬,随后发出呼啸声,听上去就像个恶魔享受着生命口中消逝的**。
顺着广场圆弧栽种的十颗柳树,一下就成了火焰蔓延的节点,将佣兵们挡在火墙之内进退不得。
戴安·艾兰思的脚步并未停下,她没有表情且无任何话语,眼里只有跟火焰一样流动的光彩,顺手折了一根柳枝,跟鞭子似地在半空轻轻一挥,一个扇面过去,便有数十人被突然窜起的恶火烧成黑色的炭桩。
人体的水分被瞬间蒸发干净,干巴的炭块拧在一起,发出炸裂的声音。
火墙内听不见任何哀嚎,只有这种声音伴随戴安连续挥舞柳条,无数次地传来。
地下室里,拜亚看的心惊肉跳,他不忍再目睹下去,从地下室的窗口边缘坐了下来,抱着脑袋颤抖,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别提有多难受。
那个最宠爱他的姐姐,就跟活着的恶魔一般,对生命的消失,扭曲的死亡,统统毫无感觉。
人体被碳化烧焦时发出的炸裂声,听上去就跟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爆米花炸开声响近似,更让拜亚不愿回想刚才的一幕,偏偏戴安最喜欢亲手喂他吃爆米花。
拉赫马直视着全程,亲眼看着戴安制造的火墙内,用一根柳条就消灭了六七百人而面不改色。
那哪里还是他的妻子,简直就是女人模样的恶魔,以世界上最温柔的姿态,肆意蹂躏他心底对幸福的美好回忆。
“到底什么改变了你!”
仅剩下的一只眼睛因太长时间没眨眼,变得干燥难忍,火焰强光的刺激下更是隐隐作痛。
可拉赫马不愿意眨眼,生怕只要那么一下,那个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剑柄,回忆着过往每个快乐时刻,突然停留在了女儿海丽埃塔出生时,手掌又渐渐松开,想要再握紧却使不出力了,拉赫马惭愧地低下了头,自觉没资格再看,扶着窗边单膝跪在地上。
此时的窗外,黑皇冠佣兵团无一人幸存,戴安仍旧面无表情,开始往半圆形的广场中央前进。
每走过一处,火焰便随之前进而熄灭,只留下形态各异的“人形炭柱”,还有镶嵌在他们体内的金色光点,生前所得,死后亦无法带走,只是死人永无机会顿悟,否则佣兵们早就提前逃跑了。
戴安坐在了被碳化的众多佣兵身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卷弄着着了火的柳条,还不忘熄灭保卫黑皇冠与努沙杜瓦等人的火圈。
火圈一熄灭,就看到重伤跪在地上的努沙杜瓦正一个劲吐血,还有连剑都没拔的黑皇冠,地上的尸体则是在冽银的亲信,却不见冽银的身影。
“你要是没受伤的话,的确能跟我打上一阵,但哪怕是我,也是有底牌的。”
黑皇冠俯身看向努沙杜瓦,几分钟前他赤手空拳就解决了包括努沙杜瓦在内的数人,只不过其他人是死了,努沙杜瓦凭借个人的实力,侥幸活了下来。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学会的?!”
比起黑皇冠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几百个“炭柱”,努沙杜瓦明显更惊讶于刚才黑皇冠与他被火焰保卫时瞬间交手时展露的技术。
“真可惜,不得不杀了他们,果然只是借我的手来做这件事,真是恶趣味。”
黑皇冠没有回答努沙杜瓦的疑问,到是从他的反应里看出蹊跷,意识到老板已抛弃黑皇冠佣兵团,努沙杜瓦有意让他们送死,自己却又不得不毁灭亲自建立起来的羁绊,大概这就是老板给他的惩罚。
“不许动!”
听到一声熟悉的公鸭嗓叫喊从身后传来,黑皇冠就知道发生会有什么事发生。
扭头瞅了瞅,果然不出所料,冽银正用双手勒住戴安瘦弱的脖子,猎刀也顶住她的太阳穴,随时都可能穿刺进去。
如黑皇冠预料的那般,冽银利用金属身躯的特性,抗住了边缘低温火焰,躲在数百个炭柱间。准备将戴安当做人质,以此来要挟黑皇冠,向来都是冽银这家伙最喜欢做的事,只要能赢无所谓卑劣与否,是绝对的无原则利己主义。
“把自己铐起来!”
冽银自以为控制住局面,撇出一副纯钢的手铐,要求黑皇冠自束双手,仍旧未察觉真正的危险就在身边。
“冽银,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你本身毫无价值。”
这是黑皇冠极为罕有地对冽银品头论足,然而冽银难以理解,看见不遵从他命令的黑皇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虚地慌乱起来。
“赶快照做!”
冽银嘶吼过后,手里握着猎刀用力,想在戴安脑袋上刻出一条血印,刚一下手就能感觉整把刀陷了进去。
他吓得以为失手错杀人质,低头一瞧,猎刀从刀尖熔化到刀柄,连碰都没碰到眼前的女人。掉落下来的熔铁顺着戴安的头发滑到他脚边,刀锋居然不能伤她半分。
一模一样的高温从冽银手上开始蔓延,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明显的疼痛,视觉也开始乱七八糟,五官变得扭曲,用手一抓就激起一阵金黄色的铁水,全身用于支撑骨头的金属肌肉,都跟木棍上挂不住的糯米糕般掉落。
等这名以金属身躯自豪的佣兵明白到到危险时,一切都太晚了。
转身逃离的第一步后,整个人便跪倒在地,连脚腕都被熔化,下半身陷入地面,反复挣扎几次才总算挺起胸膛呼吸。标志性的公鸭嗓变成粗厚铁器的摩擦声,慢慢变得不再像人类。
哪怕早已发不出任何有逻辑的语言,仅仅是乱七八糟的哀嚎罢了,也能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情绪。
是恐惧,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才能让如此简单的叫声充满主观的色彩。
这名自大的佣兵总算迎来了他的结局,金属在高温下变成液体流淌到附近的地缝中,从金属中被剥开的是一具双膝跪地,试图用双手抓取自己脸庞的骷髅骨架。
“你作为宿主的存在毫无价值,只有冽银是永存的,能成为冽银的宿主才是你唯一的价值啊,而你到死都不明白这点,我可怜的苏博特。”
黑皇冠上前对着“冽银”的骸骨说教了一番,随后低头轻轻了一口气,那副骨架就在气流的影响下变成了碎渣,连最后存在过的痕迹都消失不见。
骨头的残渣顺着铁水流淌到了努沙杜瓦身边,本该彻底消失的“冽银”残骸中,却冒出了一颗牙齿,努沙杜瓦不顾铁水的高温,当即从中捞出“牙齿”收在身上的铁项链里。
没等黑皇冠找他算账,戴安就先行发难,甩出了柳条编出一张火手,试图将他抓到身边。
努沙杜瓦翻身一跳避开戴安的柳条,扛起镰形剑在半空点燃了一道蓝色火焰,将戴安紧接而来的第二轮攻击引流到其他地方,最后在第三轮扩大了数倍的火柱喷射中,对准楼层边缘一跃,纵身跳下几十米高的楼层,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努沙杜瓦拿走的应该是冽银的银髓,刚才死了的那人叫苏博特,就是从牙齿被银髓感染成冽银的幸存者。估计老板那面本来就想回收吧,对我们可有可无。”
黑皇冠站在楼层边缘检查了一阵,确信努沙杜瓦已脱离可视范围,才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只要不影响我们的计划,努沙杜瓦的死活无关紧要,只要别让所谓的老板干预到就好。你的私事已解决,是时候办正事了。”
戴安第一次开口,语调听上去对前面的插曲毫无兴趣,那大概是她面无表情的真正原因。
“老板的目的大概跟我们三人的目标殊途同归,只是他还不着急。总之,排除了他对致远花的干预,我们就能按照自己意愿来办事了。”黑皇冠点点头,对口中的老板仍有少许顾忌。
“人柱与替补者都到位了,剩下就是由你去夺取戒指和最后一本笛卡尔的笔记,一切准备妥善后,我们就能实现多年的夙愿了。”
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平静占据着戴安脑海,她心底积压的怨恨,终于能在某个未知的终极目标里画上句号。
“我这就去,不过说起私事,你帮了我,难道不用我帮你吗?”
“私事?”
听见黑皇冠打趣地询问,戴安马上就明白到他话里的含义,内心有感应似地转过身去,丈夫与弟弟就站在她身后十几米外,黑皇冠肯定早就看到了他们,故意没有说出口来。
能感知到敌意的火焰恰巧漏了最爱她的人,戴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居然讲不出口。
“我所说非假,如今你们见面了,那我也该告辞了。”
黑皇冠弯腰鞠躬后,倒退了几步,从努沙杜瓦逃走的缺口直接坠落下去。
偌大的广场上,炭柱林立数百根,仅有三个活人,他们互为至亲,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亲密的关系,然而却止步于几米外,一种绝非任何力量的无形隔阂,将亲人之间疏远开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劫难过后,拜亚仍被家族覆灭的观念所影响,本想拥抱姐姐的拜亚,一看到她红色的瞳孔,就回想到那片吞噬庄园的大火,艾兰思庄园的沦陷,正是姐姐故意所为。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你姐夫一定都告诉过你,我是怎么离开家的,之后又遭遇了什么。”
戴安没回答弟弟,目光投在丈夫拉赫马脸上,话却是对弟弟说的。
“但你已经回来了!父亲的错误,就让它过去吧,为什么你要享受那短暂的温柔,然后亲手摧毁它?多少人因你而死!你不如一回来就杀了父亲,再杀了我和米提尔,也好过让整个艾兰思,不,全城人遭罪都要好。”
拜亚情绪彻底失控,他失去了家族,尤其是那个宽容对待他的父亲,哪怕他很少认同父亲或兄长的做法,但家人至上一向未有违背,比起全族的利益,他更喜欢实打实的亲情,那也是拜亚与人交流的基础。
无论是跟父亲有矛盾的埃米利奥,还是想做家督又意见不合的兄长,拜亚都无保留地作为家人接纳他们。
可一场大火,一次来自姐姐的背叛,让拜亚人生的信条荡然无存。
最可恨,最让人不能接受的叛徒,就是那个他曾最期望回到自己身边的姐姐。
“我们选择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到底。父亲多年前选择完了,我不过是走了下去。”
“别狡辩了!!看看你到底杀了多少人连眉毛都不皱一下!那是你吗?是我熟悉的姐姐吗?”
拜亚甩开袖子,将身后的炭柱指给她看。
面对弟弟的呐喊与责备,拜亚依旧不为所动,她往上坡方向走了十来步才停下。
“希望消失后的绝望,便是疯狂。”
戴安低声对拉赫马说,全然不理弟弟怎么看她。
“回来吧,戴安。我不知道你跟黑皇冠有什么交易,但他与已死的信魔内墨,都是有着极端执念的人,他们一生中都没有爱。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我和海丽埃塔。”
拉赫马慢慢接近戴安,以为她被火精灵俯身所影响,跟信魔那样发狂才会有此种反应,认为只要将她一把搂住,家人的温情可以比火更热烈,融化一切隔阂。
然而戴安察觉出他的打算,一道火墙瞬间从裙底蔓延开去,将拉赫马与自己分开。
她修长的手指对着肩边垂下的头发轻轻一挥,掉落一把麦穗般的金发,随手撒在火墙中,令其扩大两三倍且无法熄灭,就跟在第七层时一样,覆盖范围绝非一跃而过就能避开的程度。
光是火墙的厚度就有十几米,延伸到拉赫马与拜亚曾躲过的排屋附近,烧塌了好几栋房屋才停下来。
眼前绝非人力可干预的火墙,将夫妻二人彻底隔绝,但对拉赫马而言,封闭的内心比高温更让人难以接受,他想帮助妻子却被拒绝,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我看着生命被吞噬,却觉得可有可无,心内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时有喜悦。即便那样的我,你也仍然爱着吗?”
来自妻子的最后一句话,让拉赫马无言以对,只能遥望越走越远的戴安背影,目送她消失在火墙另一头。
大火断绝他与拜亚继续前进的道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拉赫马不愿就此作罢,拜亚反比他早一步试图冲入火中,但立刻就被高温逼退,连戒指跟耳环都烫的不得不摘下来,差点没因窒息晕倒,被拉赫马使劲拍打背部才总算穿过一口气。
瞧见拜亚的模样,拉赫马想起了大巫爷说过的话。
“要么是恨,要么是渴求被爱。”
他走前一步,手掌一点点向前试探,高温并没侵袭他的躯体,甚至感受不到有何异常。
“你在干什么!”
察觉到拉赫马疯狂行径的拜亚,想要把拉赫马拽出来,却被他先一步踏入了火中。
然而大火没有将拉赫马吞噬,他在火焰里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副吃惊又惊喜的模样检查着身体,随后与火墙外的拜亚对视。
“好像有东西在召唤着我,不知不觉就向前踏出脚步了。”
“现在你想怎么办?我只能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一时间鲁莽带来的奇迹或许随时会消散,拉赫马不得不加快脚步走出火墙,很快就到了对面,但早不见戴安踪影。拜亚又试着靠近,可大火的温度对他来说从未下降过,走近了又不得不退回去,只好大声询问,新的困惑让他不知去往何方。
“我会作出选择的!”
像是老朋友的道别,拉赫马没法再忍下心去跟拜亚说些别的,留下一句话后也消失在火墙对岸,拜亚从他不忍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回想起大巫爷说过的话被拉赫马重复过,就知道他会作出真正的决断。
拜亚已领会了大巫爷所言的含义,没有足够的爱或恨,便不能穿过火精灵的魔法火焰。
泪水顺着拜亚脸庞不受控地洗刷着脸庞,在被烟熏黑的面颊上划出两道泪痕,为自己的无能与恐惧感到抱歉,对家人深爱的程度未足以付出一切,更让他羞愧难当,心里默默对拉赫马说着“对不起”。
深爱妻子的拉赫马能穿过火焰,这份执着恐怕是戴安也未能预料到的结果。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背负一切走向火焰尽头出发,为一生所爱寻找出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