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们的救世主费雷德里克·特纳,被刚才塔鲁冲击时激起的雪花覆盖了半边身子,斧子刚好还打断了他右手的锁链,便借机躲在雪堆中,观察几十米范围内来来往往的士兵,是否真的忘了他这个在阴影下的囚徒。
混乱愈演愈烈,毫无平息迹象,费雷德里克谈不上沾沾自喜,因为左手和颈部套着的枷锁,仍然将他束缚于此,躲在雪中也不过是想逃避,没人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最好把他孱弱的模样全部忘记,就这样在黑暗的冰天雪地里尽快死去,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果然跟他说的一样。”
费雷德里克想起了阿尔文曾经给他的警示,手上的“泪”与“血”两枚戒指,都以不同的方式蚕食着他的肉体,分别消耗体内的血液与水分,让他口渴得吃了几大口雪,贴着雪面的脸,连融化雪层都做不到,他的生命正确确实实地走向终点。
就此死去,未尝不是好事,可奴隶营地里的白甲军调走后,仍然能传来叫声与血腥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身为奴隶的同胞仍然在为他的决定承受苦难,哪怕大家心意已决,还是让费雷德里克心痛不已。
可如今的他,钻入雪堆就耗尽所有力气,昏昏欲睡睁不开眼皮,连咬舌头自杀都做不到,仿佛废人一般看着自由了的右手,手指上的戒指仍有淡淡的光芒,红与白交替着闪烁,好像在暗示他一切还没结束。
又能怎么样呢?
费雷德里克想起了他被抛弃后刺伤父亲,彻底成为奴隶踏上另一条路的那天,也是身为囚徒,亲自选择了他想要的结果。
正如他以奴隶的身份,出生在一个世代贩卖奴隶的家族当中,却被要求狠心对待奴隶,将他们视为货物而非人类,以此换取贵族的继承权一般。
理性与天性两者之间,费雷德里克最终选择了后者,他没有遵从身为贵族的父亲,由始至终同情奴隶们的遭遇,克服了理性中趋利避害的部分,天性中对人的善意则毫无保留,也造就了他。
哪怕其后的岁月他再怎么残忍,甚至不惜杀死父亲、接班人和无辜者,也仍然说服着自己没有改变初心,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让他终于开始反思。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为了维护名为“集体”的存在,他也成了父亲巴泰塔斯·特纳那样纯粹无暇的恶棍,以“他人眼中的恶魔”的姿态,披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名义,将杀戮之刃肆意用于任何反对者身上,以此补偿那份失去贵族身份后,对自我身份迷失的不安。
当下奴隶同胞们的苦难,皆因自己一人选择而致,或者在某个时间节点,仍有更温和的选择时,他该早早接受,一切可能就都不一样,至少仍有可能在某片土地上安居乐业,甚至与地面的自由人和解。
想到这,费雷德里克嗤笑着,他并非笑别的,纯是笑自己太过天真,一手造成的这一切后居然还指望有其他出路,简直再也没有比这无药可救的蠢货,居然还配自称“救世主”。
他想念没怎么见过的母亲,想念三十年前被杀的挚爱芬妮,想念视为子嗣又被他亲手“杀死”的梅丽尔,更想念真正将他当做亲人,平等看待自己的哥哥,拉德苏·特纳。
要是能再看到他一眼,真想说声对不起,褪去了奴隶救世主的光环后,费雷德里克更想回归到家人身边,无论他怎么做,一切都已告终结,回想着往日幻想的宏愿,还不忘与拉德苏保持距离,仿若陌生人一般,还真是幼稚。
当费雷德里克正自责时,拉德苏的面容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哪怕泪水模糊了双眼,费雷德里克仍然能记得拉德苏那副典型中年油腻男人的模样,往日的特纳家大少爷,被生活逼的一副市井气息,除了他再也没别人有着独特的大肚腩和秃顶脑壳。
“是幻觉么?真会开我玩笑。”费雷德里克摇摇头自嘲着。
“我可不是幻觉。”
本以为的幻象,居然开口回答了费雷德里克,让他打起精神来,发现眼前的身影是个真人,拉德苏真的站在他面前,身后还披着一块外白内黑的雪地迷彩布料,躲藏在高台的阴影暗角中,不知来了到底有多久。
“想不到你被抓了。”拉德苏打探弟弟身上的状况,确定他毫无威胁后才略微靠近。
“你能找到这来,也算是够厉害的。”费雷德雷克笑着问。
“白甲军被调走后,我打扮成管后勤补给的人,找到机会趁乱用藏在附近的食物和物资引开了散兵,城防军里我有不少老熟人,说要来投靠一下也就被接纳了。国王忙着打仗,最核心的地方老忘记防卫,也是他的老毛病了,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拉德苏告诉了他当下的处境。
“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费雷德里克瞥了一眼。
“笑话?我才是那个笑话。放走了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让三十年前的一切都成了噩梦,并且延续到了今天。”
拉德苏语气急迫,显然有所图谋,但又不敢直接说出口,一番对费雷德里克的批判,更像是背负长期压力的自责。
“没错,事到如此,我也觉得你当初放走我是个错误。”
费雷德里克的脑袋转向仍然血流成河的奴隶营地,尽管此时已经看不到具体的行刑过程,但他知道屠杀还在继续。
“这里看上去就是你最好的归宿了,奴隶们的确很可怜,但也是你自己选择了今天这条路,害他们陪你一起死。不,不止他们,还有地面上的平民,那些安居乐业的好人,无论是跟奴隶有关与否,都被你们拖下水!”
愤怒不已的拉德苏一开始还控制得住,但越说越激动,很快就有些忘记压住声音,差点失声喊出来,连忙压住嘴巴,但愤恨仍然写在脸上,哪怕费雷德里克不大看得清,也能感受到老好人拉德苏的怒意。
瞧见拉德苏往后退却几步,费雷德里克留意到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剑,那准是用来杀自己的。
对此,费雷德里克反高兴地咧嘴笑出来,总算迎来了解脱。
“也好,就这样让我死吧,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直截了当的摊牌后,费雷德里克干脆伸出脖子,让哥哥送自己最后一程。
被发现藏着剑的拉德苏却紧张起来,马上举起了剑,又放下,跟着再举起,反复几次后都拿不定主意。他从未杀过人,连杀鸡都没有过,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多年来被释放费雷德里克的悔恨所折磨,终日辗转难眠,今天到了可以动手时,却不敢下手,让他每次放下剑都在痛骂自己的软弱。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放了我,只是出于一时的善良,结果却造成了奴隶大起义。那么多你认识的人都死了,父亲、岳父、朋友,连累你的家庭,让你的妻子和女儿不愿与你相见,整个特纳家也因此衰败,都怨我,你也在悔恨自己当初的行为吧?”
像是在劝解一个迷途羔羊般,费雷德里克毫不留情指出了拉德苏当年的做法,仅仅是一种善意的施舍,未曾想过可能的后果,也直戳拉德苏最大的心结。
“我......”
拉德苏又举起了剑,这次他咬着牙,闭上了眼,终于挥了下来。
“唰。”
剑劈进了雪堆里,费雷德里克没有迎来他想要的解脱。
“我几乎忘了......”
拉德苏深呼吸后大喘着气,坐在了费雷德里克身边,将迷彩披风缩的更紧,一副想起答案的模样。
“忘了什么?”
“我几乎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救你。”
没有挥下剑解开心结的拉德苏,被同父异母弟弟的一番话,唤醒了往日记忆,试图解答三十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奴隶大起义后我的一切都被你的举动给毁了,或者说是我毁了自己的生活。从那时开始我就自怨自艾,把你做的所有事都归结于是我自己造成。”拉德苏说道。
“那就杀了我,替你自己解开心结吧。”费雷德里克产生不少困惑,但他一心求死,催促拉德苏动手。
“可你知道么?尽管父亲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但我仍然爱着他,你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至少他也曾有正常的一面,在我母亲被奴隶杀死前。”
“为什么突然提他?”
费雷德里克并不了解父亲的第一任妻子,身边也从未有人提及过,这是第一次从亲人口中听说巴泰塔斯的过去,更没想到拉德苏的母亲也是被奴隶杀死。
“我不太记得细节了,但那次既不是父亲或母亲的错,也不是那名奴隶的错。只是一次...一次这城市数千年来每天都会发生的意外。”
拉德苏那时他还太小,许多事情都不能准确记住,对仅有的记忆碎片,也在父亲或其他亲戚的耳濡目染下被扭曲,但仅有一个是他目睹母亲被杀时,从未对其他人说过的。
“杀死我母亲的那个奴隶,据说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一生从未违抗命令,更不懂得如何主动攻击他人,但还是因犯错被挖去了一只眼睛,切掉两根手指,贵族们的男孩都喜欢拿他取乐,就算尿在他头上,也乐呵呵地接受,毫无任何怨言。甚至从其他奴隶那救过年幼时不小心落单的我,抱着我被打了很久,我才得以不落下残疾。”拉德苏说道。
听到这,费雷德里克想不出过去那么多代的奴隶到底如何苟活至今,出卖尊严难道只为了活下去么?换做是以前的他,必然会大加斥责,可现在都没意义了。
“但就是那样一个善良本分的人,在他四岁的女儿快要饿死时,还是作出了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他试图从仓库偷窃食物和药物,救活那可怜的女孩,至少一开始我们是这样以为的。那天是攀塔比赛夜里快结束时,我哭闹着想提前回家,母亲拗不过才陪我回去,然后在路上我和母亲遇到他,母亲直接告诉了那名奴隶该拿什么,怎么走安全的路线,并且守着那条路,担心随后回来的亲戚或看守发现他。”
提起母亲当日的举措,拉德苏泪水止不住地落在满是茶渍的衬衫上,但他仍然冷静地试图说完整件事。
“可就在他回程时,居然将皮包骨的女儿兜在身前,后面还背上一大袋包裹,大儿子与妻子也跟了过来,显然他是想要带着一家人逃跑。母亲仍旧守着走廊,却成了唯一目击者。结果那人的妻子爬过院子的围墙时,却失败摔了回来,伤到连白花花的骨头都看得到,奴隶不愿意放弃妻子,错过了最佳时机,看守们却马上要路过。母亲便冲了上去,拼命拦住了他们,试图阻止他们出逃的行为,然后就那样在争斗中被奴隶携带的铁器碎片刺死,倒在血泊里。”
“如果放着不管,你的母亲肯定能活下来吧,就算中途改变主意,也没必要去拦截他们。”费雷德里克不解为何拉德苏要对自己说这些,但更好奇他的母亲反常的行为有何目的。
“那是我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直到我成年后,才想明白原因。当时的刑罚极其严酷,奴隶若想出逃,就会被百般折磨后再剥皮做成书籍,无论年龄。母亲知道他们必然失败,也拦不住看守们接近,只能想办法劝阻他们离开,或者至少把那女孩抢过来,让她能活下去。她知道自己没时间解释,只要过去就会死,但还是这么做了。”
喘了一口气后,拉德苏继续说着他所知道的真相,这是作为唯一目击者,连父亲都没有听过的事实,而这些对遵从制度审判奴隶的人而言,完全不重要。于是便一直收在心底,父亲巴泰塔斯更不可能因此就绕过那些杀死他挚爱妻子的奴隶。
“奴隶与母亲,所反抗的都不是彼此本身,而是那种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制度。母亲她由始至终所怀着的善意,也会被数千年来累积的文化,扭曲成一种恶意。人们的行为并不必然带来正确的结果,但这不会改变人们的初衷。自母亲死后,父亲对奴隶原本还算可以的态度,就越来越恶劣,后来你也看到了。”
“那一家子人呢?”费雷德里克大概也猜到了结果。
“全都被酷刑折磨后活着剥了皮,无人幸免。那名奴隶老实隐忍一辈子,在最后也想为家人作出他的选择。我想悲剧的不只是某个人的遭遇,而是我们所处的整个时代。我们所有人都被时代逼着作出选择,鲜少有遵从内心声音的呼唤,无视一切世俗的束缚,就像我母亲那样,哪怕知道会死,也毅然要踏出那一步。”
故事说完,拉德苏凝视弟弟的双眼,想要从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当初救下我,就是个错误。我的选择,只是给你爱的人带来灾难!”费雷德里克无法通过目光将内心展露出来,立刻躲开了视线回避这位“兄长”的心意,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拉德苏只好掏出自己的酒瓶闷上一口。
“现在想来,我从头到尾都想救你,也不是什么一时的仁慈,仅仅因为.....”
拉德苏认真思考几秒,将酒瓶放了下来。
“你是我弟弟啊。”
一个再平淡不过的事实被拉德苏随口道出,费雷德里克却浑身绷紧,泪水开始不受控地喷涌,拼命鼓动没力气的咬合肌,试图咬断舌头自尽,但怎么都使不上劲,哭的反而越来越厉害。让他难以接受且否定的事实,将心底多年来筑起的壁垒也瞬间瓦解。
他很快就哭得跟小孩子一样,明明咬舌头的力气都没了,眼睛居然还哭成一条缝,抽泣之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可能真心救我!我杀了很多...你认识的人!”
费雷德里克此时不再是奴隶的救世主,也不是一个等死的阶下囚,纯粹作为拉德苏的弟弟,三十年前那个美好前途的少年人一般,一次次否定着自己的价值,否定着别人对他的善意,以及那份真挚的亲情。
“原本我也这么以为,一次次告诉自己,结果连初心都不记得了,简直就是自我催眠。才会这么多年来都活的别扭,觉得你是个祸害,而我是把祸害带到世上的人,必须杀死或阻止你才能圆上一切,让自己安心下来,哪怕今天到十几分钟前我都这么认为。”
拉德苏不否认他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认为,双方想到了一块去,可接下来又推翻了一切看法。
“但直到我又目睹你被关在这时,仿佛回到了了放走你的那天,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真正的心情。我内心对抗的自己,大概只是数千年来致远花制度的惯性。奴隶大起义的确扰乱了我的一生,随后便开始追求虚无缥缈的复仇,被巨大的愧疚感掩盖了本心。”
“像这样的...我,还值得你原谅么?”
费雷德里克明白到拉德苏多年来的心意,也想到过往自己将亲人的善意妖魔化,越是合格的想要当奴隶们的救世主,就越不觉得当年拉德苏救自己怀着好意,抱着跟拉德苏一样掩盖本心的自我逃避,如今都冰消雪融,回到了三十年前奴隶大起义的那一个黄昏。
“放走你之前或以后,我们都没太多机会见面。那时我可高兴坏了,总算有个在身边的弟弟,其他孩子都被父亲处理掉,留在身边也只跟猫狗一样玩腻就扔。所以家督还是财富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比起家人来说都一文不值。那之后的悲剧,是源自于我们所处时代的桎梏,而不是我们主动作出的选择。我原本打算杀了你,所以没资格原谅你,能跟你聊聊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道出心里话的拉德苏,总算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把剩余的酒全部喝光,然后扔了酒瓶,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随酒瓶一起掉落的还有一枚钥匙,刚好立在费雷德里克面前的雪堆上。
“这次,自由的选择是属于你的,费雷德。”
听着兄长拉德苏叫着自己的小名,费雷德里克犹豫中拾起钥匙,透过钥匙孔看到远方的光芒,那是来自奴隶营地里每个奴隶都持有的灯石所组成的光源,让他意识到仍有为之燃尽一切的希望。
而他,还没完全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