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回忆深入,西蒙身边的一切都渐渐复原成多年前的模样,废弃教堂曾有的壮观外表,又一次在他脑内重演。
甚至是他自己,也变作年轻时的模样,没了秃顶与到腹部的长须,昔日结实的肌肉回到身上,回忆中一切都有。
四十五年前,时值四月暖春,海勒古帝国自上一年末入侵致远花以来,原本由上一代国王组建的老臣兵团,因遭出身艾兰思的西蒙老师背叛,自先代王时期累积的五万精锐,都在白河三叉口一战中遭到前所未有的覆灭,从将官到士兵,无一人生还。
总人口不过八十万的致远花国,如今无可战之兵,城中巡逻军与残余黑甲军加在一起,最多不过五千人。
而海勒古南侵的盐之军团兵力高达一万,击败五倍于自己的致远花主力军后,几乎没有损失地进入致远花国境内,最多一星期的时间便将抵达致远花巨城。
头两天封锁消息后,西蒙焦头烂额地在城内仅余的大臣讨论中,不得不临时考虑是选择继续战斗或主动请降。
但到了第三个太阳升起的早上也仍未有答案,甚至由此引发一场贵族间的小规模叛乱,好在被急于表示忠心的艾兰思一族镇压。
然而,致远花即将无防护面对海勒古帝国主力兵团的消息不胫而走,平民开始四处逃难避险,哪怕有资产在城内的贵族们,也开始带着大批大批的奴隶外迁,往更南方的平顶壁一带前进。
面对人力远不足以封锁城市的困境,西蒙并未愚蠢地试图拦截每个逃离的人,在黑斯特瑞的建议下,仅是让他们缴纳一笔“税款”一个以家庭一日口粮为单位备用粮食,只要缴纳这笔“税金”便予以自由放行。
临时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人口后,城中可调控的口粮库存大幅增加,更筛选了愿意留下保卫致远花的国民。
查德负责在进村的青壮年人口中,征召合格的士兵,加以几日的训练,将先代王时期没用完的盔甲刷了白漆,连同当年的武器库存一并装配,按照他所想打造出一支能承担艰巨任务的精锐部队。
贵为国王的西蒙,被重新迎回王宫前,也曾是十里八乡间的孩子王,与他关系亲密的少年们,如今仍散布在各地,哪怕多年后情谊也始终如初,从未忘记这名老大哥。
他向众多“兄弟”送去信鸽,号召他们奋起保卫国家,面对这九死一生的伟大战役。
最终,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在一天之内便聚集到城中,查德的盔甲被赋予他们,成了最为著名的“白甲军”。
其中最精锐十里挑一的,军中被称之百人亲卫队,与西蒙关系最为亲密的那一支,则由查德亲自带领。
白甲军成立之初,百人亲卫队共有五支,应对总数五千人的整支部队,每个千人长都由西蒙最信任的战士担当。
除了查德外,还有猪倌出身的小巴克利、远近闻名的神射手西柯,以及艾兰思家的现任继承人法斯特·艾兰思。
小巴克利的父亲为守护遇刺的先王而死,是西蒙身边“兄弟”里年纪最小的,跟西蒙一样被提米当做弟弟。擒拿野猪的本领让他体格高大,比最高的西蒙还要多出一头。
摔跤肉搏的技巧城中无人可比,甚至十五岁就能与山熊赤手空拳搏斗,受了重伤将熊殴打致死,从此闻名城中。
神射手西柯,本是城内巡逻军的射击冠军,因看不惯王弟时代的军队残暴作为,一气之下带着朋友去了褐岩山谷落草当了山贼,借着能在高处来回跳跃的本事,让搜捕他的人只能吃凌空射来的箭矢无功而返。
西蒙外游时恰巧遇见,以越野比赛胜出的方法后将其收复,西柯尽管嘴上不服,但还是愿赌服输,做了西蒙的好友。只是他从不知道,西蒙在山里藏了马,这才能赢比赛。
至于法斯特·艾兰思,身为艾兰思的继承人,自幼与西蒙交好,活泼开朗的性格哪怕在艾兰思族人当中也极为另类,要说豪爽连西蒙也比不上,因体格发色相似,时常作为西蒙替身。
自创的一套剑盾攻防法,比起小巴克利勇猛进攻,法斯特更注重技巧中寻找致命破绽,专注防守反击。
几名主要将领构成了西蒙控制军队的核心,对这些人无条件的信任,又令才建立不过几天的白甲军战斗意志远超想象。
他们率领的千人队各司其职,小巴克利充当重甲部队厮杀肉搏,法斯特则率领填充防线的关键剑盾部队,西柯的射手部队善于高处制敌。
查德一贯作为双剑先锋队之一,充当跃入敌阵四处游击,切断敌人部署的关键精锐,而他还并非做的最好的。
西蒙与弟弟往往亲自会担当另一支队伍的将领,不顾他人劝阻,正面发起不回头的进攻。成年后亲自讨伐附近山贼与河盗的战斗里,过于身先士卒的做法惹来了老臣们的非议劝谏,可年少的西蒙却乐在其中,对他强大的体格与剑术来说,不过是一场游戏。
过于简单的战斗让西蒙时常觉得无聊,海勒古人刚开始入侵时,对他来说总算有一场称得上战争的真正战斗,但一切喜悦都伴随那些老臣们的战死,化为对残酷现实的忧虑。
西蒙在任何人面前都从来不避讳他对老臣们的厌烦,这群人好没坏心,纯粹唠叨的“叔叔伯伯”们,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跟父亲犹如兄弟一般,就像他跟查德、提米、黑斯特瑞与小巴克利自幼结契。
当三岔河口战败后全军覆灭的噩耗传来,尽管再也没人约束西蒙的一举一动,但西蒙也有说不出的悲伤,立刻意识到身为国王的责任。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致远花,完成老臣们未竟的事业。
临时拼凑组建的“白甲军”,并不被城内主动或被迫留守无法逃离的人们看好,其中一大半不过是西蒙朋友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应西蒙在乡间孩子的威名而来。
除了一直跟在西蒙身边,偶有外出讨伐山贼的履历,大部分恐怕连血都没见过,一上战场恐怕只会手忙脚乱哭泣,至少黑甲军大部分都这么想。
城内除了艾兰思一族外,大多死气沉沉,再次试图投降的声音又日渐高涨,并且伴随海勒古的军旗出现在城外草原的地平线上,逐渐到达了最高峰。
西蒙并非不知变通,他默许放出一些试图秘密与海勒古和谈的小贵族,很快就有无头人骑着马,被绑了海勒古军旗送入城中。
毫无疑问,海勒古人意欲报仇雪恨,清洗九十三年前命运分割战中的耻辱,将致远花彻底撕碎,让其再也无法绽放,才是这群铁军践踏这片草原的用意。
九十三年前,几乎没有差异的处境下,古加拉斯王为逼迫入侵半岛山脉的海勒古军撤回,主动带领部队绕开大部分防线,不带任何后援,没有补给孤军深入海勒古帝国腹地,直达其首都城下,最终也的确达到预期效果,迫使钢与银两大军团急速撤回防守首都。
借着白河的优势,两大军队被致远花军分割开无法互相支援,“英雄”戴蒙展开与钢之军团长的单挑决斗,取得了最终胜利后全军乘船而归,避开了被大军彻底包围的命运,也最终决定之后数十年海勒古人再无力向南扩张的边境格局。
前后数十个想投降又被割掉脑袋的骑马尸体,被放回来时西蒙并不觉得失落,反更加开心,足以向城内众人证明面对海勒古人,坚决战斗到底才是唯一出路,放弃武装投降不过是没能认清现实的幻想。
这些举措加强了城内的团结程度,至少贵族们不再遮遮掩掩,终于肯对现实面前低头,拿出家底有的弓弩或剑甲,各家都出个男丁,凑齐一只至少装备上性能过剩的“精锐”。甚至有马都驼不起的重甲,稍微适配一下给了小巴克利,再让西蒙亲自带领这支贵族部队,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除了白甲军外新征召的临时部队,包括贵族与平民在内的人力总数约三千多,不到一星期城内兵力又恢复到一万三千余人。
尽管仍比海勒古人多出三千兵力,但所有人都清楚海勒古的军队精良程度,与海勒古人交战往往要付出三比一的战损才能获得胜利,更别说前不久五万主力军全部覆灭还不到一星期,重新组建起来的部队,没有让城内的信心增加太多,大部分的平民与贵族仍然消极应对,唯有西蒙带领的白甲军全力以赴。
因知正面交锋必败无疑,西蒙并未打算将战场放在平原之上,他令战力最弱的贵族部队与巡逻军在城外平原驻扎,作为引敌深入的诱饵。
小巴克利率领的重甲部队则在城内广场的民居间埋伏,西柯则率领弓弩手在高处等候,法斯特控制盾兵们在城外森林隐藏,黑斯特瑞带人在城墙外的东侧山体阻击可能从山顶包抄的小股部队,查德带领最精锐的双剑部队埋伏在两侧城墙内,西蒙本人则在剩余黑甲军保护下,坐镇在瀑布下的教堂中。
这套方案的目标旨在引诱海勒古人的核心部队进入城内,尤其是盐之军团缺乏补给的情况下,速战速决进入城中站稳脚跟,是双方都有的共识。
基于这一点,西蒙才没考虑部分贵族吹的耳边风将防线部署到更高层,那样虽然可以展开有效的拉锯战,但海勒古人也可以获得干净的水源与大量食物。
一旦被海勒古人在城市底部站稳脚跟,致远花军将陷入被围剿的必败困境。展开口袋阵一般的诱敌陷阱才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海勒古人在四月末如期抵达,在此之前西蒙还特地放了不少死囚,装作城中的特使送去海勒古军中,这些死囚被告知完成差事就可重获自由,一出牢笼就被戴上头罩送到城外,让他们驱马前行直奔海勒古军队。
毫无疑问地,没有任何人生还,西蒙此举纯粹是为了让海勒古人更掉以轻心,装作城内一片混乱,迫切想要投降的模样。
熟悉盐之军团那突飞猛进的作战风格后,西蒙更加坚信口袋阵的作用,把贵族看似精锐的军队放在城外,让海勒古人误以为是城内最精锐的部队都尽数出城,加之西蒙继位没多久,在外并无声望,在海勒古人眼里看到的只是主力覆灭,仅存兵力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被毫无常识地放在大平原上等待被消灭。
按照原有计划,一旦西蒙弟弟率领的城外部队遭遇第一轮攻击,便会立刻开始诈败撤退,本来就没啥水平的贵族子弟兵,执行这项任务必然会本色演出,让海勒古人更加确信西蒙想让他们看到的事实。
战争很快就打响了前哨站,四月末的某天,晴空万里的隐隐绿野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反光,地平线尽头来回波动的龙旗预示着决定命运的战斗即将打响。
海勒古人银白色盔甲,还有那延绵几里地的龙旗杆,伴随着一朵巨云下的阴影,逐渐靠近致远花巨城,在城外两里地的采石场附近驻扎。
致远花的诱饵部队保持着至少三百米的距离,借着春天山谷汇聚而成的季风,丝毫不惧海勒古人能射出四百米以上的大弩。
即便如此,城中还是被眼前一幕震惊,海勒古人的盔甲在阴云过后,跟镜子一样将阳光反射,硬生生把致远花城内阴暗的角落都照得通亮,高层围观的贵族与民众被闪得睁不开眼,城外的诱饵部队纵然嘴上没说出来,但行径上都露了怯,纷纷在没命令的情况下退后数米。
或许这就是海勒古人有意使用的战术,借着光线照射的契机,第一批海勒古步兵立刻出击,先头部队伴随士官带头的马匹,百人为一队稳定向前推进。
总数一千的先头部队没有太过遵从章法,都在军团长索特的驱使下进入战斗状态,靠近诱饵部队一百米时,半圆式地展包围。
诱饵部队末尾的少部分人,看不见前方的状况,只能瞧见两侧海勒古人即将钳住整支部队的包围网,被吓得立刻开溜,连军官都来不及阻止。
零零散散的逃兵跟海边从手指缝流出的细沙一样,很快就形成了逃难大潮,军官们再也控制不住形式,被人群挤的说不出话。
海勒古的执政官索特此时反到留意起这种异常,尚未交战就快速溃逃,哪怕士气再低也未必如此,马上让人停止进军,打算观摩一阵再做打算。
好在巡逻军内骑着马的军官,拿了皮鞭四处抽打,甚至跟其他督战官员一起用弓弩射杀逃兵,虽未阻止越来越大的溃退,但却引来海勒古人的再次进军。
显然,督战军官的处决行为,让索特相信了这支部队的溃逃并非预谋,本就着急进攻,且复仇心切的海勒古人,开始进一步加速,速度比后退的诱饵部队更快。
贴近五十米后快速开始奔跑,噼里啪啦的铁甲声音,化作一股“铁潮”,震耳欲聋之余却毫无人声呐喊,好似沉默的白色死神般迅速靠近。
本来只是作为诱饵,让海勒古人上钩就可以撤退的计划,在一些人眼里太过软弱,有点骨气的人虽知留下必死,但还是不听预先下达的命令,私自留了下来。
负责诱饵部队的指挥官只好一同留下,将剩余的任务交给副官处理,将身为王室的责任贯彻到底,避免本就崩溃的城中士气再次受挫,希望用坚守的行为换取城内更多的信心。
致远花军阵中,来不及逃走的、有意留下执行任务的,各自往反方向移动,最靠近外围的一层死士形成了一道薄弱的防线,跟壳子一样保护者溃逃的士兵。
逃走诱饵部队副官,跑出两三百米抵达了渊湖才敢止步,发现海勒古人并未全部死命追赶,回头发现没追上他们的包围网收拢,将指挥官与留在阵地上的两三百人完全覆盖,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诱饵部队的残兵此时已经溃不成军,一路上被践踏而死的士兵每十多米就有数人,贵族士兵们早就顾不上任何礼仪,哪怕有一些想坚持遵守,也被其他平民部队冲散,纷纷拼了命地想逃回城内,连军官拿皮鞭抽打都无动于衷。
此时再用弓弩击杀逃兵已无作用,虽然有些曲折,意外损失了多余部队,连弟弟恐怕都性命难保,西蒙还是冷静下达新的命令,准备接下来真正交锋。
诱饵部队溃逃入城的一幕被所有埋伏好的部队看在眼里,海勒古人也马上分割出五百多人的兵力抢攻渊湖,后续的大部分即刻跟进,不断在草原上平铺部队,光是渊湖两侧就覆盖了三四千人,执政官索特则身先士卒,带着五百人的精锐亲卫徒步涉水,先登进攻到渊湖码头之上。
诱饵部队带来的混乱还未结束,海勒古人看着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逃兵,以为完全获得胜利,并未多想就开始追杀战败者,并且确保渊湖一带的水位安全,闲暇之余还不忘观摩起这座前所未有的巨城。
光是看那从山顶坠落的百米瀑布,他们就楞了好一阵,哪怕征服过再多国度,也鲜有眼前的奇景令人难忘。
后续接应的海勒古军人数太多,加上重甲在水中的缘故,一时难以接应,很快出现断层,数以千计的兵力堆积在渊湖的水道上,一时过于拥挤混杂。
瞅准了最佳时机的西蒙,马上命人在教堂的指挥中心处打出灯石信号,一早就准备好的灯塔水坝,被缓慢开启。
古人建造的水坝倾斜了不知多少万吨的大水,连带雪山顶的冰碴,一并穿过王宫,直落霍特尼斯主广场的水道中,滔天般巨响如烈马似嘶吼,顺着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水渠直冲海勒古军。
渊湖码头特殊的高地结构,恰巧避开了洪水前锋,反分开了水流,让洪水从两侧将后方枯水期的整个渊湖沿岸完全遮盖填满。
一眨眼的瞬间,四五千的海勒古士兵所剩无几,索特带着的五百名亲卫队被水面与剩余五千左右的海勒古士兵分开,中间隔着几百米的渊湖水面,彻底将局势逆转。
猪倌出身的小巴克利看到大水涌出,立刻带队从东侧的森林中迅猛杀出,赌上性命的怒吼比起依旧没什么声音的海勒古军,看起来更有气势,试图靠不逊色于海勒古人的重兵重甲,暂时阻拦敌人停在几公里外河道的小舟驰援被孤立的索特。
渊湖水面的码头有如一片孤舟,甚至高地都被剧烈的洪水冲塌部分,码头的高度下落不少,距离水面只剩一巴掌的距离,逐渐开始向水面倾斜,索特被逼到不得不赶快命令众人往更深处的内陆移动。
此时索特才意识到敌人的计划,冷静下抬头仔细看过去,城市两侧的高处城区全是弓箭手,正前方两百米外等待他们的,则是民居中渐露身形的剑盾部队。
与城外致远花军喧嚣的噪音不同,城内如今除了瀑布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呐喊。
而迎接海勒古军团的,则是致远花全城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