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物落地的巨响让西蒙震耳欲聋,吹起的灰尘模糊他的视线,等一切平息,他才真正意识到索特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恍惚中,西蒙看到远处走来两个人影,一胖一瘦,靠近了看发现是法斯特和小巴克利。
“外面一开始就是四个人来支援!你这杂种!现在知道谁厉害了?”
小巴克利正搀扶着法斯特,也是一脸灰尘与血渍,但看起来要结实许多,边走边对着铁饼下的索特大骂。
也许是他太过粗心,没走到西蒙身边,被他扶着的法斯特竟支撑不住,一下跪倒在西蒙身边。
“计划成功了。”
法斯特忍着无比剧痛,挤出一个笑容。
“但西柯他.......”
西蒙不忍心再看西柯的尸体,只是低头盯着直径三米的铁饼,那原本是用于遮盖教堂穹顶的盖子。
“我跟他说好要躲起来,但他偏要出头。要是我能再快点!再快点的话!”
小巴克利情绪最激动,居然哭出声,泪珠在脏脸上划出两道泪痕。
“西柯不想输,他想要救你。”
法斯特摇摇头,又将目光转向西蒙,回忆最初的场景,以及他们一路以来谋划的战术。
数十分钟前,率先一步抵达教堂的法斯特,实际一行共四人,除了查德与王弟,负责在城外跟重甲部队合围海勒古人的小巴克利,其实早就穿过霍特尼斯主广场,拼了命才得以与众人汇合。
作为副指挥官的法斯特·艾兰思,通过早先交手,深刻认识到索特的强悍,自知就算以人数优势正面对抗,他们也是难以有效造成杀伤。
远远看见独自营救国王的神射手西柯,正从教堂屋顶进入,西柯凭借能随意在城墙各层运动的天赋,眼见索特靠近指挥部,便抛下大部队独自一人前往,先法斯特他们一步抵达教堂。
原本一切都太匆忙,带上随从亲兵的时间既没有,也没必要,在索特面前人数优势意义不大,空旷的霍特尼斯主广场上也跑不了多远。
分析形势后的法斯特,马上与同行其余三人规划战术,小巴克利力气最大,便被派去把多年不用的穹顶铁盖,从外面屋顶移到教堂边缘的高台。
其余三人,包括法斯特自己,以最大能力制造混乱,尽可能制造假象迷惑索特,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没想到除开小巴克利的其余四人,拼了命抓准机会,也才留下一个大伤口。
一开始的战斗,法斯特仗着与西蒙外貌身高极为相似,赌着索特认不出来,趁着王弟与查德拖延的机会,冒极大风险与西蒙互换服装,还披上王室家传的梦影裘,手持无审判大剑吸引索特注意力。
西蒙再借机从上落下,让索特以为这就是全部,实则是连环计中计,背后拿起无审判大剑的法斯特,才是真正的主攻手。
无比锋利的宝剑加上斩纹的拓展,超乎预料击穿索特的防御,然而这名海勒古大执政官的强大,也超乎他们想象,几乎落下终身残疾为代价,才勉强得以在索特重伤反击下幸存。
一早独自进入教堂拖延索特的西柯,虽被击倒重伤濒死,则是在索特对他失去兴趣后,用坚韧的意志,借用双臂和腰上的抓钩,忍着比他胆结石毛病发作还要疼的痛苦,一点点爬上柱子顶端。
恰好被小巴克利看到,得知对方计划后松下一口气,哪怕被告知要静静休养不要再出手,仍然时刻观察局势。
第一次突袭成功后,法斯特便趁着西蒙还能动弹,将小巴克利的存在与全盘计划告诉之,随时等候索特靠近教堂边缘。
随后,被小巴克利操控屋顶绳索吊机搬进来的穹顶铁盖,将毫无保留替代他们解决没有准备的敌人。
然而,计划还是出现意外,索特过于强大,三名剑士全部遭到重创,西蒙一人勉勉强强移动,试图引诱索特靠近。
此时的小巴克利尚未准备妥善,多年不用的穹顶铁盖生锈卡住吊机的钩子,哪怕他能从穹顶下影子的角度,准确判断西蒙与索特的位置,却怎么也没法从教堂边缘的侧窗外抛下。
西柯瞧见这般情景,眼瞅索特就要杀死西蒙,不得不用最后两支箭矢做拼死一搏。
等他献出自己的生命,索特又过于偏离吊机瞄准的位置,小巴克利与法斯特心急如焚,计划就要泡汤。
也许出自于对西柯被杀的愤怒,也有一部分是为吸引索特回身靠近自己,西蒙发自内心对着索特破口大骂,直戳这名海勒古人心底的痛处。
最终,一切水到渠成,他们赢下这一局,之后只需将索特的人头割下,便能瓦解海勒古人最精锐的先锋部队,随后隔绝渊湖与城池,逼迫海勒古人在城外陷入长期的拉锯战。
看着右手臂与肩部的伤痕,刚才被名为“铃击”的招式打中后,哪怕肩甲全部损毁,手臂仍然被高温灼伤部分,骨头还时不时传来痛感。
但比起法斯特,西蒙并不觉着算得上什么,眼前的好友正一脸苦笑,强撑起身子坐在远处的一截断柱上,光秃秃的胳膊上,护甲跟衣物全都烧个精光,只留下大面积的烧伤,没有烧到的地方则有深紫色的瘀肿,十根手指的指甲大部分已经脱落,双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被小巴克利搀扶起来后,西蒙第一个直奔被击倒的弟弟与查德,尽管步履蹒跚,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检查起来。
弟弟的伤势最重,左肋血肉模糊,隐约还能看见肋骨,嘴里却一个劲的吐血,有气无力一句话也说不出,两眼正陷在一片迷离中,哪怕西蒙摘掉身上所有布料堵住伤口,仍然会有成片殷红透到手上。
他回头又看了看查德,远处的查德身上还能闻到一股烧焦味,恐怕不止身上的皮制品,连肉体的一部分都遭到重创,看起来状态并不比弟弟好到哪。
对西蒙而言最重要的人,如今都在地上等待死亡降临,自己却无能为力,就算去找医生,也要几十分钟周转。
这场战争对他来说,代价太过高昂,仿佛失去所有,根本来不及悲伤,就有惨剧接二连三发生。
此时教堂内安静无比,远处战场的厮杀声清晰入耳,西蒙也不再流泪,单手捡起地上的无审判大剑,用眼神示意小巴克利去割下索特的脑袋,结束这一天的悲剧。
“放心吧,他们还有得救,就是伤太重了意识模糊,只要今天以内有时间救治,就不会出问题。像我们这样强的人,或多或少肉体的级别也与常人不同,只是这次太拼命,难免会有后遗症,搞不好会残疾。”
法斯特盯着双臂,右手或多或少还能使用,左手连疼痛都感受不到,明显彻底报废了,恐怕之后还要经历一次截肢手术。
“西柯他没能活下来,只有我一个没受重伤......”
除了小巴克利不得不脱离战斗,决斗中唯有西蒙受伤最少,特意避开西柯的尸体后,让他顿生惭愧。
“你是国王,你必须活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你不能,西柯比我还清楚这一点,战前反复跟我强调过要保护好你,西蒙。别自责,这是他想要的,我们之后要好好安葬他。”
法斯特·艾兰思再次强调他的观点,语气里透着西蒙对自身位置动摇的否定,在他看来一切都理所当然。
西蒙沉默不语,他无法反驳,深知法斯特才是正确的,只能将目光看向正提剑准备寻找索特尸体的小巴克利身上。
“我想我们或多或少走运了,虹膜与瞳色,传统技法点燃火花时,通常是先从白色开始,再又紫入蓝。再进一步燃烧,会根据流派与情况不同,分出金、橙、红三个类型。到了那一步,几乎就是将火花百分百的燃烧,虽然要命,但也会获得超出原本意志力的力量。”
法斯特想起之前所见,索特瞳色曾由白转紫,一度变成蓝色,就在要杀死王弟时,维持不住那么强大的力量,反拖累身体崩溃,连基本的都维系不住,王弟也因此意外幸存。
“你是说,他能用出更强的力量?”西蒙愣了一下。
“大概会吧,要不是他一开始对我们的傲慢,没有拿出拼命的本领,我想我们早就死了。只是等他意识到时,来不及将火花点燃到那种程度,继续深度燃烧,只会加重他的身体负担,没等杀光我们,自己就先顶不住暴毙而亡了。”
对傲慢之敌的轻视,法斯特用他能想出的计划,钻入敌人的思维盲区,利用漏洞施以最大反击,但要不是因为教堂内能战斗的六个人全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各自都有拿手绝技足以对抗,再好的计谋在绝对力量前也难以施展。
“跟非要喊招式名字的人战斗,还真是感觉诡异。”等待小巴克利完成任务的西蒙,又忍不住检查弟弟的伤势,然而再心急也解决不了问题。
“至少在北方再正常不过,点燃火花时,需要一种在北方被叫『心典』的能力。火花点燃的程度不同,斩纹的威力与控制也越难,在不同瞳色下切换斩纹,就跟在嘴里用舌头操控剃须刀片,给含着的葡萄剥皮一样难。所以才需要将训练或发明出的动作、斩纹配合在一起,一旦需要就可以从心典内快速提取,而心典连接着人的意志,喊出来等于直接用意志提取作出应对的动作与斩纹。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还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跟魔法师们使用魔法时是一样的。”
法斯特忍着痛有意给西蒙讲解,经历这次实战,未来他们还会需要更多懂得北方技巧的人,西蒙明白越多,对培育下一代的剑士越有利。
“是么.......”
听出法斯特言下之意的西蒙,暗自打定主意,战后便想去北方各国周游,了解足够多的信息,才能保障王位稳坐。
“我搬不动这东西,也不见有血渗出来,找不准脑袋的方向,搞不好已经压成泥了。我们真有必要把他脑袋切下来吗?”
远处的小巴克利传来憨厚声音,对他的巨型身材来说,这名黑短发的壮汉实在不擅长拿着剑爬在铁饼下,头发丝一般的细眼更是难以寻找缝隙里的索特尸体。
“让我帮你。”
作为四名剑士里仅有可以活动的人,西蒙拄着无审判大剑,开始走向小巴克利,一边摇摇头叹气,他不想对小巴克利的搜索速度发火,毕竟他是个人尽皆知做事迟缓又易拖延的人。
现在一回想,法斯特居然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大概是因为小巴克利的力气,还好他最终没“迟到”,不但救了所有人,也救了他自己。
“你小子要是被压在下面,推不开可就死定了,下次多练练力气吧。”
西蒙摇摇头调侃,两只手嵌入铁饼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因手臂有伤,先掂量铁饼一侧的重量,看看能不能向后倒退拱去另一侧,让小巴克利能俯身探头到里面。
“那当然,不给驯普通的猪恐怕练不出更大的劲,得去训熊,不过我们这哪......”
小猪倌巴克利探头进入铁饼下的黑暗空间,稍微深入就看见一对金色圆圈在尽头出现,还没回过味,就听到深处传来一句话语。
“铃击。”
教堂内顿时传遍雷击过后的余震声响,刺得所有人捂住耳朵。
西蒙看到小巴克利从铁饼缺口下旋转飞出,直线撞在一根石柱上,又弹到一块碎石,面部朝下没了动静。
他下意识抽出手,试图让铁饼继续下落,抽身立刻跳开几步,却听见铁饼下传来几声闷响,渐渐变得密集且清脆,让西蒙惊怕到不得不多次退后,一直到小巴克利身边,发现他还有意识,才总算松口气。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传入他们还没缓过来的耳朵,将整个铁饼从中间击穿,裂缝边缘还有被熔化碎裂的痕迹。
两块碎裂的铁块间,爬起一个熟悉的轮廓,双腿岔开,一只手垂落在身前,半弯着身子,喘息间传来阵阵雾气。
索特还活着,身上的伤口崩裂着,但仍然一副极为精神的模样,双臂被不规则的雷光缠绕,手甲也被烧得通红。
最为不同的,大概就是他双眼虹膜透着一轮金色的光圈,看上去将自身火花燃烧到一个极为夸张的程度。
“金瞳!!?”
见状不妙的法斯特,第一时间攥好剑柄试图上前补刀,他想不到索特居然还有能力开启金瞳。
那是连闻名于世的大骑士,都未必能妥善控制的状态,未能妥善掌控者,对身体造成的负担甚至会远大于敌人制造的创伤。
许多时候几乎是透支体力乃至生命作为燃料,用于生死的战斗中。
在场众人完全低估了索特的实力,根本没想到他还有这种后招,如今强撑着身体以更强的状态出现,早就筋疲力尽浑身是伤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次击倒他。
法斯特还没走出多远,索特离近十米远就打出三道弹丸斩纹,金发的艾兰思将军吃力单手挥舞长剑,弹开了前两枚,却被最后一枚击中胸口。
好在护甲仍然起到作用,索特不擅长的斩纹不足以在远距离打穿他的胸甲正面,一阵火花闪过,也将法斯特弹了一个跟头。
索特无声向前踏出一步,看上去非常吃力,维持金瞳的压力让他不断呕血,但哪怕这幅模样,也不是如今西蒙等人可以应付的。
“盐道·白王牢笼!”
海勒古执政官再次施展了先前控制大量地下盐粒的技能,只是这次连手都没碰到地面,仅仅是身上旋转的雷光闪入地面,盐堆就跟墙壁一样覆盖了整座教堂,从四面八方开始包围过来,将那些被动摇的石柱作为骨架,建立起一个高度封闭,几乎不见阳光的空间。
除了离得最远的查德,剩余还活着的四个人都被包裹这半径十五米的盐笼内,流动的盐壁偶尔会透出教堂天窗外传来的光线,剩下唯一的光源,就是正在一步步靠近西蒙的索特。
斩纹在他身上流动,比之前更旺盛,但显然也因伤势,每一步他都承受极大的痛苦,移速远比先前要慢,给了众人缓冲整修的机会。
“怎么办?”
西蒙再无办法,看见法斯特挣扎起身,马上就询问他的意见,语气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巴克利!还有气吗?”
法斯特半蹲着好不容易小跑到西蒙身边,大概还有十几秒,索特就要抵达他们所在,连忙吼起才从疼痛中缓过劲的猪倌小巴克利。
“有一口!”
从小巴克利的声音里,两人都听得出他伤势不轻,哪怕光线不足,也能看得出他口鼻满是鲜血,被打中的位置烧出一个窟窿,没有挖掉他的肉,冲击也够击碎他的部分内脏与肋骨,连回话都能说掉一颗牙。
“你做盾,我做剑,掩护西蒙进攻!没别的法子了。他那个状态撑不了多久,看是谁先死!”
吐出一口血水后,法斯特怒意盛起,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知道之后的战斗必然会有人死亡,仍然全无惧色。
他回头看了看好友西蒙,两人目光交互一瞬间,西蒙楞在原地,感慨跟好友们相处的最后时光,一下又回到了四十五年后。
回忆就此结束,他想停在这,不再跟人分享最不愿提起的心伤。
那个瞬间和之后发生的一切,西蒙永远都记得,甚至到死也不会忘记。
垂垂老矣的国王,将目光洒在盐地上,看着盛开的白茉莉,想起了索特曾经的话。
哪怕那么久了,仿佛还是在耳边。
偶尔他也听过流言蜚语,在远方的国度,有人将这些极其美丽的白茉莉称为“致远花”,可这又是真相么?
至少据他所知,致远花国曾是大海的一部分,随着无数年的地理变化,原本霍特尼斯主广场也曾是一处咸水湖,剩余的盐分汇聚到一块浮动在水面的坚固浮岛上,便是脚下所踩踏的教堂。
那些取之不尽的盐,曾经滋养了致远花人,但也渐渐随着其他获取盐分途径,人们逐渐忘了地下的盐地。
从那时开始,盐就只是一种仪式用的道具,到最后时间久远得连荣耀古加拉斯王的仪式也被忘记,盐就只是妨碍其他植物生长,却唯独可以让“白茉莉”生长的恶壤。
而那白茉莉,正是连这国家都未建立时,在咸水湖小岛上的原生品种。
如此困境,如此多艰辛,仍然要挣扎生存到今时今日,却被困在其中,无处可去。
真是悲哀,真是笑话。
西蒙蹲在地上,两指轻轻拾起一朵小花,仿佛看见自己。
到底,什么是致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