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全部?”
查德听完西蒙的回忆,仍然带有遗憾,从他语气里听得出困惑。
“这就是全部,法斯特与小巴克利掩护我,给我机会杀死索特,但他们两个都没能活下来。”
西蒙攥紧指尖的白茉莉,一不留神就将它捏碎。
“最后一个好艾兰思人,法斯特,我的挚友。你们对我来说更像亲人。他于我而言则是最好的参谋、智囊以及左右手。西柯也是个英勇的汉子,没有他我们绝对赢不了。现在想想小巴克利从来不胆小,他是我们这群乡下孩童里年纪最小的,比你还小,但却做了我没能做到的事。”
想起过往,西蒙就不断回忆那些逝者们的容貌,脑海给出一个个鲜活面容,法斯特、西柯与小巴克利仿佛都在对他招手。
“还有赫布!”
查德特地提醒道,那是西蒙唯一的亲弟弟,全名科瑞奈特·赫布·布龙菲尔德。
“当然!”
西蒙对查德的提醒很不耐烦,他当然还记得弟弟,只是觉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提醒,好像他有意忘了一样。
弟弟赫布比他小上四岁,从小就跟查德混在一起,两人从小抱着西蒙的双手长大,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母亲太早去世,又要面对篡位者的地毯式搜索,吃不饱穿不暖的处境,让赫布只得依赖唯一的兄长,也让西蒙格外懂得亲人的重要性。
随着父亲重新夺回王位,哪怕西蒙与赫布脱离终日惶恐的处境,诺大的王宫中,哪怕再多奴仆,也仅有兄弟二人彼此依靠。
忙于重建的父亲实在无暇关注兄弟二人的成长,等到有时间抽出闲来,对兄弟二人而言极为珍贵的日子又屈指可数。
伟大国王在登上王位后的第八年,至今仍未知身份的刺客,夺走了兄弟二人的父亲,尽管这没给他们带来想象中的悲伤,但仍旧推动着历史前进。
将先王视为兄弟的老臣们极为忠诚,排尽一切艰辛将西蒙送上王位,从那时起西蒙就觉着有哪些地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一切都好像在推着他做不想做的事。
年仅不过十五岁的赫布,剑技卓绝,连一起长大的查德也追不上他,比试起来只有城内第一高手法斯特·艾兰思能压得住。
瞧见这幅情景,西蒙将最精锐的先锋部队交给同样使用双剑的二人,虽有许多不舍,但国中唯有他们二人最为适合。
海勒古人的入侵,证明西蒙的判断正确,却也是最后一次与弟弟相见。
他们赢了战争,那一天最终以极大的代价,将索特斩首,瓦解城内琥珀勇士的斗志,连海勒古人也不相信的事实摆在眼前,成了之后数十年都壮绝于世的场面。
数千装备精良的海勒古人,背水拼命逃窜,西蒙忍着泪水与剧痛,在码头指挥最后的追击,平原上逐一击杀每个能看到的海勒古人,誓言要染红渊湖为挚友与兄弟复仇。
如今回想起一切,西蒙有时难免后悔,要是让弟弟远离战争,他们也许一样可以取得胜利,而赫布也还会在王政大厅的角落里,偶尔弹出脑袋,露出一头金色长发,给出他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的笑容。
“赫布.....对不起。”
西蒙扑通坐在地上,惹来周围士兵们的惊讶,只有查德知道为什么,同样一脸无奈。
六十四岁的老国王,完全不再有任何威严,跟几十年前一样,这时却哭泣不停,一切就跟轮回一样。
没人敢上去劝阻,大家在查德挥手下各自又去忙别的,仿佛哭泣中的西蒙完全不存在,有意无意间忽视西蒙的声音,一下子就不再显得那么尴尬。
西蒙哭了一阵,渐渐声音变小,查德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连忙吩咐身边的随从把他带到西蒙身边。
几名早就准备好的随军医生,作为仅有能凑出来的人力资源,在附近两侧试图检查西蒙的状况,却发现西蒙此时身体极为虚弱,浑身冷汗里夹杂不知为何高的离谱的体温。
眼睛睁着,眼皮下滑一大半,嘴巴喃喃念叨不知什么,身上皮肤在光线下阴沉许多,对医生用灯石晃过双眼没有太多反应。
对着西蒙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查德看着却不知能做些什么,当留意到西蒙手指上的戒指时,发现颜色正从过往常见的火红色,慢慢熄灭到仅有一丝火花。
与之一同变化的,还有西蒙瞳孔里的光芒,他的双眼颜色正在变淡,旁人明显感觉到生命正在从西蒙身上消失。
那枚戒指给他的所有超凡力量,无论是生命力、健康或愤怒,都差不多到了尽头。
“西蒙,听得到我说话吗?”
查德急了起来,他翻下轮椅,不顾其他人的阻拦,爬到西蒙身边。
“查德,帮我照顾好格伦。”
西蒙并不想死,但他知道大限将至,仍然试图憋足力气对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做最后嘱托。
士兵们大部分意识到西蒙的状况极为糟糕,又开始围成一团,纷纷摘下头盔,大部分人泪水混了脏脸的泥土,直接哭成泥人。
对白甲军的老兵们而言,西蒙就是没血缘的兄长,当年乡间的孩子王,承载着一代人的信仰,度过无数次的劫难,才最终走到今天。
连白甲军的新兵,也大多是老兵们的子弟,让这支部队比起战斗,更具传承那份致远花精神。
“无论过多少黑夜,致远花终会绽放,我们挺过足够多的苦难,我们没有辜负岁月!”
白甲军的一些老兵士官,带头喊出来,引起教堂内其他人的一片共鸣,连教堂外的哨兵们都探头进来,想在最后时刻一探究竟。
“撑住,格伦一定还在,只要你撑住,肯定就能见到他!”
眼瞅着戒指的光芒几乎熄灭,查德急到头皮发麻,他完全不敢相信刚才还算健康的人,居然转眼就失去活力,这才意识到西蒙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借助那诡异戒指的回光返照。
“是吗?”
西蒙咧嘴笑道。
他作为国王,终其一生却没能善待弟弟,那份谁都不能明白的愧疚感折磨了他很久,世人都不知道他的成功建基于亲人的死亡。
虽然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王室多数时候予以否认,但“最后子嗣”的称号,西蒙结结实实继承下来,作为法理的依据,通过战争胜利进一步巩固自身的地位。
那时的致远花还很迷信“最后子嗣”的说辞,西蒙本从未想过得到它,但那称号却要了他弟弟的命。
几十年后,格伦与卡尔斯之间又走入某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轮回,更让西蒙被愧疚感刺激,试图独自承担一切,偏偏事与愿违。
西蒙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周围一切都在减速,慢到有些让他怀疑,虽然看不到人生的走马灯,但却也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从远处走进他的视野。
那是格伦的身影,旁边还有卡尔斯。
二人消瘦许多,格伦看起更像年轻时的父亲,到是卡尔斯,看上去像极了自己。
“就这样...也不错。”
西蒙对看到的幻觉很是满意,展露出笑容,胡子都被撑开。
“父亲?”
多重身影晃来晃去的“幻觉”,几乎要贴到脸上,逐渐变成一个扎实;摸得到的人影。
那个他以为是幻觉的卡尔斯,一下扑在他身上,连往日印象里不太亲近他人的格伦,也一只手盖到西蒙脸庞。
西蒙冰冷的脸颊感到前所未有的热度,顿时来了一股精神,双眼大大睁开,手指上象征生命力的戒指突然又燃烧出些许火光,让周围众人都惊讶尖叫。
“卡尔斯?格伦?”
国王没有喜极而泣,他仍然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象,手掌想要拨开那些他以为的幻觉,却被哭泣的卡尔斯一把接住,合在手心贴到脸上。
冻到发僵的手掌,一下就能感到来自卡尔斯身上的生命力,温暖指尖后不到五秒,西蒙将目光转向格伦,主动抬起手掌,扣在格伦左脸。
两手各自抚摸儿子们的脸颊,还不忘用力捏了捏,等两兄弟叫出声,才让西蒙嚎啕起来,先是低头大哭,然后笑到忘我,不问缘由直接将他们揽入自己胸前,反复**他们的头发。
“你们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确信是两个儿子后,西蒙才明白,王位也好,还是权力也罢,都不及眼前的一切来的宝贵。
“西蒙!你没事吧!”
查德嚷嚷着,扶住西蒙肩膀,从他的表情看,西蒙恍惚时,虽然主观很短暂,但客观现实至少过了有一段时间,对查德点点头后才环视周围。
外面多出不少光芒,看起来正有一场混战在靠近他们。
“你们到底是遇到什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事?”
欣喜万分的国王又有了力气动弹,医生与白甲军老兵搀扶下,略吃力坐到身后为他准备的箱子上。
“佣兵绑架我们想破坏和平谈判,希望所有人打到最后再渔翁得利,一个会易容术的家伙伪造反抗军抓走我们的假象。我们一直就被藏在王宫里,他们好像很熟悉王宫的构造。”
格伦言简意赅描述他们的遭遇,一听到易容,西蒙就明白先前看到的卡尔斯尸首,只不过是拿来刺激他的假象,不知是哪个死人的脑袋。
“熟悉王宫的构造?”
西蒙听到一个很在意的细节,那是他思维的盲点,哪怕信魔入侵时,也只能靠外力与计谋里应外合强行突破,正是没想到还有人能知道王室最了解的密道,才得出不可能在王宫的推理。
“夏洛特派他的部下,把我们从王宫救了出来,他现在人在哪?”
格伦不忘离开王宫时的使命,他的责任就是尽早出现在父亲面前,让他结束一切无意义的内战行为。
西蒙仍然没完全脱离迷糊的状态,随口就问:“夏洛特?哪个?”
“夏洛特·格林!那个有女人名的军官。他就是城里的罪恶切割者。”
这话从格伦嘴里一说出来,震惊在场的众人,但也没太多时间惊讶,外面的混乱已波及到教堂内部。
一道红色光球撞破大门,伸展出无数柳条状的光线触肢,卷成一团出现在众人面前。
红色光球包裹着一个男人,还有白黄相交的光圈出现在他头顶,散开的长发闪烁刺眼的光芒,连双目都跟灯石似的,一下就将整座教堂点亮,蜡烛与灯石在他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是费雷德里克!他消灭了奴隶营地里的白甲军,快点送陛下去避难。”
不知是谁的一声吼叫,打破教堂内的重逢喜悦,让先前还沉浸于其中的西蒙回过神,拄着无审判大剑站起身,一手遮住格伦与卡尔斯,准备应对冲着他来的复仇。
“他是为了杀我,你们躲远些。查德,帮我照看好他们。”
西蒙眼里没有留恋,摘下身上的梦影裘,将王室嫡传的圆扣徽章系在格伦肩膀,转头直奔着费雷德里克,却被格伦立刻拉住。
长子格伦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一直盯着父亲,用沉默代替一切交流。
卡尔斯也伸出手,拽住父亲的衣角,想说点话,却也跟兄长一样说不出口,所有东西都堵在心口,兄弟二人都无比珍惜之后的每一秒。
国王挣开他们的束缚,不理睬士官们给他避难的建议,硬拉着几队人手朝着费雷德里克·特纳直奔而去。
“我想现在可以叫你格伦陛下了。”
查德的声音从兄弟二人身后传来,这一句话却引来格伦的不满。
“我父亲还......”
他刚想反驳查德,就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两旁的侍从与白甲军纷纷单膝下跪,露出被挡在人群后方的梅,还有岳父穆钠。
大王子迷茫地与梅对视,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又冲着查德摇摇脑袋,回头想要冲向父亲,却撞在卡尔斯身上。
“父亲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你现在有全部的梦影裘和徽章了,这意味着....”
卡尔斯比格伦看起来更坚定,但仍有所犹豫,跟查德交换眼神才最终确认答案。
“你已成为致远花王了。”
说完,卡尔斯也单膝下跪,让格伦后退几步,完全不知怎么自处,只是望着远方父亲的身影,才意识到天大的重担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答案,曾不自信想要靠其他手段获得的王位,如今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就为他所有,得来的却是空虚感。
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格伦早就不再那么重视王位,身边的家人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相反,王位与权力,带来太多斗争,几乎是一切血与灾难的根源。
十个月前的他,渴求王位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之人对绿洲欢望,现在,他宁可不要王位,也不想失去父亲。
回归家庭,是格伦当下最想要的,但梅在他身后慢慢靠近,纤弱的手掌搭在他肩膀上时,才将格伦拉回现实。
一个名叫成为国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