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致远花!惜哉吾王!壮哉吾王!吾王万岁!”
三呼万岁后,侍从们才纷纷站起身来,不忘给穆纳与梅披上能找到的最华丽的冬衣。
尽管眼下一切都处于最混乱的时期,还是以最简洁的手法完成仪式,既是对即将离去的西蒙国王道别,也是迎接新王的颂礼。
“你应该能明白,格伦陛下。你父王没有时间再去铺垫加冕仪式,只能趁活着时把一切交给你,不要犹豫自己的身份了,别辜负他!”
查德回到轮椅上后,也意识不能再战斗的自己,应以顾问身份给眼前青年提出最宝贵的建议。
“我们要尽快结束战争,避免无意义的伤亡,这一切都是黑皇冠佣兵团在背地里挑事的结果。”
格伦转身就想起先前朱利安尔斯告诉他的真相,但却发现全教堂的白甲兵,至少三分之二都在西蒙的调动下,正鏖战奴隶之王,剩余的还要做屋顶与后方小门的防御。
尽管查德此时沉默没有讲解,格伦也意识到根本没有可用之兵。
几十分钟前他们从升降梯附近抵达教堂区域时,外面就乱作一团,国王军的主力早就不见踪影,城防军和流浪回归城中的部队,被一通搅合后完全失去秩序。
根本就和难民别无二致,还有些组织度的城防军,大概也意识到秩序崩溃无可避免,直接原地化身强盗,转头开始劫掠同僚。
偌大的军队早已化作数十个分散的队伍,互不统属更别谈作为战力重新组织起来。
战争早就不用格伦来终结,实质性进入各自为战的局面,无论反抗军、奴隶还是国王军,都已经被混乱吞噬,好像根本没什么可做的了。
查德瞧得出格伦的无奈,主动出来解围:“我们只剩下五百人加二十来名仆从,虽然全是精锐,但对改变局势也许是杯水车薪。费雷德里克会追杀我们所有人,西蒙想用一部分人拖住他们,给我们创造机会逃跑。”
“父王他们没准可以赢。”
卡尔斯却觉着还有其他出路,一如既往的乐天派。
“凡事皆有可能,但必须保留火种。我们打输了跟反抗军的战斗,他们很快就会袭击这里。原本没有费雷德里克在,我们也许能收拢散兵做反击,可看看周围,你一定目睹外面的混乱,别等到来不及走时,辜负西蒙最后的努力。”
查德心底很清楚,就算费雷德里克没有突然逃脱,西蒙刚才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法指挥战斗,要王室的名号与血脉,的确可以很快在散兵里召集出一支人数不少的部队,但也需要足够多的时间进行整修。
反抗军们随时可能袭来,也只有在一开始没有问题的处境下,身体依然健壮的西蒙,才能以教堂为中心收拢散兵游勇用于防御反抗军的追击。
当下西蒙油尽灯枯,费雷德里克突然搅局,根据格伦进入教堂时提供的信息,外面比西蒙与查德进入教堂时还要混乱几倍,一切有利条件都不复存在,撤退作为保守方案,才是查德认为合理的选择。
“我们会留下。如果我们带着不到二百人离开教堂,很快就会在昏暗的冰天雪地里成为显眼的目标,无论是劫掠物资的士兵,还是反抗军,都能迅速发现我们的位置。”
格伦总算发言,第一次下达作为国王的命令。
“还可以撤退到王宫。”附近有个士官提议道。
“王宫已被怪物占据,别想着回去当做避难据点,我们就是从那逃出来的。”
简单的反驳,让附近的侍从与士官都死了心,查德思考一番后没任何反对意见,试图巩固格伦才刚获得不久的身份。
第一次适应新角色的格伦,并不想刻意摆出国王的架子,但还是立刻又给出新的命令。
“在场剩下的全部白甲军,都去援助我父亲,不能战斗的人员统统躲到小门后方,别被波及。”格伦的话一说出口,又引来附近几个士官私下嘀咕,这完全违背西蒙当初的用意。
“要是不能离开教堂,就不要用添油战术,节省不必要的守卫,全部兵力集中在前方,才是最重要的。”格伦反复强调道。
先前明确不离开教堂的方针,查德也点头同意,对撤掉守卫全部用于支援西蒙,再三确认格伦的眼神后,终于还是为他背书,主动吩咐起来。
“别愣着,你们听到格伦陛下的话了,快去支援西蒙陛下。”查德咳嗽后厉声道。
天无二日,如今却突然听见两个陛下的称呼,虽然老国王没死,但正式传位的举动人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感觉万分的奇怪,也还是忍住别扭劲,全身心投入到战斗当中。
顷刻间,组织度极高的白甲军,剩余还有一百五十多人,在查德注视下火速整备,本就不想抛下西蒙的他们,一股脑全都涌入教堂正前方的战线中。
费雷德里克在几十米外,正通过戒指燃烧灵魂,换取前所未有的力量,四枚戒指迸发出的不只是毁灭性的杀伤力,浮现在头顶的光环正喷出大量火焰,围绕在泪戒制造的“纯水盾”周围,跟血液导入血管似的,流淌进血之戒制造的红色光鞭内。
每次旋转都不只是单纯物理攻击,还夹杂打中便足以点燃目标的高温,偶尔有不幸的士兵没被撕开,整个人被柳条似的光鞭包裹,连人带盔甲一起熔化,再被扭成碎片,当做燃烧瓶散射出去。
一个不留神,哪怕只是碰到裤脚,也足以产生烧掉一条腿的火焰。
短短不到十分钟,进入教堂还有约五百人的白甲军,在费雷德里克的冲击下,只剩不到二百人,遍地都是烧成炭的尸骨,冷风一吹又冒出大量青烟。
还活着的人也就一百多人完好无损,其余大多是还有口气在,但要么是精疲力尽,要么被光鞭的细小丝脉碰到,跟被砍了一刀似的瘫倒在地,连窗户与阳台的守兵都放弃岗位,下到地面支援。
大风吹开了窗户,从外吹入不少冰雪,居然一时间让费雷德里克的光圈缩小,士兵们马上捏成夹冰的雪球,连带弓箭射出的箭头,雨点似覆盖住费雷德里克。
符合常理的策略果然起了作用,箭头在半空就被点燃,但雪球先抵达的被蒸发,后投过来的穿过一片蒸汽,直接命中费雷德里克,每一阵蒸汽都换来费雷德里克的哀嚎,还有大概两三秒的行动停滞。
然而一转过身去,费雷德里克光芒下的大火又试图再次燃烧起来,雪球也只是暂时抑制住他的攻势,双方就此僵持不下,西蒙的无审判大剑都被高温灼到发烫,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能明显感觉到,因重逢双子再次被喜悦点燃的生命之火,迟早都要燃尽。
怒之戒不但记录人们的情绪,也在反应佩戴者的生命,又想起几十年前法斯特对他说过燃烧灵魂火花的技巧,这才明白手上的戒指,实际是强制点燃火花的道具,大概也是五枚律戒中,最为关键的一枚。
西蒙基于这个念头,双眼紧闭试图唤醒体内的力量,就跟他先前用大剑喷射出足以点亮数十人的火焰一样,很快就感受到戴戒指的手跟被点燃一样,再次浮现灼人的痛楚。
不断震动的戒指让他难以控制手掌,无审判大剑直接从手中脱落,旁边的士兵想要帮他捡起,立刻被西蒙打断。
他的手越靠近无审判大剑的剑柄,越能感觉到一种无形阻力,好似在强风里张开手心,用出全身的力气,才总算在士兵围观下抓住剑柄。
一刹那间,无审判大剑被点亮成通体红色,一种看似是火焰,却有格外鲜红的流体,浮现在无审判大剑之上,西蒙不知怎么地便学会使用的方法,大量的信息随着无审判大剑被唤醒而涌入。
下意识地一摆,大剑剑锋直接瞄向费雷德里克,喷出近乎高压水柱一样的光线,一下击穿纯水盾,逼迫费雷德里克不得不重新收回十几条红色光鞭,内敛聚成一团,阻挡西蒙双手抓的无审判大剑进攻。
西蒙一步步向前,顶着来自大剑的阻力,将延伸出五米的光线当做剑锋,想要刺穿费雷德里克的心脏。
旁边士兵想上去推一把,却马上被一股力量反弹到天花板,让附近众人不知该做何举措。
前线的士官扭头想要再展开雪球攻势,却发现已没了积雪,连弓弩弹药也差不多耗尽。
有些好事不怕死的士兵,趁着机会从四面八方袭向拼命防御在原地不动的奴隶之王,还没等武器打上去,就被一股高温融化,将士兵的举动全部无效化。
让这群无法干预西蒙与费雷德里克决斗的凡人根本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双方角力,最多救治倒在地上的伤员,剩下的只能屏息以待。
教堂几十米外,靠近后方小门附近,格伦一行人正躲在右侧圣坛屏障下,透过破损的窗花遥望前方战局。
卡尔斯急得上蹿下跳,几次想要跑到前方,都被查德训斥回来,已经实质性被认可成为国王的格伦,却坐在椅子上最为沉稳,看似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焦急。
梅看出了他内心的忧虑,但也只能坐在一旁。
现在,他们的命运都交给了西蒙,那个负重前行的男人,在人生最后时刻拼上一切的战斗,仿佛天花上被凛冬烈风吹得来回摇摆的残破吊灯,根本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
格伦终归作为人子,无法坦然面对父亲的死亡,站起身离开座位,独自一人谎称小解,跑到更偏僻的角落,试图找个方法减少压力。
瞧见果然没人跟来,他变单手扶着墙壁,弯曲身子开始抽泣,泪水滴落在被薄薄雪层覆盖的石砖上,染出一片冰花。
“该死,为什么不是我去!”
他抱怨着自身的无能,好像生下来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靠血统继承这个位置,除此之外对于如何为王,都一无所知,先前摆出来的姿态,也不过是多年经验累积的理性判断。
对于如何领导他人,格伦仍然是个初学者。
“想死的话,等一会就成全你。”
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说出大不敬的话语,让格伦先是一怒,但又不觉得有哪个侍从敢说出口。
刚回头,就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蓝眼配上金发却不是任何艾兰思族人,凌乱的头发丝显示眼前最的男人跟他们一样极其狼狈,冰冷面容下试图隐藏长途奔跑带来的体力消耗,强压着气喘吁吁的状态,身上披着的破布盖满了积雪。
除了眼前留长发的青年男子,他还抱着一名看似安睡的女子,身后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小个子,顶了一脑袋的雪,说明也才刚踏进来,大概率是从其他小门进入。
“胡斯·沙罗温?”
格伦下意识说出了他最认为可能的名字,马上就意识到祸从口出,想要转身逃离,却被一道金色光芒拦住、
“别动。”
胡斯抱着瑟雅斯,仍能抽出一只手来将金丝剑横在格伦喉咙前,莱恩帮他们去掉披在外面的烂布雪袍,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是大王子,摄政王格伦。”
“就是你不见踪影,破坏了和谈?还害得瑟雅斯变成这模样!”
平日里冷口冷面的胡斯,极其含有地将情绪发泄在敌人身上,金丝剑立刻在格伦喉咙印出一道血线,正犹豫着是否要杀死他。
“是佣兵们把我抓走藏了起来,现在我只希望尽早结束战争。”
格伦尽可能表现冷静,他看得出眼前胡斯抱着的女人,一定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就跟梅对自己而言一样,从染红的布料,猜得出她必然受了重伤,八成是父亲所为,才将这份迁怒发挥到了极限。
“结束战争?谁会信你的话?”
胡斯仍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挣扎,他与莱恩好不容易抵达升降梯,却发现早早落下,有人用过后抽走了关键的零件,根本无法使用,抱着拼一拼的打算,才跑到教堂里。
原本寻思潜行进来,趁着国王不注意抓走几名医生,哪怕没有想要的人,能被随身携带在身边的,肯定素质差不到哪里。
没成想第一个遇到的人,便是被莱恩认出来的大王子格伦。
“胡斯,别杀他,用他当人质,逼国王交医生,要是他不肯,就当着那老狗的面再砍掉他儿子的脑袋。”
莱恩的提议虽然暂缓胡斯的情绪,但接下来的发言让格伦更感无奈。
“听着,我不知道你们跟我父亲具体发生什么,但我现在是国王了,不要杀我,我必须活着结束战争,这是夏洛特·格林拼了命也要找人救我的原因。”
听见兄长名字的胡斯,实在不愿相信,心里的怀疑乱作一团,一切利益纠葛都缠到一起,令他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做。
“国王死了?”他挑了一个更简单的问题,避开夏洛特的事。
“还没,费雷德里克据说拿到了四枚魔法戒指,逃了出来后正追杀到这,我父亲带着所有人在跟他死斗,已经授予我象征国王身份的梦影裘和徽章。”
格伦抖抖袍子,展示身上的东西,除了黑色鹅毛大衣外,还有独属于国王的徽章,未来格伦也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
“他说的是真的。”
莱恩从小门后的墙壁垫脚探头,发现果然远处有一大团光线,上百人的影子被映射过来,距离小门二十米外,就是随从与卡尔斯等人,但根据他先前的了解,这时似乎少了几人。
“格伦你在干什么?这么慢?我们得想办法帮帮西蒙陛下。”
梅的声音传来,格伦刚看到她的身影映射在墙上,就试图冲过去拦住对方。
胡斯没有手下留情,稍微晃动剑柄,金丝剑弯曲弹出一道斩纹,直奔即将从墙后探出头的梅,有意让格伦也体验失去挚爱的感受。
王妃刚踏出来,就瞧见来不及扑倒她的格伦,以及那道夹杂金色光芒的斩纹。
斩纹一闪而过,没能击中任何人,被一只长匕首勉强挡住,胡斯与格伦这时才看出格挡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独臂的莱恩。
“穆纳医生救过我和格温德琳,我不能让他女儿受伤。”
莱恩给出了简单的理由,但并无放过格伦的意思,一把抓住他扔到胡斯脚下,梅也顾不上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是谁,没有退缩,反而扑向格伦查看伤势。
“瑟雅斯就快死了,我不能失去她!”
胡斯不知怎么形容,他清楚莱恩不会是叛徒,但更想不通他如今的作为,最亲近的朋友,居然阻挡起自己的复仇。
泪水不受控地从脸颊留下,连莱恩也没见过他伪装下如此真实的情感。
“梅?你们还好吧?”
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传来,没等胡斯与莱恩反应过来,穆纳医生就出现在墙边拐角处,盯着面前发生的景象,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莱恩?你们这到底是?”
穆纳不只是先看到莱恩,还认出胡斯,尤其是他怀中的瑟雅斯,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向女儿跟女婿,至少以医生的敏锐直觉,能判断出瑟雅斯的情况更为严重。
更出乎他所意料的,莱恩先前紧张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如黑暗中初见光明,居然连胡斯也破涕为笑。
“瑟雅斯被国王割开了喉咙,其他医生只做了简单处理,但需要一个技术更好的人才能救她。”
莱恩直接道明来意,他本以为穆纳会在王宫,如今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绝望之际一转眼就遇到想找的人。
“求求你了,我...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能失去她。”
胡斯顾不上格伦,直接抱住瑟雅斯跪在穆纳身前,让这位医生不知所措,只好也蹲下来,检查起瑟雅斯的伤势。
“前一批医生只给她做了简单处理,还没解决内部出血的问题,我能缝合更深层的伤口,至少能拖延问题爆发,但这环境下我们没有条件,外面是寒冬,还在战乱,你让我怎么保证瑟雅斯能活下来。”
穆纳不想做出虚妄的承诺,他只想救人,更要实话实说。
“但除了你,没有人能多延长瑟雅斯的生命哪怕一秒了!”
胡斯将随身携带的医疗工具包摆在穆纳面前,心里开始盘算也许是穆纳不想救人,实在不行只好胁迫梅或格伦,作为人质才能让他办事。
“我明白!科瑟雅斯也是我朋友,我不想她死在我手上!”
穆纳显得很激动,他一下子就被扔到极端处境下,面对濒死的朋友,还有可能威胁女儿女婿的男人,不知怎么表达内心的焦急。
“你一定会希望她再睁开眼睛,我们有一天能在鱼骨头酒吧喝着她酿的茉莉酒。只有你,穆纳医生。只有你,才能做到。”
胡斯再三诚恳地请求着,他并不想威逼对方,一样处于崩溃边缘。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穆纳终于答应,让莱恩和胡斯松了一口气,肩膀的无形重担总算落地。
“我知道你的剑术非凡,我希望你能帮助国王,救他一命。”
听到穆纳提出的要求,胡斯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本来跪下的身躯差点弹起撞向穆纳,可对瑟雅斯的关心超过对西蒙国王的怒意,没等莱恩从惊讶里恢复,就强压下怒火,只是沉默不语。
“是他!是他割开了瑟雅斯的喉咙,你让我去救他!”
胡斯不肯看向穆纳,扭过头恶狠狠地鄙视着格伦。
“你也看到了,费雷德里克拿到四枚戒指后数百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得逞杀死国王,接下来就是无处可去的我们,我更没环境给瑟雅斯做手术。”
“他说的没错。”
莱恩作为最后一根稻草,仅仅一句认可的话压垮胡斯心中的感性,令他的理性重新占据上风。
正如穆纳所言,西蒙正在拼死拖延费雷德里克,胡斯没有选择余地,外面是可以冻死人的超低温,只有教堂内才可以塑造进行手术所需的环境。
“好吧!”
命运是如此捉弄人们,一环又一环,将所有人编织在一条绳索上,一个抖动掀起的时代波浪,却也是数不清的苦难。
嬉笑或戏谑,都是人们面对时代的选择。
胡斯做出了他的选择,时代也将给予公平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