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大厅里,声音持续传播开去,又在远处传来回音,再被湍流不断的瀑布声掩盖,过了十几秒后,才有其他声响。
“胡说!”特兰倒退一步,看了看在他身后的格伦,试图博取少许同情。
此时格伦好像明白到什么,但没去看脚下的特兰,一副冰冷的表情完全不为特兰的反应所动。
“假若是别人,权当做我是个骗子也没所谓,可特兰啊,你一定很清楚如果是我说出来的,意味着什么。”
告密者走前一步,超过了福克西纳,彻底将脑袋上的布帽扯到后面去,露出一头褐色长发,还有那副黑眼圈明显的双眼,用近似于可怜的眼神正盯着特兰。
“麦斯?”
特兰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的身份,一切都随着麦斯出现变得扑朔迷离,到底朱利安尔斯暗示的是正确,还是麦斯根本就没有死去?
“特兰,你闭嘴,我要听他说点有用的。”
没好气地瞟了特兰后,格伦将目光置于麦斯身上。
“真是让人熟悉的名字,夏洛特·格林整天都嘀咕的就是你啊。”
走下王座围绕麦斯身边转起圈来,三圈过后,福克西纳才敢说句话,装作很弱势的样子,问候起格伦来。
“真想不出夏洛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连我也没能意料到。”老狐狸随口就说了句。
“证据呢?”格伦没有完全落入福克西纳的节奏,转而质问起麦斯来。
当格伦的话说出来后,特兰总算松了口气,毕竟要是让人拿出证据来证明夏洛特的身份,还是要有一个靠谱的过程,反映出格伦并不是一味着急于救回未婚妻,仍然看重夏洛特作为盟友的特殊身份。
“殿下,我在来此前,是巡逻军从属于夏洛特的参谋与分队长,这意味着我知道非常多别人不清楚的秘密。”
麦斯不亢不卑说出话来,有意在保持礼仪之余还要稍微强硬一些,看上去是骨子里有着跟福克西纳不同的脾气,与特兰往日看到的那个麦斯有所不一样。
“怎么样的秘密?结党营私?贪污?谋反?还是装扮成一个义侠胡作非为。“
每说出一个罪名,格伦就从麦斯那把目光移到低头的福克西纳身上,然后再回到原位。
“都不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夏洛特·格林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高尚的人,但也正如您所问那般,他的确是个隐瞒身份的义侠,也就是罪恶切割者本人。”麦斯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
格伦知道这事没法着急,他回到特兰身旁,给出了一个回应:“你听到了?”
点点头后,特兰总算被安定下来,格伦有意展示出他平稳的一面,让特兰不至于那么焦急,也可以更好的听取麦斯的话语。
“您管我索要证据,那我肯定会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例如某一天我亲眼看到他蒙面穿上切割者的衣物,然后外出等到天亮才归来。在巡逻军总部被袭击那天,我察觉到他秘密的事情被他发现,也因此我付出了代价。”
麦斯主动敞开衣物,露出胸前的伤口来,那里有一处红疤,看起来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从位置上来看或许被攻击时偏离了心脏,也因此才能活下来,而到底是如何短时间内就痊愈,对在场看到的人来说并不是第一个要考虑的问题。
“所以你告密是为了复仇?”格伦还是不愿意去相信,他已经无法再接受一个原本可以相信的人变成陌路人了。
对于最高统治者的提问,麦斯并没有兴趣回答,故意笑了笑就闭上嘴,他有那种自信去应付面前的摄政王。
而摄政王本人,也的确没什么办法随意撬开眼前告密者的嘴,源于自信心的沉默,让他不得不去考虑夏洛特到底能否被信任,比起夏洛特来说,梅的安全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让我相信你,也许还需要一些更进一步的事实,由我亲眼看到的。”格伦最后一次为夏洛特在心里预留了一个位置,假设有他们不能证明,那就当做一次闹剧结束。
“请您亲自去夏洛特住的地方,如果他在,那我所说的就是假话,如果他不在,那我所说的就是事实,在那之后,您可以随意做您想做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夏洛特与他相关的人。”
麦斯说话的口气时刻变化着,从谦卑再到略微嚣张,还有着强大的自信,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视线移到了特兰那,又多了点不确定遗憾。
格伦犹豫了,他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中,一方面他非常想确认麦斯的话,一方面他又担心听到的全是事实,任何结果都好,他都将失去生活中所倚赖的一部分,包括被看好的特兰。
毕竟,夏洛特作为一个绑架王储妃子的罪人,他的家人也必然没理由活在世上,一旦杀死夏洛特,格伦本人也再将不能获得特兰和其他人巡逻军人们的效忠。
“有什么想说的吗?特兰。在我得到答案前,你可以选择离开,离远点。”
格伦并非是在要求特兰远离自己,纯粹是希望给特兰一条活路,否则夏洛特真的不在居所内,为了面子格伦必须将特兰抓捕起来。
“不用了,殿下。我相信夏洛特不会是绑走梅女士的人,切割者也更加不会做那种事。”
特兰当即听得出话中话,他比起多数同龄人都要懂得察言观色的重要性,以往就是用这种技巧在酒吧里与不同的人交际,但这一回他选择忽视格伦那传来的暗示,坚信内心所想要相信的。
无言中,格伦带头往大厅后方的居住区走去,福克西纳与麦斯跟在后头,特兰则在格伦稍远的地方紧跟着。
四个人穿过王室居住区的大门时,不忘点齐附近值班的二十多名守卫,全副武装一个个往格伦的书房出发。
那里的寝室是格伦借给夏洛特做临时居所的地方,自从夏洛特与格伦争吵过后,不愿意外出见人那天开始,格伦就选择让人看守在外,定期送入食物,有意与这个他信任的陌生人赌气看看谁赢。
在今天之前他都以为夏洛特只是如此,就跟曾经聊天时见过夏洛特不安的那种情况一样。
抵达书房入口那黯淡无光的走廊时,有不少侍女赶了过来,在拐角处没有看到后面正走来的守卫,挡在格伦面前,阻止想要进入书房的摄政王。
“怎么了?”格伦没生气,但也不怎么高兴。
“格伦殿下不想别人随便进去,而且布托洛·米拉先生还没到这呢,作为宫廷的大管家,没有他的默许,任何人都别想进入。”带头的侍女用痛斥人的口气教训起摄政王格伦来。
“难道你就看不出我是谁?”格伦意识到自己在阴影中,他的模样和身形完全无助于侍女认出他,唯有倒退一步,让来时那条毛绒走廊外的阳光照射出自己的衣着。
当那摄政王才可以穿配的名贵衣物被光线照得映照出淡青色反光后,侍女们立刻机敏起来,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一个个跪在地面,把通往书房的道路统统让开。
“别只认衣服不认人,这宫殿里能穿上我这种衣服有些时候不止我一个。”
作为一名摄政王,以及一个想要知道答案的人,格伦没时间去对一群下人生气,未曾多加怪罪就往书房门口走去,侍女们想要将功补过替他打开大门,却没有格伦本人来得快。
他推开了大门,一个箭步就蹿到书房外层,从门口的铁盘上拿了一块木炭,扔到外厅沙发中间的小篝火上,用一种非常怀念的神情反复环视四周围。
“上一次我也是在这被夏洛特拒之门外,卡尔斯殿下也是在这被我们送回来的。”特兰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感到时光如梭,一切变化的都太快。
“卡尔斯.......”格伦想起弟弟时,就会往特兰身上看去,随后继续专注于眼前事物。
“殿下,到了确认结果的时候了。”福克西纳上前,在格伦耳后说。
紧张中又有些心急,格伦吐出舌头后用嘴唇夹紧,以微弱的疼痛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待到身边的人看他不说话后纷纷退远时,才主动往前迈步,打开了第一扇门,让负责站岗和宋曼的卫兵们都走出来,就连特兰和麦斯都没带。
福克西纳故意留下了另外两人,独自到外面的走廊上去等待,似乎已经猜到了几分钟后会发生什么。
就这样子,格伦一个人走了进去,大门锁扣上来回转悠的轴心嘎吱作响,响了有一段时间后,归于平静,最深处的房屋内,没有争吵也没有尖叫,特兰、麦斯都屏息以待。
“麦斯,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朱利安尔斯在找你。”特兰趁着这个机会问起麦斯话来。
“他也在找你,不过那是你重新出现前的事,所以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也不会继续再找我,我没必要再躲在夏洛特的阴影里活着了。”
麦斯眼睛不动,始终望着房门,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回答了特兰的问题。
“这就是你想要的?诬陷夏洛特,然后让他失去格伦殿下的信任,接着呢?福克西纳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印象里的你可不曾是这样的人!”
“这绝非诬陷,特兰。也请相信我,这跟私人恩怨也无关,我依旧尊敬夏洛特,可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有着更加深爱的东西。”麦斯瞪大那双眼睛回答,以往他从不如此认真。
“还以为死里逃生后可以安心的享受平静的生活,结果每个人都会演戏。你!夏洛特!朱利安尔斯!黑斯特瑞!为什么大家都会有让人感到陌生的一面?”
特兰自嘲了几句,这引起了麦斯的质疑。
“你承受的,不过是来自于半年来认识的人而已。有些人承受的,则是比你生命历程长几十倍的痛苦和背叛,相比之下,你还觉得自己很无奈吗?起码你还有的选。”
“想说奴隶吗?又是他们!我就猜得到你暗示着什么。不知道你为何会同情他们,反正在我看来无论夏洛特是不是切割者都好,都跟奴隶们无关,切割者为这国家的人民奉献了太多。”特兰敏锐的直觉让他立刻猜出了麦斯的出身,却没说出来。
“别傻了,对某些人的正义,实质上是对路另外一群人的邪恶。”
“邪恶?反过来不也一样吗?”特兰反讽了一句。
“对一个被活埋在沙漠但没有死去,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的人来说,想要除去自身的灰尘是不可能的,当烈日炙烤让他口渴欲死,夜晚寒风吹过令其冰冷成冻,便会开始怀念在地下那种安心,安心于死亡迟早会到来,反正逃出了沙埋,所行及之处的脚下也尽是砂土,还不如老老实实归回一开始就应该死去的地方。”
麦斯说完就不再回答任何问题,等待从三重门内起居室归来的摄政王,两个人一起直视大门,期盼结果为各自的争论做主。
当格伦终于甩开大门跑出来,满脸写着怒意走向单膝跪在地面的他们面前时,答案已经分晓。
“他不在这。”
摄政王的声音跟他的表情并不相符,一副漠然无所谓的态度,却皱紧眉头,鼻翼的肌肉时不时的还在抽动。
“如我说的那般,夏洛特正是罪恶切割者。”麦斯回答。
“殿下......”特兰不知如何解释,他希望有个机会可以进去瞧一眼,嘴巴却无法张开。
格伦不动声色地走绕到特兰身后,走出了大门,门还没合上时,一直等候在外的卫兵冲了进来,一棍将特兰打晕,用铁铐束缚住他,嘴巴塞了一条皮带,押往王宫内的审问室。
“多亏了有你。”
冷不丁的格伦突然转过头,对静待吩咐的福克西纳说道。
“臣下不过是将有用之人转介给殿下罢了。”福克西纳回答说。
“也对呢。那你想要什么奖励?”格伦轻描淡写地讲。
老狐狸眨眨眼,正盘算着时,抬头往格伦脸上看去,才发现说的并非自己,而是已经走出来的麦斯。
“为殿下服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只希望如此。”
“是吗?”
格伦的话语中有所保留,毕竟他曾信任的夏洛特,如今不知去向,太早把青睐予以眼前刚认识的陌生人,未必是个好选择。
“当然了,殿下。”麦斯再次跪于地面,表示他的诚心。
“福克西纳卿,立刻搜捕与夏洛特·格林有关联的任何人,亲戚、朋友或者关系密切的同僚,把他们集中到霍特尼斯主广场上去,在城内四处宣告即将判处他们死刑,想救人就将梅交出来。切割者要是到场的话,别让他活着离开。”
讲完要说的,格林就准备启程回寝宫中,临走时还不忘送了一枚金戒指给麦斯。
“还有!”
“怎么了?殿下。”福克西纳回问。
格林没有立刻说出想要讲的,他开始还有些踌躇,一秒后变得更加坚定:“倘若切割者真的是夏洛特·格林,如果梅被救了回来,便将相关的人全部处死,包括叫特兰的男孩。必须确定了才可以,在那之前要保证所有人的安全。我到时候会去现场观看,别让我失望。”
“乐意为您效劳。”
福克西纳哈腰点头,再次抬起驼了的背,格伦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他还没彻底离开的仆从跟卫兵。
驱散开侍女们后,走廊里独剩下麦斯跟福克西纳,两人从书房的一头走向另外一头,一路上聊起他们彼此都想要对方达成的愿望。
“金戒指真漂亮,也难怪你想知道下落。”
麦斯将格伦赏赐的戒指摆在无名指上,度量是否合适。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那一枚,麦斯。你来投靠我时,用佣兵们的灵药救你的条件我说的很清楚了,差不多也该到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福克西纳一副笑脸,眼角纹堆成了一面扇子,看上去非常奸诈。
“别在意,开个玩笑而已。你想要的那戒指如今被埋藏在地下,我曾经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麦斯说。
“地下?男的还是女的?”福克西纳变得不再冷静,显得非常慌张。
“不知是男是女,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虽说是在地下,却并非死了被埋起来。作为这国家的权臣,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大深渊矿坑内奴隶们的传闻吧?”麦斯摘下了戒指,继续在手中把玩。
“听说过,难道说我寻找的那个戒指现在正在那?”
“大概吧,前一段时间地下发生了大地震,将来往的道路都堵死了,不可能靠人手挖开,我认识的奴隶都是这么说的。”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福克西纳头一次如此激动,认识他的人恐怕也从没看到过。
“谁知道呢,反正那枚你想要的戒指对我不重要。我说了知道的情报,也帮助你铲除了夏洛特和他的人,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话音刚落下,麦斯猛的扔出了戒指,打破窗户透到窗外的瀑布中。
“这当然。”福克西纳此时跟一个吃人嘴短的老头一般,完全没了以往的狡诈气息,只能低下头眨眨眼,时不时往一副得意神情的麦斯脸上看去。
“先去完成摄政王殿下给您下的命令吧,我们的合作关系还很长呢。”
确信福克西纳不会失言,麦斯率先走向了走廊的尽头,先行一个人离开,留下眼角有少许泪花,浑身冷汗直流的福克西纳一个人,继续吹着窗户外灌进来的山风,盘算如何不引起骚乱就将夏洛特相关的人全部抓捕到一齐。
独自重回鱼骨头酒吧的瑟雅斯,还不知道即将有大难临头,她刚刚从烧毁的城墙楼梯中爬出来,走在一片漆黑的街上,往前三四步就会停下来,怀念以往曾经在此渡过的每个岁月。
现如今,昔日往事已经不再,无论是喝醉了无家可归的酒鬼剑客还是胆小的班德,亦或者站在背后需人呵护的弟弟,全都跟被风吹走的蒲公英,飘往瑟雅斯也不知会在何处降落的远方。
街上的建筑残骸大部分烟熏火燎般漆黑,完全分不出是烧黑的石头还是木炭,瑟雅斯即便小心谨慎地审视每一处熟悉的地方,却始终还是找不出鱼骨头原来的地址。
她继续往走了小半条街,遇到了一群大概与她有着同样目的的人,仔细一看,竟是以往街边的邻居和熟客。
“你们也在这啊。”瑟雅斯主动打招呼过去。
“哦?这不是鱼骨头的老板娘吗?”
在那十五六个人中,一位年纪五六十岁的妇人离开身边的两名孙儿凑了过来,寒暄过后却开始无意间不断叹气,也不知是肺病还是有太过多的伤心事。
“想不到你们会回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瑟雅斯回话说。
“这条街都是大家生活过的地方,就算是死,大概也是死在这里比较惬意,可就算是要死,也要给家人们好好营造一个好些的环境不是吗?哈哈。”妇人说完弯下腰,开始在脚下的木炭废墟里寻找有用的东西。
“你家里其他人呢?”
“嗯?”
瑟雅斯不经意地一问,引起了妇人的注意,她停下了手上的活,直起腰来腼腆里带着伤心,一句话也没说,又开始了刚才的工作
“对不起。”瑟雅斯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小声道歉。
“没关系,我只是还有些不适应而已,你也是没办法突然接受这么大的变化才会想回来看看吧?”妇人捡到了一副巴掌大的相框架,拿起抹去尘灰,将其对准了瑟雅斯的脸来摆弄。
“我想,既然制造混乱的信魔已经死了,抱着未来会好起来也说不定的心情跑到这看看,没准有惊喜等着我,可怎么也找不到酒吧的原地址,就算对着景物找也找不见,哎。”
瑟雅斯被妇人影响,也开始叹气,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大家都差不多吧,我到现在也不太确定这个位置是不是我家原先屋子所在,不过说到惊喜,我们是没遇到,你家酒吧的位置我到还记得,那有个惊喜在。”妇人手中相框碎裂开来之后,往瑟雅斯身后指出了一条道路。
“谢谢,祝你好运,要是可以,顺便也帮我给其他老街坊们带去安慰的话。”
得到指点后瑟雅斯迫不及地转身就走,临走还不忘看了眼这位可怜的妇人。
她一个人往后方走了一段时间,身边的建筑残骸越来越多,逐渐有了她熟悉的那条街的样子,等继续深入后,总算发现了那条进入鱼骨头酒吧必须要走的三岔口。
眼前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再适合不过,除了烧的焦黑的天花板与墙壁,就连地面的石砖都脆的发酥,一踩上去就碎的跟饼干一样,裂出好几条痕迹,发出“咔吱咔吱”的清脆声响。
走进三岔口内,街上原本就挂在两侧的商店招牌剩下的不多,璀璨的太阳光照射下并不温暖人心,反而显得更凄凉,正是这种感觉让瑟雅斯分辨出鱼骨头酒吧的准确位置,一眼就见到了鱼骨头的桧木牌。
锁着木牌的铁架被烧毁了铁铆,有一半都拖拉到半空中,挡住了进去酒吧的道路,即便如今门口更宽敞也没有大门了。
她走上前去,用手接过垂在半空的桧木招牌,用衣袖用力擦抹上头的黑色烟熏痕迹,反复好几次才看见有图案在上面,一见到那副鱼骨头时,泪水流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涌出来,滴洒在木牌上,巷子里传出了阵阵呜鸣。
“还跟以前一样是个爱哭鬼,人家都以为你是个成熟的大美女,哭花了脸可怎么办。”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酒吧内传了出来。
“谁?”
瑟雅斯立刻停止哭泣,惊醒过来后用手擦擦脸颊,不小心还抹上了木炭的黑灰。
说话的人不曾回答,只是静静等待,见瑟雅斯不愿进去,才总算从一张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全新椅子上站起来,而原本,酒吧内是不可能有新椅子的。
他一步步前进,瑟雅斯则一步步退后,差不多退到阴影处时,瑟雅斯跌倒在地,那男人也露出了他的面容。
“你想吓死我吗?夏洛特!”瑟雅斯看到对方后大骂了一句,双手撑在身后,也顾不上脏。
“别装了,你要是真的想打,没三四个人都柰你不何。小时候从来都是别人家的男孩被你欺负,哪里有人打得过你。”
走出大门后,夏洛特主动迎上一道阳光,照到他面孔上,双手抱在怀中,低下看着瑟雅斯,玩笑里带了少许的嘲讽意味。
“竟是胡说。”瑟雅斯不愿意搭理他,讲完就憋住了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突然间变得沉默,原本夏洛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下,看上去很尴尬,又一时记不起要找怎么样的借口来再开一个话题。
平静持续了没多久,两个人又开始表达自己的疑问。
“你怎么会在这?”
这对兄妹一齐问对方,连张口的时间与说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我在这是因为.......”
又是同样的对话,看起来就跟听回音一般。
“别学......”
为了区别出彼此的差别,瑟雅斯还伸出了指头,却不成想夏洛特也有这个想法,并且做了同一件事,两个人就跟照镜子似的,虽说外貌差了许多。
“哎。”瑟雅斯主动叹气,故意学起之前见到的老妇人邻居。
“最近城里的确算是一切都各在其位,该死的人也死了,看上去很安全,也难怪你会突然想跑到这来看看酒吧。”
夏洛特不想让这次对话变得跟上回一样,主动打破了僵局。
“你呢?大官还有心情来这吗?朱利安尔斯跟玛丽峰找你都找不到。”
瑟雅斯还记得过去的事,对别人也许很宽容,但对亲哥哥却无比刁钻。
“朱利安尔斯是公家的事,我有我的安排。至于你说玛丽峰,她又怎么了?”猜得出瑟雅斯想说什么的夏洛特,故意装作糊涂。
“哦?我还以为你要给我找一位大嫂呢,要不然你就别装糊涂,我去跟人家说清楚你没有这个心思也就算了。”
瑟雅斯更关心后者,便没有继续追问朱利安尔斯的事情。
“用不着你管,管好你跟胡斯就可以了,那小子比我还棘手,最近完全没了消息,就连城里最后一个反抗军的隐藏据点被攻破听说都没有他的身影,到底去了哪呢。”
“原来你也会关心他。”
“再叛逆,胡斯也是我的家人。”
对话结束后,两个人一时之间语塞,除了这句说不出别的,夏洛特主动走近瑟雅斯后伸出一只手,愁眉转做笑容,也不怕脏,将他的妹妹拉了起来。
“瞧瞧这副光景吧,城里变成这样子,反抗军脱不了干系。”
夏洛特从地面随手一捞,就能捧起一抹灰,不一定都是木屑,肯定还有点其他东西,当夏洛特吹尽这股灰烬时,还能看到残留下来的白色颗粒,看上去跟人类的牙齿很像。
“有劝过他,放下任性的梦想,来跟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可胡斯不肯听劝。你也知道的吧,只有那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认定了前路,就一头撞上去,死了也不怕。”
没了刚才那种开朗,瑟雅斯变得有些沉郁,说话的语气也淡了,站在风中轻叹。
“作为一名男人,胡斯会对他自己的命运负责,哪怕手段开始变得激进,还是会走到底。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如果胡斯变得让你感到陌生时,别离弃他,他很可能比你我都需要某个人的陪伴。”
“那是什么意思?”
瑟雅斯意识到夏洛特的话里还有其他意思,主动张口问。
“国家的基础是人民,不是国王也不是贵族,更不可能是反抗军,他们都自诩代表着人民的意志互相抗争,直到鱼死网破为止。就算我不去预测未来,也看得出胡斯已经走上了偏执的复仇之路,然而胡斯还是以人民的意志对自己进行催眠,认为是为了所有人,可革命道路的尽头,不会是致远花人想要的结果,到了他意识到的那一天,或者说在往那一天去的路上,背弃他的人会越来越多也说不定。”
对于胡斯,夏洛特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是竞争对手,也是一个弟弟,他看着胡斯长大,却有一种越走越远的陌生感,让他认不出曾经那个常欢笑的男孩如今到底怀着怎么样的想法。
“我绝对不会放弃胡斯,哪怕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坚定不移的话语里,透出了瑟雅斯绝不会动摇的意志,对胡斯,既是爱情也有亲情,作为家人的责任,更是她选择支持到现今仍然对胡斯不离不弃的原因。
“那就好。”
听到答复后,夏洛特给出了满意的笑容,很高兴妹妹有如此的毅力,而他也确信这不是空口说的。
“你难道不问问特兰最近过的怎么样吗?”瑟雅斯又抛出了新的话题。
“我要是直接问,你肯定又会说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所以还是不问了比较好,何况我大概也能了解到他的事,从朋友那里。”
拉开了与瑟雅斯的距离后,夏洛特才想好回答的词措,怕随口乱水被她一下逼近后吓到。
“朋友还真多呢,宴会上认识的吧。”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看上去瑟雅斯总是纠正夏洛特的小毛病不放,实际上却是不想让夏洛特因特兰的遭遇而担心,从一开始,瑟雅斯就没打算告诉夏洛特关于笛卡尔笔记的事情。
刚才的对话,打探口风之余,也省去了再唠叨一遍的必要,这一点上,瑟雅斯与特兰很是相似。
“真多事,特兰跟你住在穆纳医生家里过的算挺好的了,有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多担心黑斯特瑞。”
夏洛特给出的回应是横着嘴,一副很不爽的神情,说起话来还撅着嘴唇,故意表现的比较顽皮,让瑟雅斯看他能轻松些。
“黑斯特瑞比你还健壮,上午还收到他用信鸽发来的信,似乎除了还有些刺痛外,唯一表现出的就是对图书馆被毁的担忧,你可要出资去重建图书馆,都是因为你跟胡斯两个人的原因,才会让图书馆被佣兵们盯上。”
说起图书馆,瑟雅斯又有些真的恼火,毕竟从小到大的图书馆因此而被毁,实在难以让人接受,而那还算不上最让人生气的,假若黑斯特瑞有个三长两短,瑟雅斯很确信会因此恨胡斯跟夏洛特一辈子,哪怕她还是会关心他们。
把家人和朋友卷入到危险里,是夏洛特与胡斯近来所做过最让人失望的事情,对瑟雅斯来讲也一样,有太多不属于她的灾难被推到这位坚强的女子面前。
“对不起。”
“我替其他人接受,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道歉的过程很快,夏洛特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他打心底后悔那么做,如果曾经有人因此丢了性命,哪怕后悔一万次也无法补偿他的过错。
瑟雅斯何尝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思考着这种问题,但任谁都清楚,如今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安心静下来好好思考的年代。
“抱歉,好像是时候要走了呢。”
夏洛特往天边看了眼,就说出了告别的话。
“这么着急?”
瑟雅斯表面很不屑于与夏洛特多交谈,可却想跟兄长多聊一会,哪怕只多几秒也好。
“别担心,还有很多机会,比起跟我聊,也许你该多利用你茉莉女王的名号,去组织一下认识的人,多帮助民众自己在混乱中找出生存的道路。”
“是吗?”
“恩,你能做到的。”
阔别已久的长谈结束的有些出乎意料,夏洛特看上去不愿意多做留恋,直接了当地走到街角,没回头,也没转身。
走了一阵,身影快要消失在阳光与薄尘中时,似乎停了下来,转而彻底消失。
瑟雅斯很清楚夏洛特的性格,就跟她对胡斯的了解那般,两个都是独立又专注的男人。虽然不确定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她相信,他们不会让自己失望。
而在那之前,或许她也应该学特兰一样,尝试变得坚强起来,让灾难中失去希望的人,不止是从他人身上渴求光明。
正考虑着等特兰归来时再着手筹组旧邻居商讨灾后的事务,就听到又有人影从后街的尽头浮现,越过尘埃,一步步发出的金属响声提前告诉瑟雅斯有一群人正在靠近。
等到正式走到瑟雅斯面前时,让她发出了惊叹,察觉到不知何时还有另外一群人从旁边两个方向包围过来,原本在远处的邻居们,也不见了踪影。
“军队吗?”瑟雅斯看到靠近的人都是军人模样,身上还披了厚甲,忍不住就问起来。
“严格来说是叫做黑甲军,这位女士。”
士兵中有人回答,身影四处逐渐往前,但到了快要走出来时却停下,在另外几名黑甲军士兵身后,意识到自己还是披头散发,银白色的发丝到处都是,一见到瑟雅斯在面前就急忙打理起来,还特意用镜子看了眼。
等持续十几秒的打扮结束后,说话的人总算走了出来,满身都是凝固的深褐色血迹,一副非常小心谨慎的样子,先给瑟雅斯行礼,才走到她面前。
“在下斯科尔兹尼,奉命接女士你参加一个派对,所有人已经到齐,现在只差你一个了。”
“什么样的派对?”
瑟雅斯大致上能猜出跟特兰的事情有关,但还不清楚到底发生怎么样的麻烦,毕竟眼前一群手持武器的军人,突然包围过来,准没好事。
“大家齐齐来砍头派对?我想大概是吧。”
斯科尔兹尼说的非常直白,说完后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太得意忘形,对这面前的瑟雅斯尴尬的笑起来,好像他对有礼貌的女士很没办法。
他的话音刚落,没等瑟雅斯同意,就有人主动拿着一副手铐走出来,试着锁住她。
强硬的行为引起了瑟雅斯的反抗,她一下就扭住来者的手关节,却引来了瞬间出鞘的刀剑,士兵们一步步靠拢,她才不得不放手,让那个疼的叫唤的士兵回到人群里。
“对女士要有礼貌!你们这群粗鲁的莽汉。”
斯科尔兹尼的声音拖的老长,又从下属手里接过了手铐。
这位军官向前一步,主动双手呈上手铐。
“请。”他说道。
当前的环境下,瑟雅斯非常清楚,就算反抗也跑不出去,只能乖乖就范,从斯科尔兹尼手里取过手铐,自己主动戴到手腕上。
数十人之中,瑟雅斯沉默不语,就连斯科尔兹尼也没说出任何话来,一群人开始以她为中心前进,就好像押送重犯一样。
鱼骨头酒吧的遗址前,只有叮叮当当的铁甲声传出,伴随着瑟雅斯去往另一个不知会发生何种危情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