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你吗?赫布!这几十年你都没变?”
查德先发出惊叹,那是不久前他才提起的一个名字,面前被称为赫布的男人,跟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年龄一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西蒙摇摇头,顿时来了精神,整个人捂着脸想要站起来逃离这里,用在场所有人从未见到过的哭腔叫喊着。
还来不及等其他人反应,拦住西蒙的不是别人,正是把消息告诉他的黑斯特瑞。
“赫布,你真的还活着!”
查德唠叨着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西蒙唯一的弟弟,数十年前海勒古入侵时便已宣布身亡的挚友。
格伦曾在档案馆中知晓自己有个素未谋面的叔叔,但问及父亲时却屡遭回避,卡尔斯则一头雾水,反倒是较远处的白甲军老兵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们当中有一些还曾是赫布的部下。
科瑞奈特·赫布·布龙菲尔德
那是赫布的全名,曾经国王西蒙仅存于世的血亲,在击败海勒古大执政官索特的决战中亡故,世人皆知由他给予了索特最致命的一击。
然而,除了西蒙与查德外,当时在场的人也全部死去,小猪倌巴克利与艾兰思·法斯特都没能幸存,唯一的答案也不过是由西蒙口述给众人罢了。
如今,敌对的黑皇冠摘下面具,昔日救下致远花的英雄,成为毁灭致远花的罪魁祸首,巨大的冲击让所有人都不知如何应对,陷入困惑之中。
“西蒙!你说过赫布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查德从未有过如此失礼顶撞他的国王,可前不久他才对自己承诺过赫布死去,如今大活人就在眼前,知道受欺骗的查德,愤怒地不止于此,还有那欺骗所要达到的目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可我没办法,我别无选择!”
西蒙挣脱了黑斯特瑞,爬祭坛上断裂的石座上,放空的双眼全是悔恨,甚至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父亲,你难道......”
想起黑皇冠赫布不久前的言行,格伦立刻意识到父亲曾经做了什么,以及弥天大谎的动机来源。
“你猜到了。”
赫布低沉答道。
“与索特一战,在最后关头我醒过来.......”
一切随着黑皇冠的回忆,重新回到几十年前的那次决战当中,被遮蔽日光的盐牢笼罩的众人,在索特的攻击下无处躲避。
越来越小的盐牢中,他们无路可退,几次寻常攻击都被迅速打退,连西蒙的无审判大剑都被打落到一旁,白白浪费体力的举动让巴克利与法斯特明白,他们的命运早有定局。
“你们致远花人守护着的东西,所谓最后子嗣,不过是看门狗罢了,灭绝才能带来新生!”
索特嘴里嘟囔着他们不懂的话语,直奔西蒙而去,马上就被刚打退的巴克利和法斯特拦住。
巴克利用尽最后的力气,整个人抱住索特残破的身躯,法斯特也没有任何犹豫,开启最强也是最后的斩纹,从同伴身上打出致命一击,穿透巴克利与索特的胸口,自己也被反击的索特在胸口击穿脊椎。
顷刻间西蒙意识到他不能再等,转身再去碰触盐牢,手掌马上被锉去一层血肉,金属盔甲碰到都马上被搅成铁渣,等再回头时索特已冲到面前,却突然闪过赫布的身影,居然捡了无审判大剑,借着索特的撞击刺入胸口,再肩膀顶住剑柄抵挡这头蛮牛。
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索特试图连同自己一起把二人撞入盐牢之中,伸出的手死死抓紧西蒙脖子,却再也无力捏碎颈甲,西蒙也不甘示弱,捡来赫布的双剑从上穿透索特手臂,直插在地面,将他钉死在原地,三人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放手。
“两个蠢货!你们还会彼此竞争出一个真正的最后子嗣,身负神话诅咒的宿命,居然在试图互相拯救!”
“别听他说的,继续顶住!”
赫布颤抖止不住,又被顶退数步,仍不忘提醒被分心的哥哥。
越是专心抓握无审判大剑,他越感觉有某种异样感从心中窜出,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远方呼唤他,顿时双眼刺痛无比,不禁哭出泪水,等泪珠滴到地上才发现居然是鲜血。
这一幕被正对着赫布的索特看到,冷酷无比的索特,居然眼角也闪过一丝感动的泪珠。
“爱若拉啊!你果然真的存在!”
“啪!”
地面开始碎裂,冒出一阵阵清泉。
“难道说!”
不知是战斗激烈,还是地理变化,连接地底暗河的教堂,此时居然开始浮动,碎裂的砖块喷出泉水,将索特的盐牢溶化。
浮动的地面让他们失去平衡,盐牢也开始下坠,三人扭成一团,兄弟二人的体重施加在剑锋之上,彻底打破索特的防御。
翘起的地板下,露出一道直通地底不知何处的河流,教堂中心的土地参差不齐,一大半的土地下沉,索特与西蒙滚到了其中一块碎裂的地板,索特浑身残破不堪,断手露出半截骨头,他再也无力气站起来,赫布则被留在更高处,借助无审判大剑刺入地面才没被一时的潮水冲走。
“我们赢了!”
西蒙对高处正看着自己的弟弟高喊,难得露出笑容。
“你以为....你赢了?”
“你杀了我朋友,我就杀光每个在致远花的海勒古人,没有投降,没有活口。我会把他们的脑袋顺水漂到海勒古,让你故乡每个人都看到你们的下场。”
“海勒古人崇拜死亡,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回归罢了,可你很害怕死,不是吗?”
“如果不甘心,就再站起来。”
“有人会完成我未竟之事,那人已经出现。最后子嗣的传说你作为王室也一定听说过吧!致远花的轮回又要开始了!”
听着索特带有嘲笑意味的质问,西蒙想起了古代的故事,尤其是父亲对他说过的童话。
曾经,神行走在大地间,精灵与人共存于世,他们许下了诺言,坚守尘世乐土的秘密,然而世俗的人类王权与精灵血脉所带来的责任渐行渐远。
更近似于人的混血后裔们,专注于王权的传承,从未忘记过使命的另一群后裔,则留着与精灵一样的血泪。
人们忘了争端从何开始,但当肩负责任的后裔逐渐灭绝时,王权不再稳固传承,退化为人的后裔们被命运选择成为“最后子嗣”,责任变成诅咒,或为力量,或为权力,亲族厮杀,外乱降临,逐渐削减着王室血脉的数量,越是往后,越多出现兄弟相残,这一切如魔咒般降临般无可避免,直到忘记责任的人们,想起他们曾经对某人或某种东西许下的诺言。
只有当责任与力量统一,王权才能得到认可,那是无论是谁都无法逾越的命运洪河,否则只会被妒忌与贪婪折磨的丧失自我。
“最后子嗣?”
西蒙望向留下血泪的弟弟,才明白过来童话并非虚假。
“致远花的绽放可是需要养分的,你不过是他的养料罢了。无论你作为国王多努力,从他觉醒的这一刻开始都不会再获得任何认可,因为这就是你生来的命.....”
索特的话还没说完,西蒙举剑斩断了他的头颅,巨大的身躯喷出另一道血泉,把整块地都染红还不止,落入地下暗河的血水甚至冒出蒸汽,遮蔽了西蒙与赫布之间的视线。
等做完这一切,西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维护弟弟的举动,居然就这么结果了索特。
那个看似无敌的男人,就这样死了。
真的死了吗?他想起先前的经历,担心索特再站起来,连忙戳了十几剑,发泄着同伴死去的怒火。
可西蒙很清楚,愤怒的来源不是朋友们的死,而是索特最后的话语,直刺他作为国王的自尊。
蒸汽慢慢散去,他重新看到赫布,忧愁被弟弟的笑容驱散,吃力地提着索特的人头,花费不少时间才爬回地面,来到弟弟身边。
“你的眼睛?”
“好像是血,可没有伤口,握住无审判大剑以后才冒出来的,好像还有给声音在对我说话。”
赫布把大剑放在一旁,双手擦抹跟血液无异的血泪,虽然身上还有重伤未被包扎,但看见索特已死,心里顿时舒坦许多,总算为众人报仇。
西蒙试着握住无审判大剑,来回抓握许久,全然不见有任何反应。
“不过是故事罢了,得给赶快他找医生。”
心里嘀咕半天后,西蒙便找其他事来分心,可这个想法刚出现,就有一个声音出现。
“远非众望所归之人啊,汝....将为灾祸的起始。”
声音结束之时,西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对所目睹过的东西直冒冷汗。
惊慌;恐惧,一切能让人失去自我的情绪都被那些不知何来的记忆碎片挑起,西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弟弟,想起了先前多次不听从他命令的至亲,以及在那正超越自己的人望。
瞧见哥哥愣在原地,赫布正欲询问,无审判大剑却突然贯穿他的胸口。
“西蒙?”
赫布来不及反应,嘴里吐出大口鲜血,再也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兄长西蒙反而大声哭泣,倒退坐在地上,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表露出悔恨,一副惊讶自己真的做出来的模样,想上去搀扶赫布。
赫布的身体往后一仰,跟失衡的舞蹈演员般旋转,转瞬跌落身后的地下暗河,西蒙扑上前去想要抓紧弟弟,却只抓住了无审判大剑。
当他望向暗河时,再也看不到弟弟的身影,有的只剩下索特的尸首,还有仿佛没完没了的厮杀声。
“我活下来了。”
赫布的一句话,把所有人又拉回现在。
人们仍然沉浸在刚才真相之中,甚至忘了这位复仇者仍然有话要说。
“那道暗河连着干枯了的古代地底水渠,也许是巧合吧,我被冲到鱼骨头酒吧废弃的产城外蓄水池,提米在那救了我。”
“被无审判大剑贯穿胸口根本不可能活下来,那时你都已经伤的那么重了!”
不敢相信眼前结果的查德,好像上前仔细看看死而复生的挚友,赫布就先扯开领带,微微露出胸口,将巨大的伤疤展示给众人。
“是啊,很奇怪不是么,最初我也搞不明白。但当我流浪到北方了解到新的知识后,才明白我们致远花人与世隔绝多年的结果是何其无知,这副承受足够多伤害的身体,在当时就踏入了火花足以闪烁的领域。不过也别觉得我很无所谓,只是能比常人多苟延残喘一阵罢了,没有提米发现我,我还是会死。”
“那为何不回来!?提米她......“
话刚问完,查德就意识到有不对劲的地方,提米从来没对他们透露过任何这方面的事,为何那个老大姐会有意隐瞒数十年之久。
“没找到我的尸首,你觉得我的好哥哥会为他所做之事感到安心吗?仅仅是不让消息走漏,又有多少人惨死。”
赫布顿了顿,看着他曾经带领过的白甲军。
“白甲军曾是一支注重荣誉的军队,但那些充当密探的西蒙亲信,玷污了所有人的荣耀,甚至不惜与黑甲军合谋,四处搜索我的存在,哪怕只是听闻而已,街边的孩童也难逃酷刑折磨,提米正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才让我伤好后离开。至于效忠我的部下,他们有多少人是活到善终的?查德,你仔细想想白甲军发生过的事,一定能意识到。”
“他说的都是真的?西蒙!”
查德回想白甲军被解散前,的确隶属赫布的亲随部队曾被派远征,却由黑甲军的指挥官负责,结果死伤惨重,促成白甲军卸甲归田的导火索。
这一刻他想上去揪住西蒙好好逼问,黑斯特瑞却把他拦住,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切都为时已晚。
昔日伙伴变做敌人,无声息间带来毁灭一切的“风暴”,如今再问有的没的也毫无意义,只能承担西蒙行为的结果。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赫布近距离看着兄长西蒙,仔细观摩眼前多年不见的仅存至亲,他看到岁月的痕迹,褶皱与老年斑让西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秃顶的额头很难让人联想到曾经壮年的他,哪怕说不是一个人也肯定有人相信。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从来都不是。”西蒙捂住脑袋哭着喊道。
“曾经我那么尊敬你,瞧瞧换来了什么,一切的亲情都抵不上权力的诱惑!一开始几年我还在想为什么,但当我接触北方那些小国国王后,也就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赫布打量完仍在哭泣的西蒙,在他耳旁停下,俯身低声道。
“恐惧,那是你们的共通之处。”
权力,可以获取一切,但唯独不能获取权力本身,一切权力的保障基础,都要建立在残酷的暴力之上,至少那是西蒙早早就意识到的。
对他来说,那就是最终答案,在他的世界观里,只有他人服从自己这一个选项,一切多余的都不过是权力所不能达成的威胁。
那些威胁产生了恐惧,让西蒙终日沉浸在失去权力的氛围中,这位国王也誓言要将一切粉碎。
他可以允许笛卡尔改革,他可以允许给予奴隶更好的生活待遇甚至自由,但那也是为了更好巩固自身的地位。
因为这一切的源头,在几十年前心中恍惚做出选择时,就非常清楚作为被血脉选中的“最后子嗣”,弟弟赫布才是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自己不过是他的养料,嫉妒或不甘,西蒙都做出了选择。
每个人生下来,都会在合适的命运节点做出选择,从而改变自身与他人的一切。
西蒙的恐惧催促了他做出选择的必要性,但这几十年来又一直沉浸在某种愧疚感中,任何的改革为了消除他那份恐惧,任何的改革也因那份恐惧将触及到只有他自己制造的真相而停止。
一度西蒙认为这些恐惧理所当然,每个人都被恐惧驱使做出可怕的事,他不接受那些失败者的自怨自艾,每次危机后的心有余悸,都不断反复唠叨着“要怪就怪你们站错队或者出生低贱”,似乎那样能让他好受些。
但只要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失败者,恐惧就再次爆发将他包围,那副尊贵华丽外表之下的真实本我,便将暴露无遗。
行将就木之时,西蒙仔细看着弟弟的模样,发现他的外表还是跟刺中他时一模一样,原本以为彻底死去的至亲,如今还是以当年的面孔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多了胡子换了发型,可西蒙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一切仿佛回到从前,他想要伸手触碰弟弟的脸颊,却只见染满鲜血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用这双手刺穿弟弟的胸膛。
当西蒙的所作所为把一切的问题带向进入的终点时,真相最终被揭示,震惊的不止是最亲近的朋友、儿子们或白甲军的老部下,连关系较远的陌生人,甚至是敌人们,都未想到那个看似高大的威权形象下,居然也有如此平凡的情感。
国王从真相中褪去色彩,变作一个受鄙夷的普通人,也不过只用一句话而已。
而染黑的,却是曾经代表荣誉的皇冠。
西蒙再次眨了眨眼,他意识到自己哭的不是时候,试图挽回作为王者的最后一丝自尊。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成为黑皇冠。”
赫布走上前去与哥哥相拥。
“国王万岁!”
他举起左手剑锋对准西蒙胸口,一鼓作气直撞到底,将数十年来的恨意连同一模一样的手法,全部奉还给他曾最信任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