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举办攀塔比赛的八个月以来,城中开始第四次戒严,这回来的比以往都要厉害,满大街到处都是手持利刃的军士,刀尖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来回游荡于深街小巷间,路过的街边人畜统统避开,居民们躲在屋子里,一老远见到士兵便紧闭大门,缩在家里瑟瑟发抖。
很多人都惧怕这群士兵,他们当做许多人前一天还在互相杀戮,尽管今天并没有继续进一步的报复,却也足以让失去冲动的平民不再为自己生在这城市感到骄傲。
霍格尼斯主广场上的冲突死去数千人,数次爆炸累积下来的大坑在这天合成了一个更巨大的坑洞,几乎将广场填满。
善于处理尸体的殓鸦群天没亮就出现在了城市上空,一圈鸦直叫得城里人心烦,王国没有更多的人手,也无人愿意听从应招前来处理尸体,便抓了许多人将碎裂的尸体堆积在巨坑内。
然而倾斜的地势将血水流出坑外,大量的血流盖住了城里大部分的街道,哪怕山顶湍流而下的瀑布也无法洗刷干净,码头上干脆被染成了褐红色。
城内没有多少商铺开着大门,也就只有不见阳光的地下街道还有一些人做着非法生意,其他国家停靠在码头的商船在船底没有彻底染为红色前趁机离开,留下的只剩空空的港口。
暴民尽皆散去后的每一分一秒,各个街道间稍有动静都会引来无数军人的围剿,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公开反抗,令人身心疲倦的冲突总算结束了。
位于城市最高处的王宫里,殓鸦的悲鸣可以传达到每个角落中,听的令人心烦,侍女护卫们也还好些,唯独压力最大的格伦丝毫没有迎回未婚妻的喜悦,一个人在国王专用的房间里绕着火盆转圈,不时往窗外望去,抱怨怎还不落秋末的初雪,好歹也能遮盖住眼前地下一片苍白的尸体。
“咔吱。”
开着一道缝隙的木门突然作响,火光在门后闪出一道巨大的影子。
“谁?”
格伦很清楚的记得,进屋前曾下过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大概除了梅和卡尔斯外没人有这个胆子,而梅现在正在接受医官治疗,卡尔斯则被格伦本人软禁了起来,除了被诏令前来的福克西纳外不会有任何人在外面。
门外出现的却并非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反是个更让格伦感到意外的男孩,留着一头黑发,脖子缠了让人熟悉的红围巾。
“特兰·红提?你该去休息才对。”他主动寒暄道,感觉自己欠了眼前少年什么。
“陛下,我想没这个必要了。”
不知为何,特兰比以前都要放得开,没得到允许就走进房来,还顺手掩上木门,打探起屋内的各种华丽布局。
虽然格伦总是来回动弹,眼睛却没有离开特兰身上,他瞧见特兰的一双手全是磨损,暴露在冷空气下干裂的又红又肿,就从桌上拿起一副栗鼠毛手套,直接扔给了他。
半空中的手套刚飞起就被特兰反手接住,犹疑一阵后套到手上,那绒毛软的出奇,又在火盆前温热过,戴了上去便不再感到寒冷。
“谢了,陛下。”
“叫吧,再过不久就不用改口了。”格伦懒得去纠正,算得上是地部分人默认父亲已死的事实了
听到这话后,特兰装作鞠躬的样子,还是像模像样施了臣子的礼节,抬起头后又想不出要问什么好。
“贱民也许该死,但国家不能总是这个样子,该死的切割者挑起了对立情绪,贵族一定会趁机来找我麻烦。”格伦对年纪不大的特兰发着牢骚,好似特兰就能给他答案一样。
“是布托洛对吧?您之前这样叫他来着,我还记得那人是王宫的总管。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特兰问道。
“我父亲一向很严厉,让人有一种距离感,甚至作为儿子也没有亲近他的余地,所以布托洛就很自然地替代了这个角色,操办我跟卡尔斯幼年时到青少年时的一切活动。我想不到,切割者会是他。”格伦装作盯着火盆,双眼并未曾认真看过去,喉咙里的音调也有些不大平稳。
“还好不是夏洛特。”特兰的大眼睛左右晃了一下,并没有体会到格伦那份痛楚。
听到这话的格伦主动坐在书桌上,单脚翘着,两手勒住膝盖,往右侧一排排的书架看去:“对于他为何会是切割者这件事,我一丁点头绪都没有,现在告密者麦斯也死了,福克西纳又只是个想邀功的老狐狸,也许该考虑点别的。”
“当然,陛下。我会承担我哥当初对你们的誓言,也是为了给自己混碗饭吃。”特兰立刻回答。
“我还真是糟糕透了,手上能打的牌都彻底用光,现在也就靠着你这样乳臭味干的小孩子来帮我。”格伦自嘲过后,又从身边的桌面取来一份签好的命令书,伸出手递给了特兰。
“这是委任状,会有一名特使前去城外迎接泽维埃公爵,顺便解除他的军权,细节与情况都记载在里面,只要仔细看就不会有问题。”
“给我的吗?这节骨眼过去搞不好会有些意外发生”特兰道出了格伦内心担忧的问题。
“意外?不用担心,我已经差福克西纳去将泽维埃的家人从软禁的地方提出来,没什么意外会发生,而且这东西不是给你,而是给卡尔斯的,我想让他去,作为未来国王的特使。”
格伦吞下腮帮里的口水,有些紧张地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更像一名准备好接班的国王,而不是一个有学识的青年。
“也许由您亲自交给他比较好,外面的暴动结束后你就禁止任何人见他,我不知道他见了我怎么想。”为了让格伦回心转意,特兰尝试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尽管这很困难,也不太现实,格伦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点点头,觉得特兰说的很有道理,两手握住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
窗外远方此刻闪现出阵阵雷鸣,城外平原几十公里外的草地上有数百道雷光在同一时刻闪烁,那里离致远花有一星期的路程,但也足以震撼正往外望的格伦,他被雷光吓到了,一下子又坐回椅子上,好像想起什么问题。
“你是他朋友?”格伦瞪大眼睛问。
“我想......”特兰不知道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一段时间才肯承认。“卡尔斯大概把我当朋友吧。”
“那就必须让你去送了,我还有许多繁忙的政务要处理,没时间理会我那闲着无聊四处结交难民的弟弟。”格伦跟变了人一样,严肃中多了一份不安定,从刚才还算平稳的态度,转为猜疑与不信任。
“当然,陛下。”
特兰鞠了一躬,倒退离开屋子,很庆幸自己没有去自讨没趣,格伦的精神在自己看来不太稳定,有点歇斯底里又有与卡尔斯同样矛盾的另一面。
走出屋子的他,就跟进来时一样,顺手带上了大门,一抬头就见到福克西纳正一个人站在正门口,大鼻子尖顶住特兰的脑门,两眼对准他的鼻梁,好像有不少恶言恶语要说。
“特兰!特兰!我的好特兰!想不到会在这重遇。”福克西纳稍微拉开距离后说。
“福克西纳大人。”特兰装作没事发生过,低头照常去打招呼。
他想无视眼前的事物,却还是被福克西纳挡下来,脑袋不得不压的更低,生怕与福克西纳对视。
眼前的老狐狸来回走动,不断打探着特兰,绕了一圈后最终停在特兰面前。
“看来你现在是摄政王的红人了,我该恭喜你。还有你哥哥,他摆脱了罪名,没准现在正打算在某个角落里开香槟庆祝呢。”
“我很久没看到他了,要是你知道他在哪,务必要告诉我,我很想见见他。”特兰没有回应福克西纳的无理取闹,换了一种更婉转的方式表达想法。
“任何商人都不会接受生意失败的结果,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约定过的事情,那也是夏洛特·格林曾经亲口答应我的,结果却是一场空。”福克西纳即刻转变话锋,改口说起他真正想讲的东西来。
“看来您对戒指的事情很用心呢,福克西纳大人。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费尽一切去追逐?”特兰想起了大深渊矿坑内发生的事情,自觉地将一切联系到了福克西纳身上,没好气地反过来讽刺对方。
福克西纳不再装模作样,很罕有地暴露出愤怒的一面,再次逼近特兰面前,用巨大的身形压了过去,脑袋微微向下,两眼聚向鼻梁,一切的怒火都在此刻被那副老脸完美地表现出来。
“生意就是生意,答应了的就要做到,国库可没有那么多资金给巡逻军的死者火化再安排墓地,是我出了这笔钱,要不然他们就要被拿去喂鱼或者绞碎了卖给荒地里的鸟羽土著。”老狐狸脸上的青筋暴起,特兰头一回看的如此清晰。
“无论你接受与否,我们都只查到小偷用了一个人的假名,跟着便再也没有线索,跟着一切有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阿尔文的遭遇,你或多或少应该猜得到吧。”特兰不失风度的错开福克西纳,往前更进几步,留给福克西纳的只有背影。
“名字呢?”福克西纳追上前去。
“玛丽峰,一个根本不可能是小偷的人。”特兰回答他说。
“倘若你不能给我更合理的答案,必然要付出代价!”福克西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语气也变得平淡。
特兰掏出了格伦给他的委任状,瞧了一眼又收了回去,带着不知所措的眼神离开了福克西纳,中途一言不发,毕竟他也没多少东西可以失去了。
大门口只剩下福克西纳,这位上了年纪的狐狸没有因为任务失败而有一丝失落,甚至不再愤怒,多了一丝喜悦。
老狐狸继续向前,推开了房间的大门,格伦也同样的在最尽头的椅子上坐着,祖传的梦影袭挂在身上,后脑勺对着福克西纳,直到福克西纳走的够近后才对他发言。
“福克西纳卿,看来你犯了个大错误,我只单独召见你不是没有原因的。”格伦突然开口道。
“有关麦斯的问题......殿下,我从来没有预期到他会骗我。”福克西纳一时之间有口难言,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应答的方案,一见格伦对他的态度却全都忘掉了。
“明天是婚礼最后一次彩排,我已经发出邀请函给全城有资格参加的人,但遗憾的是与你关系微妙的艾兰思家族在贵族中带头杯葛婚礼,还恰巧是这种时候,也许你可以给我更多解释。”
“殿下,我能保证这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样。”福克西纳乱了阵脚,他对这事毫不知情。
对于福克西纳的答复,格伦不作任何表态,依旧背对着他,双脚抬高压制一块棕色椴木台上,将上面的陶罐踢翻。
怕被惩处的福克西纳不再敢小瞧眼前的摄政王,双脚一软就跪在地毯上,他终于意识到格伦绝不是个表面上装模作样的颓废王子,在他身上有越来越多年轻西蒙的影子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绝对的沉默中,他听得到格伦的脚步声从椅子附近传来,压的地板每发出咯吱声都足以震断福克西纳的心弦。
脚步声停在了福克西纳面前,他并不敢贸然抬头,摄政王对他的怒火到底有多深还没法判断,冒着冷汗滴到鼻尖的风险,他把脑袋压的更低,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毫无尊严地跪在格伦的面前,哪怕在西蒙的朝堂上也很少见到这副场景。
“好看吗?这双靴面据说是在古加拉斯王时代用海勒古人的皮做的,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双。”
格伦知道福克西纳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靴子,故意踮起脚尖来摆弄,肆意恐吓着不断欺瞒他的福克西纳,实际上那不过是普通的鳄鱼皮罢了。
冷静中逐渐失去安全感的福克西纳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他很担心格伦对自己的看法,却还不至于歇斯底里主动抱住摄政王的双腿哀求。
“最后一次机会,去将泽维埃的家人转移到王宫里收监,别再让我失望了,要不我就送你一双靴子。”格伦伸出手拍打在福克西纳肩膀上。
轻轻的碰触,比万座大山还要重,足以让福克西纳的腰弯的更低,额头几乎贴到地面,耳朵仔细聆听格伦离开房间的脚步声,等足够远以后才敢大口喘气,发现汗水已经把他面前的地毯全部打湿。
福克西纳站了起来,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他不怎么为刚才的行为感到耻辱,稍微表露真实的感情并不阻碍追求利益,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手段可以变得多样化,这也正是别人看不透他的一点。
抖了抖衣领,福克西纳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走出大门,在外叫来了随从,开始亲自执行格伦给他的命令去了。
另一面,曾经被叱呵的少年特兰,也在光影间断不停的走廊中穿梭,一会处于光线下,一会又隐入影子里,侍从们都知道他的身份,统统避开了他。
当特兰走到卡尔斯被软禁的地方时,卫兵主动打开了大门放他进去。
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了沙发、壁炉亦或者让人打发无聊时间的书籍,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有一张装了铃铛的椅子,一道没有窗帘的落地窗,卡尔斯正坐在椅子上,孤自一人等待兄长的接见。
“卡尔斯!你还好吧?”特兰故意发出声,却不见卡尔斯回头看他。
“但愿对我说这句的人是他自己,而且这话该我问你,从广场上回来的你,一定比我难受的多。不过自从兄长回到王宫就立刻把我软禁起来,我谁都没能见到。”
卡尔斯的背影与声音都很像格伦,特兰有一瞬间甚至搞混了,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口气。
“没那么糟糕,起码死的不是夏洛特,我也勉强活下来了。”特兰回答说。
“只是广场上的平民们不太好过不是吗?尽管我嘴上总是说贱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死去时的样子,总感觉心里好像少了些东西。”
“你哥哥下达的命令,没人敢说不或拒绝。除了反抗军外大概也就贵族们有胆量发出类似的声音了。”特兰拿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
“要是他愿意来见我该有多好,我有些话必须跟他说。”卡尔斯犹豫过后才带着哭腔回话。
“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必须要告诉我才行,他不愿意见你,连我也不大愿意见。”特兰站到窗口处往外眺望,发现天上的殓鸦比之前还要多上几倍,天空被染的一片漆黑。
“米提尔·艾兰思在我们都去广场上时用私兵袭击了王宫外围,很多士兵都被杀了,现在还没问题发生意味着未来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你得亲口跟我哥哥说清楚,米提尔想要进行一场武装政变,要尽快派黑甲军剿灭他们。”卡尔斯很是焦急,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内绕圈。
“你亲眼看到的?”特兰眯起眼睛,觉得数不清的麻烦又要来了,但在得到亲口答复前,他还是想试着反驳一下,以求心安理得。
“米提尔的目标是我哥哥,他一见到只有我在王宫里时就装作来朝见的样子,王宫里现在就有不少艾兰思家族的人,一定要小心他们,真希望我能亲自跟他说这消息。”卡尔斯初出还很激动,一想起自己的处境又再度沮丧。
特兰兜到他面前去,掏出委任状摆弄了一番:“你现在没法去见他,摄政王突然间就对你变了态度。瞧,这是他给你的委任状,让你离开城市去城外归来的军队解除泽维埃的职务,要我说不是个好差事,从摄政王的语气来看,他似乎也不那么信任这个叫泽维埃的人,自从夏洛特的事情后就没有谁真正获得他的信任了。”
“包括我也是吗?广场上的话你一定听得见,切割者当时希望我哥哥退位,让我去顶替,问题在我,而不是在我哥哥。”卡尔斯双手捂住面孔,两只胳膊肘压到膝盖上。
“如果你接受委任状离开王宫,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当做人质拘押,摄政王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你永远消失。千万别犯傻,卡尔斯。”
说完,特兰又想收起委任状,卡尔斯却一把抢了下来,攥紧在手中。
“我没得选,特兰。”卡尔斯无奈地说道。
“你当然有得选,让我代替你去!你兄长不愿意见你,他肯定不会知道我们掉包的事情,就算身为王室,也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道路,如果你去了,没人能保证你的安全,你哥哥的想法你应该很清楚,他现在变得越来越不理智,在我看来还有些贪婪权力。”特兰将手掌扣在卡尔斯肩膀上,蹲下身子与他对视。
“不是身为王室,而是身为弟弟,我一定要去,解决兄长的烦忧,只有我能做得到了,我不想看到我的存在毁了他,国家只需要一个继承人就好。”
“可是你会死!”
特兰还打算争吵一番,就跟卡尔斯以前无理取闹时一样,这次卡尔斯反倒更安静,双眼已将答案告诉了特兰。
显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如果是你去,那我就再也没朋友了,不是吗?无论付出什么都好,我都衷心希望兄长与梅姐的婚礼能够如期举行,在那之后我会怎么样都无所谓。答应我,帮助他们完成婚礼。一切拜托你了,特兰。”
卡尔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诚恳的提出一个请求,比起过去的那些饶有余地的要求有本质的不同,对着的还是一直被他戏谑做贱民的特兰。
在特兰眼里,卡尔斯的改变让他更加难以舍弃这段友情,换做是别人特兰肯定就拒绝了,但这回他想还是有必要再卷入麻烦中才行。
“我答应你。”
特兰点点头,看着卡尔斯站起身,将委任状收在衣袖里,摇动为他准备的铃铛,外面的走廊立刻传来了走动声,他们都很清楚,那是迎送卡尔斯出城的人。
卡尔斯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感,既不悲伤也不愤怒,悠然自得提前端起了王室的架子,给特兰使了个眼色后转过身去,大门也刚好被粗暴地推开,黑甲军的人已经在那等候。
“看来您已经读完委任状了。”黑甲军的传令官站在大门外,手捧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的是象征权力的黄金节杖。
“别浪费时间,要去就快点出发。”卡尔斯表面上对传令官说,却也是在敲打特兰。
他不再跟身后的特兰交流,在黑甲军的恭迎下走了出去,等远去后特兰才追上前,却发现卡尔斯已经离开了,连那些曾经看守软禁他的卫兵也不见踪影。
一想起卡尔斯对他的叮嘱,特兰就意识到这不是伤感的时候,他转过身去往来是的路上出发,试着尽快回到格伦面前,将卡尔斯告诉他的秘密情报早些转达。
也许特兰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在王国的命运的确与他连接在一起,每过去一秒,隐藏起来的威胁都随时准备爆发,为利益而引发的冲突,将彻底夺取人们心中宁静的愿乡。
每来一次王宫,他都察觉到宫内的人数少了一些,曾经有不少侍从的走廊里,如今只有一双鞋子踏到石头上的回响,焦急的特兰被这种压抑的冷寂逼的更快前行,走到一个拐角时差点忘了转向。
停下脚步即将变向的那一刻,梅尔邱突然在拐角迎面走来,将斗篷用手揪起,衬开一大块布,在特兰还没来得及说话前,一下盖在他头上。
被斗篷盖住的特兰,看不见四周围有任何人或事物,不见手指的黑暗成了唯一的存在,似乎他已经不在王宫里。
仅仅又眨了下眼睛,他就摔倒在地,扑入一片厚雪中,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从围巾还是头发,都沾上了粘人的雪球。
特兰吃力的缩进围巾里,生怕有雪水融入脖子附近,双手用力撑起地面,一抬头就被强风吹开两侧的打卷刘海,鼻子里被倒灌了一股冰冷的新鲜空气。
“呸。”
特兰吐出了吃进去的雪水,撑起膝盖后站了起来,打探四周围的情况。
此时此刻,他正身处于一座巨型灯塔之下,朦胧的雪雾里大致上能看得出黑色的轮廓,还有附近的浮桥,让一眼就能认得出那是城市顶端屹立无数个年头的灯塔。
理所当然的,回过头看去时,脚下踩着的也正是王宫的最顶层,俯身望去,可以看到城里大部分地区,还有天空上漆黑的殓鸦群,跟他所处的白色山顶刚好形成了反比。
“小心脚滑,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梅尔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闹着玩?梅尔邱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把你带来这个地方!我还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做!”特兰头一次对帮助他的老人大吼大叫,毕竟这事太重要了。
“我还以为你会抱怨太冷,特意给你带了一套毛衣。”梅尔邱刚说完就从什么都可以装得下的斗篷内掏出一件紫色的大毛衣来,直接扔给了特兰。
尽管还在气头上,特兰还是收下了毛衣,没有费力的穿上,直接当做披肩包裹在后背,哆嗦一阵后再也不敢到寒冷。
“艾兰思家的人想要发动军事政变,这消息除了我和卡尔斯以外没人知道了,卡尔斯被摄政王逼出城去迎接那群不知死活的军人,而你却把我带来这?”
特兰的眼睛瞪得老大,比他衣服上的宝石纽扣还要亮,梅尔邱则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微笑的同时带起一片眼角纹。
“有比那更重要的事要做,虽然你说的也很重要。”老人撑起拐杖,将背在身后的尖角帽扣到头顶,用胳膊夹住胡子后开始往高处的灯塔方向前进。
“那政变就不管了吗?”
特兰在原地叫喊道。
梅尔邱又继续走了十几步,直到他的身影模糊不清,才从风雪中传来了如雷般的笑声与答复:“相信我,短期内不会有任何麻烦,有一些对米提尔·艾兰思有不同意见的朋友会挡下他。”
听到这种肯定的话语后,特兰犹豫再三,仍旧不肯挪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梅尔邱又着实是个可靠的人。
“快跟上!特兰!”梅尔邱已经完全不见,但他的声音还是能透过空气传达过来。
一次次催动下,特兰才总算停止无意义的担忧,暂时把卡尔斯几分钟前的寄托放下一段,无奈地信任着梅尔邱,快速跳过雪地上的石头,跟住梅尔邱踏在雪地上的脚印,往灯塔的方向去,两个人的影子在雪中纷飞而渐渐隐去。
远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福克西纳正带着一批人手将城内东南角的某个独立屋包围了起来,十七名黑甲军精锐士兵把这不大不小的房子围的水泄不通,事前早已得到通知的守卫连跑带爬的赶出来迎接福克西纳。
“这地方还真够臭的,广场上死尸的味道全都飘到这来了。”
士兵当中有人抱怨着,但福克西纳只消一个眼色就让这些人闭上了嘴,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两名守卫身上。
“人呢?”
没等跪在泥浆中的守卫开口,福克西纳就迫不及待地先张嘴问道。
“就在里面,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负责守卫的两名兄弟稍稍抬头,对准身后木顶的独立屋指叫。
福克西纳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士兵即刻拿出黑色的铁铐,交给了两名守卫,让他们将泽维埃的家人带出来。
接过铁铐的守卫兄弟二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惧怕又不得不说地将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只是女人和孩子,要戴着这个恐怕吃不消。”
“那就由你们二人替他们戴?”福克西纳反问。
守卫二人立刻被这话呛得口水都不敢咽下,弓着腰在众人的瞩目下走入了独立屋中,时不时还回头望去,只能看见福克西纳笑眯眯等着这次任务完成的得意神情。
“全体戒备,小心犯人跳窗户逃跑。”
老狐狸把眼睛往阳台和屋顶送去,他手下的人也登上了那里,盯紧每一处出口,矛尖顶在玻璃上,让人看着就不太舒服。
正等候守卫将泽维埃家人带出来的同时,福克西纳想起了一担最近遇到的喜事,沾沾自喜地沉浸在其中,但过长的等候很快又让他感到焦躁,立刻催促士兵主动进入屋内。
“把他们带出来!”
他的命令刚刚喊出口,屋顶的士兵便即刻打破玻璃,大门口的人也列队开始挺入独立屋内,但
这些人都在同一刻停了下来,纷纷回头望向福克西纳,一脸惊慌的神情完全不似即将捉拿手无寸铁的平民所该有的。
“怎么了?去啊!”福克西纳又叫了一便,面前的人却依旧无动于衷,反倒有后退的迹象。
还没等福克西纳继续发火,他就已经感觉到有某种冰冷的东西正贴着他的胡须,从腹部慢慢滑上颈部,隔着胡子贴在脖子间。
从大小判断,那一定是某种武器,福克西纳不由得地吞了吞口水,波动的喉结将那物体微微弹起,再贴过来时,重量与形状告诉了他答案,是一把细长的金剑。
“瞧瞧,这不是福克西纳大人吗?”一个青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福克西纳无法回头看过去,但能从独立屋的玻璃上看见反射出的情况,用剑顶住他喉咙的男人正在他背后挟持着自己,头上戴了一顶黑色毡帽,上面挂了一朵铁花与鹅毛,面部却被黑色的绒布彻底掩盖,身上的衣着都是奴隶穿的不入流货色。
不知所措的士兵们倒退的差不多后,守卫兄弟两人刚好将泽维埃的妻子与儿女带了出来,走出大门时便被这场景吓的倒退回去,藏在门框的阴影中瑟瑟发抖。
“你.....是阿尔文吧?”福克西纳想起了那顶帽子的款式,只有一个人曾经在他眼前佩戴过。
这句话似乎让持剑者有一种意外的满足,剑锋不再紧贴福克西纳,反而放到足够远的地方,最终收了回来。
等待机会的福克西纳没有放过任何可能,在一瞬间就迈开双脚,提起长裙露出两只长腿,跨出最大的步子奔跑起来,忍着对死亡的恐惧感,不顾一切地跑了十几秒后,才一头撞在独立屋的墙壁上。
“大人,您还好吧。”
士兵伸出手来,将他扶了起来。
福克西纳对这些人的援手并不领情,搞清楚自己安全了以后,立刻甩开士兵的手掌,一个人吃力地爬了起来,从身旁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铁剑,走入门框内,靠近了泽维埃的家人。
“那家伙人呢?”
老狐狸举起剑在后方指着空荡荡无人的原地发问,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似乎刚才就没人看到那名蒙面剑士去了哪。
屋顶的士兵见到这一幕也跳了下来,一群人背靠独立屋,小心翼翼地审视着附近每个角落的动静,哪怕是只路过的老鼠,此刻都会引起不成比例的反应,甚至还搭起了三张短弓,随时射杀角落里的敌人。
无声息中,一个影子出现在独立屋的上方,跳过屋顶最高的屋檐,从高空落下,直接扑在一名士兵身上,直剑刺头了他的心脏,夺走了他的生命。
刚才的刺客又一次现身,毫无隐藏的意思,任由士兵们将他包围,组成了良好的阵势,站在那盯着福克西纳身后的人质,伸出一根手指压低帽子后,将金剑重新拔出。
只是轻轻一甩,上面的血渍便完全消失,在地面留下完美的血花,取而代之的则是反射光芒的剑身,以及随身影闪动的死光。
站在最前方并排而站的三名士兵反应不及,没能避开那道金色的光芒,连带长矛、盔甲一齐,三人被完美地从下斜劈成两段。
还没等死者的身躯开始分离落下,两侧士兵便同一时间将长矛交叉刺来,总共五把长矛,每一柄都向右侧微微倾斜,将任何闪躲的可能杜绝。
偏偏是在常人绝对躲不开的攻势中,那名刺客仅仅将两脚站立的位置改变,没有任何压力地将长矛从身前避开,恰好夹在长矛直接最小的缝隙里。
他手中的金剑没有闲下来,当长矛落地的那一刻,抽动其中一根,从黑甲军士兵的手里振动到半空,飞到半空中去,摔下来时砸中对面士兵的面部,
长矛杆部正中央的位置则被刺客用颈部夹紧,空出的手扣在上面,优雅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将地面的长矛全部弹到半空,手里的那柄长矛同一时间内在五名士兵之间划出圆弧,挑开了他们的喉咙,用一道短暂漂浮的血圈将五人连在一起。
“噗通。”
八个人倒下了,血水噗嗤喷出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福克西纳没有多想,毫无理智地抛下了人质,躲到屋子的最深处,没有丝毫战斗的欲望。
不过十秒左右,八个黑甲军中最精锐的战士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剩下的九个人并未如福克西纳般失去信心,反而更沉着的应对眼前的刺客。
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三张弓同时在三个不同角度射出弓箭,想着能轻易杀死身怀绝技的刺客。
箭矢很顺利地飞速射出,第一枚打在刺客的右侧,逼的他不得不抬起金剑在半空劈开箭矢。
但也因此失去了阻挡左侧的机会,第二枚箭矢正是瞄准了这个机会,刺客不慌不忙地抬起左手,挺直手掌后在半空中主动迎向飞来的箭矢,准确而又轻巧地弹在箭矢身上,将它打飞到一旁。
尽管前两支都失败了,第三枚还是从正中间向前飞去,也正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才会有这种战术安排,在许多国家的精锐军队中,都有着类似的战术。为了应对那些超凡的强者,弱小之人不得不发展出各种各样的抵抗之术。
若无意外,许多强者都躲不过对准脑袋的最后一支箭,然而意外终归还是发生了,刺客隔着面罩侧脸咬住了箭矢,既没有咬断也不曾吐掉,就那样子衔在嘴里,有意告诉仍然生存的士兵们,彼此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躲起来的三名弓手还想用同一种齐射战术再来一轮,刺客却先行反击,手中的金剑被他用力在半空甩了一下,剑身瞬间扭曲成一团,先因惯性往后跳动,而后弹出时在半空打出一道面前看得清的气流,扭曲空气后分成三股更小的,射穿了左侧三名士兵的身躯,连他们后方的石块都被打成碎块。
从这个时候开始,哪怕再有勇气,在速度上刺客已经占尽优势,左侧的破坏还没结束,又松开握住剑柄的右手,任由金剑自由落下,同时原地翻身跳起,空中旋转之余避开了两支射来的飞箭,落下那一刻左手又接起金剑,打出更具破坏力的斩卷,连同地面的砖块一齐打了出去,把右侧的三人卷成血雾。
剩下的三名士兵,似乎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结局,除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外,另外两人放下了武器打算逃跑,刚走出几步,靠的够近的刺客又甩出了与先前一样的细小斩纹,穿过了他们的脖子,有些发抖地继续前行,唯独留下最后一人。
最后的士兵仍然不肯放弃进攻,手中的弓箭射的飞快,却一支都打不中要害,那柄软绵绵的金剑成了某种屏障,杜绝一切正面的进攻。
刺客走到了士兵的面前,好似赏赐给勇敢之人的礼物一样,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径直走到大门口里,把吓得尿出来的守卫兄弟轻轻拨开,温柔地拽住了泽维埃妻子的手腕,将她与她的一双儿女带了出来。
一直被囚禁在屋内的女人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直接的碰触自由,却是在一副血雾之中,地上的死人看上去并不多吓人,也有的完全见不到尸体,只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但总有一种违和感时刻的警告着她,也许不出来更好,但当下没有别的选择。
守卫兄弟受到过度惊吓,两腿已经不能站立,失控的肌肉一次次痉挛着,只好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才跟着也走了出来,好像还想看看多年照顾下来的泽维埃妻子会不会有多少意外。
看见还有人走过来,刺客再次举起了剑,却被泽维埃的妻子拉住了衣袖。
“求求你,别伤害他们,他们都是好......”
“呲!”
一道血柱从地面喷了上来,划过他们的面前,低头望去时,泽维埃的妻子见到了答案,上年纪的守卫兄弟已经倒在血泊中,失去了他们宝贵的生命。
“哦,对了。”
刺客开始自言自语,好像想起了什么,倒退几步走进大门里,几秒后又退了出来,提着刚才那名弓手的人头,扔到了地面上。
“该走了。”他又对愣在原地的泽维埃妻子说,还试着帮她的儿子与女儿勒紧眼罩。
无声中,无论是泽维埃的妻子,还是他的儿女,都秉持着日常生活的习惯,以绝不轻易发言的姿态,吞下一切不可忍耐的怨恨,再次任由他人摆布地跟着刺客离开了。
他们渐渐走远,同样也消失在逐渐浓厚起来的雾气中。
当过了足够久的时间以后,在场唯一还活着的人才敢大声喘气,从独立屋里走了出来,扔掉手中的铁剑,连名贵的羊毛帽子都扔下,推动一身长袍在血池里滑动,发疯似地跑往自己大宅的方向。
福克西纳,一个小国的百官之首,国家内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跟一个市井上的小民一样奔跑着,没有了以往的小碎步,更不曾有一丝矜持,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被撞翻,也没有一句对不起或多一秒的停留。
对刚才一幕的所见所闻,把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逼到了生理极限的边缘,即便以他这种中年人的肥胖身材,还是在短短十分钟内就穿过了三层楼与十几条街区,抵达了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家。
累的喘不过气的福克西纳身后已经拖出一条“血路”,也不顾迎接他的人多么谦谦有礼,只一拳就打翻侍从与卫兵,跨过前门后跪倒在大厅会客的地毯上,往对面墙壁上挂着妻子画像望去时,才总算放下心来,不再缺乏务必要的安全感。
见到老爷如此冲动的侍从和管家,都端好了换洗的衣物,一早等在门外,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搭话,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福克西纳老爷如此模样,一些在这待过十几年的老侍从们,到是见过两次。
“老爷?您还好吗?”一名老管家总算发言。
福克西纳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又坐在地面待了一阵,几分钟后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很是正常地脱下沾血的袍子,面部也没有多少表情,与进门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客人呢?”福克西纳突然问道。
“在左院的大屋里,按您的吩咐给了最好的接待。”老管家回答说。
“很好,很好。”
福克西纳失神地说了两次,点点头后一个人继续向前迈步,穿过了众人,又走到露天的前门大院中间。
“给,这是钥匙,去把屋子里存着的黄金拿出来,到城里下层街区招募一批佣兵,让他们在大宅里准备,再买半年的粮食存在这,如果不够的话,就跟我说。”福克西纳往左面走了几步后,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回头扔给身后的老管家。
“老爷,那是自夫人离开后十几年的积蓄,能兑换折现的途径不多,直接拿去用可是非常赔本的买卖。”老管家似乎打算劝诫这种行为,接到钥匙后还有不少保留与疑惑。
“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了。”福克西纳失望中透着绝望地往王宫方向看去,他不知道有什么等待着他,但肯定不会是好结果。
说完,他一个人走了,留下仍处于困惑中的人群,没过一会儿就又在老管家的撺弄下忙活起来。
而福克西纳本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小碎步,光着脚踩在左院的木地板上,每一咯吱作响的声音,都给这无人的豪华大屋添加一分别样的紧张感。
福克西纳终于走到了大门前,换上了墙壁上挂着的新羊毛袍子,完全忘了血腥的厮杀与任务失败的危机,好像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紧张,略微兴奋中抖动着手指,压在门面上轻轻推动,让门内的光芒照向他的面庞。
屋里坐着的人立刻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书籍后又摘掉戴着的圆片眼镜,双手背到身后去,对福克西纳的到来感到了同样的紧张。
那人是名正处年少青春的知性女子,穿了一身自带补丁的黑白女仆长装,中分的头发梳了两条辫子在脸颊两侧,美貌中透着一种隐晦与理性,正在用一双慧眼不断上下打探着福克西纳。
“是你对吧?听说你有个朋友叫特兰。”福克西纳微笑起来。
对方倒退一步后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一事实。
“你的名字是叫做......”
福克西纳想要张嘴去说,那名女子却抢先一步。
“我叫玛丽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