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达镇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有不少人得以爬上城墙,但大部分难民还是滞留在外,只能听见四周围传来交融成一片的杂乱噪音,直到那片浓雾覆盖了河岸,只剩下潮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斯派洛在这片浓雾中有着与大多数人一样的迷茫,躲开折返的卫兵后,为了尽早找到安塞的家人,特意从城墙上下到镇子里,发现大部分进来的人都是年轻的男性,仅有少数女性,却几乎不见老人和孩子。
安塞告诉过他,家里有一位祖母一位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成了斯派洛搜索的第一目标。
当他确认城内就算是被迷雾覆盖了也好,都不可能找到安塞的家人后,回到了仍然有难民爬上来的城墙上,趁着别人厮杀的空隙,学着安塞蹿到其他人脚下,从城墙上滚了下去。
城下的难民除了已经死去的和仍然前赴后继的年轻人,大部分老弱妇孺都挤在崩塌后形成的瓮城内,躲在靠山的两角处瑟瑟发抖,稍远的地方则已经不可见,浓雾的覆盖范围看来已经远超出斯派洛能活动的地区。
也许花些时间对他来说在平日里不算是个大事,但当下时间既是资本,斯派洛也只好硬着头皮阿紫看的不太清楚的人群里呼喊对方的名字。
“瑞克?”
来回涌动的人潮大多顾及不来,很多人看到他后都迅速避开,低头忙着往城墙移动。
留意到人群的来源后,斯派洛顺着人群往源头方向逆流而行,总算靠近了瓮城与南部难民营之间那唯一一个窄小的入口。
“有人叫瑞克吗?不是很多人叫瑞克吗?”
他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刚想继续发声,眼前原本的雾气里显出了一片黑影,将他撞倒在地。
“谢天谢地,总算挤进来了。”
一把有些戏谑的声音用油腔滑调的语气说。
“比起我这样的一把老骨头,还是你那种敏捷的身手更适合做这个。”
另有一把苍劲的老人声音在右侧响起。
斯派洛瘫坐在地上,迅速站起身来避免被见不到他的人群踩踏,而撞倒他的两人则也同时间起身,三人互相平视彼此。
“抱歉,要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撞到你”
留着过腹灰色长须的老人扣上他那顶已经粘了泥浆的尖顶软帽,挑动朝天的浓厚黑眉毛说。
“你没事就好,老伯。不过我也不在乎那么多,前面可不适合你这种人去,我还有事情要做,恕我失礼了。”
斯派洛随口回了话,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说起话来很轻浮滑稽的另外一个年轻人伸出了手拽住斯派洛的胳膊。
“我的意思就是我没工夫浪费时间在你们身上,要是你们还明白的话,就让一让。”
斯派洛挣脱了对方的手腕,不自觉地用鄙视的眼神回头看去。
除了那位看起来高大健壮的老人外,拽住他手的年轻男人也从雾里露出了面容,一副破破烂烂的风衣打扮,深棕色的头发长到可以梳到脑后,微微向内翘起的双眉外加有些近似于死鱼眼的双目让人看了一眼就觉得不是个严肃的人,尤其配合时刻摆在脸上的笑容和唇上那对不长不短的八字胡时,最让人觉得轻浮。
“我是说之前那句,你在叫瑞克的名字?”
眼前的八字胡如此对斯派洛说,还故意抬了一下眉毛。
“没错。”
想要发作的斯派洛,一听到瑞克的名字,就冷静下来。
“瑞克是我小名,不过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用过了,大概三千年,不,或许是四千年,到底多久了来的?”
八字胡边说边往老人的脸上看去,想要追寻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别耍他了!你是有很多名字,但你根本就没有瑞克的小名。”
老人怒吼着,往前走了一步。
“太对不起了,这家伙总是喜欢撒谎和拿别人开玩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经。”
“随你们怎么说。”
斯派洛再次转身,准备继续向前离开瓮城,却被老人的下一句话叫停了脚步。
“你说的是瑞克对吧?一个住在南方村庄的男孩,我认识他。他们一家都在白河沿岸居住,现在的话我没记错应该是一家四口,夫妻有一对子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对,就是他们。你们在难民营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他们现在就在瓮城外面,我劝过她们一家进来,但好像都不肯,在等他们家的男主人,明明外面那么危险。”
老人说完将身上的烂布往左肩搭了一圈,表示出一种无奈。
“谢谢你。”
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后,斯派洛调头就走,走了一段距离后,发现身边又多了两个黑影。
“瓮城外很危险哟!”
八字胡在他左侧跟了上来,用夸张但却同样速度的步伐往前迈进。
斯派洛还没等往八字胡那面看过去,右侧的老伯也追上来开始发言。
“我们可以陪你,说实话我不清楚你是谁,但看上去你一定不是他们家的男主人。让我猜猜,你是他朋友?或者是亲人?”
“朋友,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们家的男主人叫安塞,救过我很多次性命。”
“嗯哼,那孩子啊,我还记得他。”八字胡又插嘴说。
“你抢了我的台词。”老人走到八字胡旁边戳了他脊梁骨一下。
“请问你们是他们的......?”
禁不住好奇心折磨的斯派洛,总算先停下来,试图搞清楚两人的身份。
“朋友!整个家族的朋友!我跟他们家的老奶奶关系很好,经常做农庄的生意,而且是走南闯北的那种,他们家的人总是喜欢救人为乐,有好多次都把我们从领主和强盗的手里给救了下来。”
老人边走边解释,看上去完全不担心走出去后的险境。
“可你们好不容易才刚进来,之前你们还不是劝过他们吗?我很清楚外面一点不安全,你们要去的话,八成会死在外面。”
换做是以往,斯派洛不会为了他人生死做出劝解,如今怎么也要多说一句。
“也许你可以劝得动,命运安排你和我们在此相遇,就顺应而行吧。”
八字胡做出了回答,老人则含着笑容默默前行。
“但愿你们可以趁早改注主意。”
三人互相接受彼此后,一同前行到瓮城的出入缺口前方,那里的人潮还是那么多,三四个人抢着从中挣扎而出,不单只是地面,岩壁上也有些体力好的人用指甲扣着碎裂山体缝隙慢慢移动,本来最多一次容纳三四人的通道却竟塞了有十多人。
“我得说,这比我们刚刚进来时人已经算少了,之前可是挤到连跑出来时都要继续走上一分多钟才能避免被后面的人踩死。”
老人叹了口气,看上去没法直接走出去。
“你忘了我也有些小特长了?”
八字胡从怀里掏出了一截绳索,末端绑着一块铁钩,看起来是精工制造的攀爬钩。
“只有一条,所以请一个个来。”
说完,八字胡慢慢走向远方,避开了人群最多的地方,来回寻找最佳的投射地点,当找到后,他开始松脱右手握紧的绳索,让绳子开始随着铁钩在左手的旋转飞出,转了三圈时,他立刻抛了起来,钩子正中岩壁上一块巨大的石头裂缝。
“看起来不太可靠,就跟你人一样。”
老伯嘴上虽然嘲弄八字胡,却第一个拽进绳索,双臂用力拉扯,径直往岩壁上蹬踩,走了上去。
等他倒了十来米的顶端后,即刻回头招手,浓雾里看的不是太清楚,但也足够让下面两人知道他平安无事。
后方的两人随后跟了上来,斯派洛是最后爬上一个岩壁上方的,等他到了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难民营的南端,除开被浓雾覆盖的范围外,大部分已经被水流淹没,从一片平地变成了沼泽,白河河岸的清风勉强吹开了一部分浓雾,得以让斯派洛看清楚当下的情况。
不止是那片变成沼泽的难民营让斯派洛感到惊讶,还有左侧河面上近百艘款式清一色的白色单桅帆船,大的有二十多米,小的也有十几米,其中最大的,也是离河岸最近的,是一艘镶了金属龙头与铁框的巨型战舰,足足五十几米长的巨大规模就把其余的所有船只比了下去,不止十米宽的甲板上陈列了正对前方的两门巨炮,船头也有两列铁桥搭在岸边,一批批身穿白甲的士兵正从那上走下来。
“我们来晚了吗?”
斯派洛询问着老人的意见,他看得出长须老者是个擅长回答的人。
“来得及。”
“真的?”
斯派洛又问了一次。
“当然了,海勒古的军舰从南北两个方向钳制住吉尔达镇的出入口,北面的城里现在肯定是不安全的,南面一次只能通过几个人的小道也不是靠大炮就能炸开的,还有那群迟早渡过水流的兽人们,所以说瓮城还算得上安全。”
听到斯派洛的话后,老人仔仔细细分析了一次,试图安抚斯派洛。
一旁看着的八字胡知道不应该浪费时间,这次主动收起绳索,卡在另一面的岩石缝隙里,第一个跳了下去。
斯派洛紧随其后,慌张中蹬踩了岩壁数次,才发现还有不少落脚点,没有多少经验的话,勉勉强强学着八字胡的移动方法,有惊无险的到达了地面。
当老人也跳了下来后,立刻对准方向,往难民们堆积的瓮城入口处奔跑,等到了浓雾下也可以看清楚的距离时,才停下开始寻找目标。
“瑞克!有人叫瑞克吗?”
斯派洛开始重复十几分钟前的话,他的声音更大,深呼吸后才吼了出来。
雾里的难民大多不想理睬,只是拼命挤向瓮城入口,偶尔有几个会看他一眼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是能提供答案的人。
八字胡与老人一起帮忙呐喊,三人喊叫了有一阵,身后突然传来了海勒古的军号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左右,那号角声就跟催命的瘟神低语般让他们开始手忙脚乱的寻找器名为“瑞克”的男孩来,当一个人无法迅速搜索时,便各自分开,往浓雾里找寻安塞的家人去了。
不知喊了多少句,直到斯派洛的喉咙都干燥嘶哑时,四个人影从雾中走来,看浓雾里的黑影那副充满困惑的姿态,迟疑了一会才从雾里伸出手,搭住斯派洛的肩膀。
斯派洛吓的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名女子,两名孩子,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
“抱歉,认错人了。”
对方带着失望立刻想离开,斯派洛却意识到他们找对人了。
“等等,我认识安塞!他是我朋友。”
本身已经有些喘不过气的斯派洛,很勉强才挤出一句话,心里想着这个时候要是那个喜欢说话的八字胡在就好了。
“什么?”
本已经转身的四个人,开始逐渐回头,侧着身子用眼角的余光先从上到下打量了斯派洛一次,之后才在她们的老祖母带领下重新返回斯派洛身边。
“你们还好吗?尤其是你,瑞克。”
斯派洛倒退一步,往安塞的儿子身上看去,这个胆小的男孩如今躲在姐姐身后一言不语。
“你认识安塞?”
安塞的妻子安妮主动问,她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认识安塞并且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安塞他救了我一命,我们一路上都在往杰宾斯城的难民营移动,他想尽早找到你们。”
“老天爷啊,你就是那个被困在建筑里的人?”
老祖母立刻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满脸的皱纹收缩成不可思议的表情。
斯派洛点点头,默认了对方的疑问,随后引来了更多的反应,安妮似乎不太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他们一家人分离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我很抱歉因为我差点害得你们永远无法再团聚,也因此我有义务保证你们的安全。之前我跟安塞在吉尔达镇的城里约好了如果看到你们就尽一切努力让你们进城,现在是时候履行我发下的誓言了。”
看得出安妮有所不满后,斯派洛也表示出了同等的歉意,他知道要是安塞真的死了,也许眼前的他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们看到安塞了,他说要去阻止兽人们前进,然后就有大火跟坝溃发生,现在兽人们是看不见了,但我孙子他也没回来。”
老祖母很是遗憾,比起安塞的妻子安妮本人,这位年长的婆婆似乎更能理解斯派洛。
“留在这不是个好选择,你们应该听到了号角声才对,那是海勒古舰队到来的征兆。”
斯派洛不想花时间解释,当务之急是保证安塞的家人的安全。
“海勒古人?那群野蛮人上次打过来是我年轻那会,那个时候南方的致远花国王还曾经把他们打垮过。”
老祖母说了几句后,就握紧曾孙们的手,亲自带着孩子往瓮城口走去。
“奶奶,我们不等安塞了吗?”安妮在她身后焦急的问。
“没时间了,海勒古人可不是好说话的民族,要是等他们过来时我们还没进去,八成是被抓去做奴隶。”
“好吧,我们在里面等安塞。”
老祖母的孙媳是个执着又倔强的人,但在这些关键的大事上却从来不马虎,每次都懂得尊重老人家的智慧。
“谢天谢地你们知道危险,要是按照原本的计划,我没准还会在城里死等你们,现在看来我跑到这绝对不是件坏事。”
斯派洛跟上去,在老祖母身边说。
“你叫什么?孩子。”
“斯派洛,一般人都这样叫我,我家族是在布鲁姆山脉一带的商人,地震发生那天我回家探亲,没想到遇到这种事。”斯派洛强忍着不去回忆惨痛的经历,但又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很抱歉提起这件事,要是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去说了,你很坚强,孩子。”
老祖母安抚着说,她已经信任了斯派洛。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斯派洛低声念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声音小。
一路上安妮没有多说,她看起来不太想尝试去了解斯派洛,主动走在最前面,为五个人开出一道路,又用瘦弱的身躯在人群里挤开那些闲着没事又不打算前进的人,等来到瓮城入口附近时,却发现原本堵塞的路口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那处狭窄的岩石缝变成了工整的长方体通道,边缘还有打磨过的痕迹,原本应该是花岗岩的岩壁,变成了近似于凝灰岩的青色石块,石块里还透着乳白色的整齐条纹,完全不似是自然所有的产物。
“怎么会这样?”
“是一个穿长袍的女人,用火焰把这通道烧成了这个模样,大概就几分钟前的事情。可你看看,这墙壁全是凉的,一点热度都感觉不到。”
安妮第一个想到发出惊叹,立刻就有多事的人在她旁边回答。
“女人?”
安妮还想多问,但刚才回答她的人已经离开。
“大概是龙焰巫女,上次冰雹坠下时就是她用魔法救了难民营。”老祖母走了过来说。
“你是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传说?”斯派洛没经历过在难民营发生的意外,但他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传说。
“要是换做以前,说她是传说也到还好,可现在奇迹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也没办法不去相信了。”
“也对,比起这些琐事还是赶快进去要紧,你们大概想象不到我来时从里面看到这群人拼命挣扎涌入城里的疯狂一面。”
话一说完,斯派洛就走到了最前面,替代了安妮和老祖母,试着以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为他们护航,尤其是这群难民开始大量涌入瓮城时,人数更是增加几倍。
原本被困在瓮城外的难民数目就至少有四五万人,浓雾来临前就分散在难民营与瓮城的空地上,刨去被杀或死于地震里的那批倒霉蛋,如今也起码有三万多人有意图地前往吉尔达镇。
要不是因想拼一拼冲入瓮城的人没有全部聚集在入口,恐怕通道被打开的一瞬间,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践踏彼此的身躯,只为了争夺进去的机会。
好在通道被打开只是几分钟前才发生的“突发意外”,第一波涌入瓮城的难民只是在入口处聚集的几百人,而他们五个正好是这几百人里的其中一部分。
安妮抱紧了她儿子,老祖母则拽紧曾孙女的小手,斯派洛站在最前,用手挡住毫无规律四处乱撞的难民。
五个人勉强通行,被撞了好几次后,磕磕碰碰中总算冲出通道,在瓮城内第一片可以休息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糟了!”
斯派洛想起了帮他的八字胡与长须老人。
“怎么了?”老祖母喘了口气就问。
“你应该知道有两个人曾经遇到过你们,是你们家的友人,想劝你们一起进瓮城里等,但被你们给拒绝了。我在瓮城里遇到了他们,然后他们又帮我到了瓮城外,之后我们三个分头找你们,刚才太着急把这件事都给忘掉了。”
拍了拍脑袋后,斯派洛又扯紧头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要逆流冲回去是根本不可能的,还没走到一半就会被推出来,要是运气不好被踩死也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
“什么人?我们没遇到过任何熟人。”安妮跟老祖母一同说道。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大概二十多岁到三十岁左右,说话总是油腔滑调,另外一个是戴帽子的长胡子老伯,看起来有些暴躁。”
一连串说出来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那些特点后,斯派洛楞了十多秒,面前安妮与老祖母的反应让他无语,尤其是当她们面面相觑的看着彼此时。
“他们有提起自己的名字吗?也许是外貌变了也说不定。”老祖母想出了其他方法解答这个疑问。
“没有。”斯派洛记不起他们是否有曾提过姓名,他也没来得及问,只能实话实说。
“没准是你想太多了,出现幻觉也说不定。”安妮冷言冷语的讲,同时抱紧了孩子们。
“可是我亲眼......”
斯派洛还想继续辩解,但河岸突然传来了新一轮的号角声,却不止是仅此而已。
第一个传来的号角轰鸣,没有即刻落下,接下来是第二声,声音更响亮,同样也不曾停止,之后是第三声,又有第四声,一连串的海勒古号角声从河岸南端响起,逐步上升到北面吉尔达镇的码头为止,直到十几个号角声同时响起并产生共鸣,才让人意识瓮城与吉尔达镇已经被彻底陷入海勒古舰队的包围中。
在海勒古临时于河岸搭建的营地中,有不少俘虏被蒙住了眼睛,一排排的放置在空地上,跪倒于铁龙首之下,为其阴影所笼罩。
其中就有安塞,他被人打晕后直接拖走,带到这里已经有十多分钟,耳边不断有人声与水浪拍打岸边的回应,却始终不见有任何人来处置他们。
凭借着他挑动的眉毛,遮盖眼睛的眼罩被稍微扯开了少许,足够让左眼看清附近的状况。
安塞总算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附近除了他还有十六名同样跪在原地双手被束缚身后的俘虏,大多颤抖地哭泣,有男也有女,但没一个孩子或老人。
那些海勒古的士兵无一例外的身穿风格一致的银色铁甲,款式都是海勒古独有的肌肉铠,露出手臂与膝盖,靠皮条制成的裙子掩盖下身。
那些高级的军官身穿更多铠甲,有的还在肩膀上挂了纯红色的肩甲,配搭同样是红色的绒毛,在人群里很是显眼。
更为高阶的则佩戴了灰长袍与竖起的红色硬毛盔缨,头盔贴紧头部的每一个地方,除了露出面部外,其余的就跟被一个完美的铁桶包围一样,丝毫不露。
这是安塞第一次见到海勒古人,过去都只是从书上或商人嘴里了解,以为他们都是一群不拘言笑的冷酷民族,如今看来,不但传闻里说的一点没错,甚至还不如现实来的更贴切。
眼前的海勒古人之中,有些人是灰发或银发,也有的是黑发,大部分鼻梁很高,皮肤也很白皙,瞳色大致也都只有棕黑色,配合那不大不小的眼睛给人感觉每个海勒古人都是无表情的冷血动物。
“嘿!我说!你有听到我之前喊过的吗?我是南北联盟的商人,你们把我绑在这要干嘛?”
就在安塞想要说些话之前,一个跪在前排四十多岁的秃头男人突然发起火来,大概是因为海勒古军人把他晾在这太长时间,但任谁也想不到他会主动说话。
“我的商会跟海勒古有不少生意,你们这群人难道觉得把我泡在这沼泽地里会让我开心起来吗?”
那人继续吵闹,终于引起了一名士兵的注意。
海勒古士兵走了过来,速度越来越快,开始靠近说个不完的商人,差点撞到一起时才停下脚步。
“听着!我不会就这么......”
商人刚想说下去,就发现喉咙上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蹭了一下,而后说不出话来,连声音都发不出,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喉咙里涌到嘴中。
他低头看了一下,一脸无所谓的海勒古士兵手里正拿着一把笔直的无锷双刃匕首,上面沾了鲜红的血液,正是来自于他身上。
跪在后面的安塞看到了一切,就在那名商人还打算喋喋不休时,海勒古士兵就冲了过来二话不说用匕首割开了他的脖子,那利刃之锋利甚至让人看不出有用过力气,就是轻轻摆弄了一下而已,一大片喷如红布的鲜血便从商人的脖子里飞溅出来。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杀死商人的士兵就跟宰牲口一样,又用匕首往商人被切开的伤口处没有任何情绪地深深刺了一下,彻底结束了他那悲惨的生命,再将匕首轻松拔了出来,用随身携带的红布擦拭,跟没法说任何事一样离开了。
到这时,安塞才明白为何海勒古军人都使用红色布料作为装饰品,之前他只以为是看上去让军队显眼些,如今看来到也都有实际作用。
眼前商人被杀后,尸体随即被一些看起来明显身份不同于其他士兵的“下贱人”搬走,他们没有任何衣物,只穿了裆布在下身,皮肤上抹了某种如同染料一般的灰色泥浆,龟裂后也能黏在身上,似乎只有成年男性,行动起来也是半蹲半跨,看起来是不敢抬头走路才会用这种姿势前进。
当“下贱人”搬走尸体不再回来后,河岸传来了十多个号角声,逐次从南传至北方,当一切结束后,在他们身后的龙首巨舰上又发出了一声更雄厚更响亮的声音,同样是来自于号角,却远比其他的更能震撼人心,就如同龙吼一般。
即便没活人听过龙吼,但也会让在场的人相信,那就是龙吼。
“龙吼”结束后,所有的海勒古军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事务,几十秒内就自然而然结成了极为紧密的正方队形,迎接某位从龙首巨舰上正在渡步向下而来的某位大人物。
安塞拼尽全力扭过脖子往右侧看去,膝盖换了位置才勉强能看得见那里的情景。
从船上搭到河岸的木板上,走来了一位身高近三米的“小巨人”,穿着与大多数士兵同样的肌肉铠甲,但更厚实更多线条,头戴一顶装有弯曲双角与红色冠羽的超大号巨盔,身后还拖着五六米长镶了铁片的熊皮袍,下半身裹有与上半身同等比例的铁甲,只有双臂是完全没有遮盖物,肩部则有两枚看似可以拆卸的圆扣,用来固定又沉又长熊皮袍。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可以肯定这人一定是身后龙首巨舰的指挥者,也应该是这整只舰队的最高领导人,没准在海勒古内部都是个地位极高的人物,尤其是当他出现时,所有军人都为了迎接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这对于以纪律性闻名的海勒古人可是不常见的。
海勒古人的队伍没有彻底集结到一起,有什么东西在远处蹿了出来,不断在营地边缘的迷雾中徘徊,引起了军士的注意。
最高指挥官同样产生了好奇心,亲身走到最远处,站立于迷雾的前方,等待雾中的东西出现。
“是野兽?还是其他什么?”
安塞猜不透会有什么动物,是人的话绝对没那么快,布鲁姆山脉的老虎或熊也早已绝迹,他更不知道海勒古的舰队用什么办法创造出这么一块区域,周边似乎只有这里的营地是完全清晰可见的。
雾里的黑影越来越接近,空中传来了挥动翅膀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粗糙的喘息声,让人感觉空气都开始震动。
埋藏于安塞内心深处的恐怖记忆开始浮现,他记起了在白蒙山麓时的冒险,还有那支配迷雾的恐惧之主。
“蝠人!”
他不自禁的大喊。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尤其是海勒古的军人们,就跟是一个人一样一齐看向他。
那名身材高大的最高指挥官也扭过头,众人之中他最沉稳,头盔下的面孔满是淡淡的白色浅疤,好几条十字形的伤疤从脸部各处划过,鼻梁上一条,嘴唇与下巴也有一块,左脸上也是,面部全是结实的肌肉,高颧骨与棱角分明的下巴肌肉让人光看一眼就能让人永远记住他的面容。
他浅蓝色双眼表现出的沉寂是那么冷静,给人一种如同浸泡于深海底部的感觉,以至于安塞与他对视时,忘了刚才的危机感。
就在两人对视的短短几秒内,最高指挥官还在回头看着安塞,而在安塞眼里一切都如同变慢了一般,他看到最高指挥官的身后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双翅展开比他还要大上一倍多,从雾气里猛然飞出,露出真面容来。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黑皮蝠人,面部打开的血盆大口和几百枚细齿全数对准最高指挥官的脑袋,如同树干粗的双手也抓了过来,翅膀渐渐收缩,在抓住最高指挥官的同时,彻底收拢到一起,随后乘风退回雾中。
海勒古军队随即产生混乱,正惊讶着指挥官被蝠人杀死,就又一次遭到突袭,蝠人不止一只,还有其余两个同时出现在另外的地方,有计划地袭击海勒古军队的营地,那些士兵们很快就阻止其抵抗,却也还是因措手不及的缘故根本没有给对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普通的刀剑对蝠人作用微乎其微,没有足够的力气根本刺不进去,而海勒古人的闻名于世的“银直锋”对上蝠人的硬皮时,虽然说不上能跟正常剑刃切割其他东西那样顺利,但也比普通国家的刀剑来的效果要好。
被围攻的蝠人只得退回雾里,不时又从中出现,反复从不同的角度突击海勒古军的阵型,整个营地就此陷入混乱,给了安塞足够的机会离开。
大部分的俘虏也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纷纷拼命站起身来,夺路而走。
安塞试着跟随其他俘虏一同先避开海勒古人的追击,还没走上几步,就被身后的一人按到在地,随后被强行拖到了一艘舰船下方无人的石滩处。
“你力气还真大,安塞先生。”
抓住他的人一开口,安塞就听得出那人是谁。
他带着欣喜的面容回过头去,想看一眼在他来看确信是奥格登大师的人。
“真不敢相信你成功了........”
安塞的话在看到奥格登面孔时逐渐停了下来,他原本还有更多话要说。
之所以停下,并非因那不是教团骑士里的大师奥格登·德隆,而是因为眼前所看到的奥格登,浑身杂乱,面部有不少伤痕,没了一只耳朵,左脸有一处从上而下的巨大伤疤,鼻梁也已被折断,青肿的伤痕占了大半张脸,连胡子都烧焦了一部分,没烧到的则白了不少。
“很意外是吧?我也是呢,海勒古人真不好对付。”
尽管已经变成这副面容,注重仪表的奥格登还是笑了出来,跟以前一点区别没有。
“辛苦你了。”
安塞哀伤的说,他过去总以为这一幕只会出现在幻想里,没人会想得到如此强大的奥格登,竟然也会有今天这副惨况。
“也辛苦你了。”
奥格登致以同样的敬意,他也清楚安塞的遭遇和处境。
“真没想到你能算准蝠人能会在这时候突袭。”
“蝠人?哦,那些是我引来的,只要拿着它们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多远都会感觉得到,我可是最守时的人。”
摘下兜帽后,奥格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一只蝠人的眼珠。
“上次被追击时拿到的战利品,没想到会派上用场,我在这埋伏了有一段时间,就等着这个机会,能遇到你算是意外中的意外吧。那么,其他人都在哪?”奥格登问起来。
“我们分开了,贝辛格跟基利带着其余士兵往南方阻击兽人,我、阿莫斯和麦瑟林三个人往北走,想办法打开吉尔达镇的大门,结果就是又不得不分开,还被刺客追杀,之后我们又遇到了斯派洛。”安塞的声音低了下去,摇了摇头不肯继续说。
“他们的任务怎么样?”奥格登带着一种知道答案的语气问。
“除了斯派洛外,其他人都没能活着回来,杰宾斯城的领主没有明显意图叛国,但肯定也不是忠诚老实的家伙,大概不用指望他来带军队帮我们了,不知从哪来的刺客杀死斯派洛那队人后还来追杀我们,之后几经周折我们算是逃了出来,不过那刺客还没死,斯派洛从他脑海里发现了某些秘密,然后那个家伙就愣在原地,你不会相信之后发生了什么!”
安塞扯开绳子后就不断抱紧自己,试图在河岸的冷风中取暖,也不知是怕了追杀他的少年刺客,还是单纯的被冻到。
“阿莫斯没有杀死他,对吗?”奥格登面带微笑的说了出来。
听到这话后,安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奥格登的残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教团骑士的冥想帮助我们感受到彼此,我从中体会到阿莫斯的想法与情绪,他就是那样恪守骑士原则的孩子,单纯又有些天真,但愿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奥格登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对我来说到问题不大,只是斯派洛认为大灾难是人为的,毕竟他家里人因灾难而死去,坚持要杀死那名刺客,阿莫斯阻止了他。而斯派洛说他从刺客那见到了什么东西,某个对灾难有预知的人的存在。那跟你们的冥想有关联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知道这世界上充满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曾经有巨龙俯视的这片天空下有再多神秘的人和事物也不会让我感到意外,这次任务结束后我想要花时间去调查才行,也许你说的那个刺客会是个关键人物,还要找机会问问斯派洛先生到底看了什么东西,顺便对他致以我的歉意,阿莫斯很多东西还没理解透彻。”
两人交谈时,奥格登的嘴里掉出一枚牙齿,让接下来的谈话里总有漏风和发音不准的时候。
“先离开这最好,蝠人迟早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死,我们得跑到北面的瓮城那,之前的地震把附近的山顶震掉不少石块,要是靠着那些东西大概还能坚持到兽人军队跟他们发生战斗。”
安塞在谈话之余从无人的船舰侧面探出脑袋,发现海勒古军人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船上涌出,蝠人也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已经死了不少人,遍地都是残破的尸体。
“有找到你家里人吗?”
“什么?”
安塞没有反应过来,随口就说了一句。
“阿莫斯是孤儿,所以我总想着要是有一天他能找到自己家里人就好了,每次看着你着急找家人的那副模样,我就想起了我以前。”
奥格登站起来擦拭着阿莫斯那把金剑。
对于奥格登的话,安塞沉默不语,不是说不出话,而是想起了阿莫斯之前那副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尤其是当他找到自己家里人时,那种感觉绝难以用语言形容。
“我找到我家里人了,她们全部都很好,现在就在吉尔达镇那面,斯派洛会在城里接应他们,麦瑟林跟阿莫斯去码头找船,也许运气好我们可以从水路绕回杰宾斯城。”他说道。
“祝贺你找到了自己家人,安塞先生,不过我们要回到安全的地方恐怕要多费些心机了。”奥格登也跟着探出脑袋,往营地那看去。
“是啊,在迷雾里躲开蝠人比正面跟它们起冲突还要危险。”安塞想了一下,觉得确实是理所当然。
“不,还有更危险的。”
就在安塞想要问奥格登时,营地左方的迷雾里又一次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看上去捉走海勒古军指挥官的那只最大的蝠人又一次回归,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吓得往后倒退,就连训练严格的海勒古军人们,也暂时放弃了面前围攻着的蝠人,纷纷仰视即将从浓雾里出现的蝠人首领。
当浓雾中伸出第一只爪子时,无名的巨大压力顿时出现在安塞身上,他能准确的感受到死亡临近的恐惧,有东西制造出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如同乘坐处于海洋风暴中的小舟。
巨型蝠人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继续向前移动,四肢却不太自然,露出的头部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出现了极不协调的行为。
就在大部分人处于疑问中时,一只穿了鳄鱼皮凉鞋的脚从雾气中伸了出来,随后又出现了另一只脚,一个高大正单手托着蝠人首领的尸体前进。
那名本该已死的最高指挥官出现在众人眼前,满是肌肉的咬肌鼓了起来,稍一用力就将蝠人尸体抛向半空中,砸倒了另外一只正在虐杀俘虏和“下贱人”的蝠人。
海勒古的士兵看到他的一霎间没有任何犹豫地返回了围剿蝠人的战斗中,剩余的三四只蝠人再也没办法躲入迷雾之中,只能伴随着咆哮被逼退到河岸。
被同伴尸体压住的蝠人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就看到眼前一个只比自己矮一些的人类迈着极其夸张的超大步伐奔跑过来,一边跑动一边摘下肩上的披风,快要接近时用满是肌肉的手肘当做锤子,“嘭”的一声撞飞了它。
这股力量强到足够将蝠人如此大的东西撞到半空之中,飞了五六米远才摔在一块石头上。
这一次,海勒古军的指挥官没有给它任何喘息机会,直接跑了上去,再蝠人站起来前用双脚压住它的下半身,当蝠人那尖似长矛的爪子插过来时,双手直接捏住了蝠人的手腕,跟撕开烤熟的鸡翅膀一样,将蝙人的双手连带腋下的双翼从胳膊上扭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指挥官似乎有意不希望鲜血沾到自己的身上,仅仅是将蝠人的双臂与骨头扭碎,而没有完全撕开,等蝠人开始尖叫时,又用双手压住了它那大如牛头的脑袋。
左手压着天灵盖,右手摁住下巴,从上到下慢慢施压在蝠人的头骨之间,既没有笑声也没有怒意,纯粹就跟呼吸一样正常的将蝠人的脑袋用双手捏碎,直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取代蝠人的哀嚎时,才停下手悠闲地回到原地捡起自己的熊皮袍。
他披着袍子往舰队看了一会儿,好像发现了想要的东西,一转身便直接紧盯露出头的安塞与奥格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