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刻醒了过来。
首先体会到的却是压过了对死的恐惧的失去的怅然。
好比在获得上帝的宠幸之后又被逐出了伊甸园。
在能够飞行之后，又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在我眼中的飞行并不是漂浮在天上，而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仔细考虑的话，或许我一开始就不存在飞行的可能。如今不过是又回到了起点而已。
得到之后再失去，并不等于会回到原本就没有的时候。
我想要哭泣、尽情地哭泣。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和那些死去的人不同，原本我是可以独自活在那个世界里的，就算是孤独的一个人。我想要有人陪着我，即使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反而因为她失去了我拥有的全部。是我太贪心了吗？所以才要给予我这样的惩罚。
……
敲门声响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体。
现在是夜晚，所以不会是医院的人。会是她吗？追到这里来杀我。即便是真实的血肉之躯，她也会一点点地折磨我到死吧。
“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传来了一个温柔又熟悉的男性的声音。
“请……请进。”
我匆忙地抹干了自己的泪水，懂事的夜晚可以隐藏我哭得通红的双眼。
他打开了门，拿起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床边。
这是我在这边第二次见到他呢，他的脸和一年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我很想和他说话，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在我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个过分的要求。真正地见过他之后我终于知道了，我只是在为自己的自私寻找一个借口。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骗了你。因为某个人的缘故，我不能去你那边陪你。”
他诚恳地向我道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
“太狡猾了，实在是太狡猾了。把什么都一个人承担下。明明是我太贪心，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是我……是我……”
泪水再次止不住地落下，在他的面前我泣不成声。
“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自愿。他们早就想要一死了之，却只能继续活着忍受痛苦。是你让他们有了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你对他们下的暗示应该是‘行动起来’这一类的吧。自杀不过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强忍住泪水，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泣的样子。那些人，我也的确只是让他们动起来而已。
“因为，他们和我一样，都承受着外人不知道的痛苦。我想假装看不到他们的，可是他们却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我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让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孤独地承受着痛苦，甚至被自己的家人放弃。我也走到过考虑自杀的那一步。所以，至少希望他们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你获得这项能力的时间是在一月初吧。”
“嗯。那个时候我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体能做的唯一动作就只有眨眼了。就连我的家人都以为我还是死了会比较好。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结果，我真的从这里离开了，漂浮在空中。视野一下子变成了两个，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可是相较于被关在这件小小病房的我，我更憧憬另一个可以在空中飞行的我。”
“你是说你各自有一半的意识在两具躯体中吗？”
“不，真正的我可能哪边都不是。我的意识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两边的我都是真实的我，可是两边却都没有真实感。”
“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讨厌真实的自己，所以想要拥有飞行的自己的全部。可是你从中却得不到真实感。是这样的，对吧？”
“就是这样的。那个身体能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真实的我即使消失了也无所谓。可是我又害怕，这里的我消失了之后，漂浮的我也会不存在。”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医院这里的结界也是你制造的吗？”
“那个空间叫做结界吗？在飞行的我诞生的时候它就存在了，并不是我制造的。但是我却可以自由地出入那里。我觉得那里有一种安全感，就像是婴儿被母亲保护在怀里的感觉。”
我回答了他的疑问，其实也算不上是回答，只是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他。他好像对结界的事情很在意。可是对于我来说，那里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尽管那种被保护的感觉是温暖而真实的。
“那个女孩，就是伤害我的那个女孩……”
我小心地问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
“她叫堇。她有一种名为「自我暗示」的能力，能够完全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你的暗示对他不起作用。”
原来是这样，真是出人意料的能力。所以飞行的我才会死在她的手中吗？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不过我想问他的，却不是这个。
“不，我是说……我是说那个女孩，是你喜欢的人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你是只属于我的东西’，被她像这样单方面地告知过。不过我也算是承认了。”
“真是令人羡慕，她能有你这样的一位恋人。另外，能帮我向她转达我的歉意吗？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我想她会原谅你的。”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在他面前想要假装微笑还真是苦难啊，还好没有到想哭的地步，那样也太丢人了。
月亮好美啊，我曾经就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飞行。
和这孤独的月相比，我又有什么好哭泣的呢？
“谢谢你能来看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过我有点累了，想要一个人休息一会。”
“那么，保重。”
他留下简短的一句话，然后就离开了房间。这恐怕就是他能给我的全部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会选择的道路。
只要我还活着就无法拒绝的归处。
那是在痛苦将我彻底淹没之后无法得到的解脱—简单而又纯粹的死亡。
在我的前面已经有六个人这样做了。
是我给予了他们选择的权利，而我又做出了和他们一样的选择。
我将会是最后一个人吧。这样也好，由我开始的死亡将会以我的死亡作为终结。
时间也还有一些，我想选在和他们一样的地点。
那里也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