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sentment kills a fool, and envy slays the simple.
——《旧伯》5:2
一色彩羽的一生大概如同一场流星雨,转瞬即逝。她不希望像枯柴在潮湿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即便只能灿烂一秒,也要像烟花一样燃烧放光。冰凉的水从喷头飞流直下,浇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顺着脸颊、下颌、鹅颈,流淌过美人肩。翻山越岭,在漩涡中马失前蹄。有幸运者绕过坎坷,或爬出深渊,任凭重力的使唤,流落风尘。重峦叠嶂,掩天蔽日,雨最终汇成小流,稀释于生死之间,向死而生。
热气蒸腾下,镜面模糊不清,遇冷凝华的雾珠遮挡了眼前的妙人。一色抚摸着自己的面庞,让多少人羡慕嫉妒的美杜莎,现在仿佛被镜面石化一般。这副身躯,怎能有人不沉沦,不爱惜。或许缺少了一双断臂,反倒没人怜悯。她深谙御人之术,驾驭人心如探囊取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总被她当作棋子一样左右,没有例外。在薄弱的记忆里只有一人违抗过她的指令。当然,这也将成为过去。
随着一声轻响,门锁被打开。一色透过玻璃看见一名黑衣男子的身影。
“等一会,马上就好。”
话语是亲切且柔媚的,可惜门另一头的男人毫无回应之意。一色并不在意,他从来如此,不因人而异。她想起几年前,嘴角冒出笑意。
风尚刚创办没多久,各方面人才紧缺。但受到旧有的传媒集团挤压,难以扩充规模。整个株社陷入了巨大的危机。当时,一色受邀合作,毅然决然放弃了在Johnny’s的大好前程,投身这家新生的时尚报刊。没过多久,自己的能力就被发掘,破格提升为宣传部部长。一上任一色便改革之前的方针,将工作中心由高端市场转向大众化市场,她说:“现在必须破而后立。蛋糕就让那些大家伙吃,我们吃面包。”随后一系列的方案被提出,刊物降价、主题变革,连宣传风格也由原来引入明星代言,转向培养自己的时装模特,以此来减少竞争和降低成本。万事开头难,不看好一色,认为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声音在株社内不绝于耳。那个男人却给了她绝对的支持。
“要做就做,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想干什么?不要婆婆妈妈!”
一点都没变!
一色彩羽从浴室一出来,比企谷八幡就劈头盖脸说了一通。
“不要着急嘛?”
一色坐在摇椅上,望见窗外热闹非凡的宴会,心中多了一分孤寂。
“我还有事!”
“有事有事,你什么时候没事!”
一色从椅子上跳起吼道,包身的浴巾差点从胸脯上解开。
“与你无关。”
“呵呵,是呀!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
“不记得。”比企谷斩钉截铁道。
“拜托,现在是你求我好吗?”
“你肯定记得十年前的事,我们还在总武高中上学。那时你虽然自闭的要死,两只死鱼眼论谁看了都要吓一跳,但总不比现在冷漠,比现在无情。”
千叶县靠近海滨地区的总武高中是一所公立高等中学。一色彩羽在这所高中修学时,还阴差阳错地担任了校学生会会长。大概是受人嫉妒,一色觉得自小学起妒忌的目光就从未离开。本以为到了中学会有所不同,不曾想考上了总武高中环境也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格外受欢迎,几个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家伙把她推上了竞选席位。而后在寻求侍奉社的帮助过程中,一色认识了面前的男人,她把这场会面视若人生转折的十字路。
“别忘了当初可是我帮了你。”
一色彩羽突如其来的清算旧账行为让比企谷八幡莫名其妙。今夜,午夜惯有的清爽不见,独属仲夏的燥热浸湿了他的后背,刺激急不可耐的心情越发狂躁。
“这么想来, 你今天的一切算我一手促成,不该感激我吗?”
“够了!”
“不够!”
“你,背信弃义、色厉内荏、弄虚作假、假仁假义、人模狗样!我说你,雪之下八幡,你到今天还没认清楚自己真实模样吗?”
“还有吗?”比企谷满不在乎地回答。
“好吧,东西还你,可不要在弄丢了。”
一色彩羽在随身的黑色提包里翻了翻,取出了一份褐色文件袋。比企谷迫不及待地夺走了文件袋,三下五除二撕开了袋口,倒出里面的照片。散落出的几张上印着一对男女,其中一张勾起了比企谷深藏的记忆。
“你敢耍我!”比企谷恼羞成怒道。
“我怎么敢耍雪之下……哎呀呀,拿错了,真不好意思。”
一色拿起地上的照片,故作惊讶道。
“你还有什么秘密都亮出来吧。”
“好羞人!既然被八幡发现了,我只能如实招来。当年和你约会拍的照片存在手机上忘了,昨天才找到,顺带就一起洗了。”
“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了。”
“你还记得约会的事吗?”
一色记得清清楚楚。是隆冬少有的晴朗,天空是蔚蓝色,窗外有千纸鹤。以为与叶山隼人约会做准备为由,一色和比企谷约在千叶站见面,亲身体验和策划一天的行程。权衡利弊下,两人选择了打乒乓代替看电影。交手中,一色试图通过转移比企谷注意力的方法得分,都被一一挡下,只能无奈地宣告败退。事后,一色说有些狡猾不更显有女人味吗?比企谷反驳道不是对所有男生都有用。一色同意,在叶山前辈面前当然不会这样做。不过比企谷觉得或许这样叶山更喜欢。
“嘛,男人不都更喜欢狡猾的女人?”
“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狡猾的女人。”
“那你喜欢吗?”
“我不说废话。”
“呐呐呐,明明是帮我,最后却便宜了你。瞧,这张合照现在我还留着呢。”
照片上两女一男,男孩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两位女孩站在男孩的两侧,身穿特制的女式校服,三色格裙没过膝头。落日霞光透过窗户漫进室内,将三人包裹在橘黄色的暖阳中,和光同尘。
为了给自己和比企谷亲密合照庇护,一色辩解道这是学生会为新生建立的情报站所做的收集工作。雪之下和由比滨自告奋勇帮助完成这项功在千秋的事业,与比企谷再次照那天的行程重新逛了一遍。最后在侍奉社完成了社员合照:比企谷八幡、雪之下雪乃、由比滨结衣。
“多好啊!真怀念当初的日子。为什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八幡,为什么?”
一色喃喃自语道,步履蹒跚地走到比企谷面前。
“你想得到的东西,我给你;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一色从浴巾里抽出一叠照片,打在比企谷头上,又撒成漫天飞雪。
“因为你!”
飘落在空中的照片依稀可见一对男女亲昵相拥,出入酒店和民宅。
比企谷八幡僵直地呆立,犹如一尊石佛,口中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
“你想要什么?”
“结衣学姐回来多久了?”
“总编选举取消,人选内定,明天公布。”
“雪乃知道吗?”
“多少钱?还是别的?”
“几年没见,雪乃姐姐肯定想死结衣了。”
“开出你的价码。”
“要是媒体收到这些照片……明天千叶的公众会怎么看我们的雪之下议员呢?哦,忘了,还是候选。”
“你到底想怎么样!”
比企谷攥住一色浴巾的领口,嗓音沙哑地喊道。天空传来一声沉重的雷鸣,轰隆隆穿透了整座庄园,仲夏的闷热终于迎来爆发了。
“你还不明白吗!要害你的不是我,也不是她们,是你自己,懦弱无能……把所有事情搞砸的人,是你比企谷八幡。”
一色推开比企谷又说道:
“你还不明白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想怎么做?”
“我们才是一家人,只有我才会站在你背后。”
“八幡,我理解你的想法。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我告诉你……”
“快说!”
“我一直在雪之下家安插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原来是你。”
“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时机成熟了,雪之下家逍遥不了多久。”
“你准备如何?”
“阳乃那老女人绝对想不到敌在本家,更何况雪之下家这些年惹了不少对头,只要你愿意,大有人排队合作。”
“你还真是个疯女人。”比企谷冷冷说。
“我知道对你并不公平,但请一定相信我,过不多久,我们的人生将天翻地覆。你会脱离雪之下的苦海,自由地选择未来……结衣姐姐她也不用在战战兢兢地生活。”
“如果我选择拒绝呢?”
“哈,哈哈,哈哈哈!八幡,你是在雪之下家呆傻了?我不需要你选择,我只要你愿意,结果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我没得选?”
“是的。”
“晚上了还是闷得要命,把窗户打开。”
“下雨了。”
窗户一打开,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让昏暗的屋子敞亮了一刹那。雨点儿打在路面上的声响由远及近,从开始的滴答声进化为倾盆大雨般的哗啦巨响。点点星光悄然露头,让人惊喜。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是银河忘了关闸。
“你第一天来风尚,丸之内也下着雨。道路两旁是涓涓流淌的积水,三菱大厦雨后焕然一新,十字路口五花八门的伞在绿灯一声令下灌入对岸,架起了与天上虹相称的彩虹桥。”
“什么时候想当诗人了?”一色戏谑道。
“最近的事太乱了。”
“不然慈善晚会也不会办得这么差吧,如果让我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照片是谁给你的?”
比企谷退回屋内,郑重道。
一色也严肃地回应:
“你的老对手。”
屋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
“好!”
一色彩羽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她觉得一切都值了,心中无比满足。她想起刚调到编辑部的事。办公室传出新来的主编的丑闻,说她是董事长的情妇,靠关系上来的,不然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升任主编。想起在一线参与时装模特摄影工作时,对三浦优美子的讥讽,她承认自己看错人了。后来,他们叫她时尚教父、东京猎人,她想没人了解她,连简简单单的咖啡都没人泡得好。她记起相模南、材木座义辉、还有那个新人,鹤见留美,雪之下雪乃送来的人,他们怕不是以为她又聋又瞎,自己身边的事都不清楚。一色看见鹤见,仿佛看见了自己,果然被她猜对了。她还想嘱咐她一句话都没机会了。
混淆在夜雨和雷鸣中的一声刺耳的巨响,它震慑了晚宴在场的所有人,又被歌舞升平的景象代替,只留作一丝杂音。
只有鹤见留美心房一跳,针扎般刺痛起来,她觉得自己听到些什么,又好似没听见,那是别人的嘱托。
今夜,还有两人听见火药燃烧、空气压缩迸发而出的巨响。
一色不感到意外,一切好像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最后的表情如此欣慰满足。她记不得了,在大学毕业后的事,现在她又回忆起。两年里,她由最初的兴奋自得,转为失落愤懑,最后几近放弃,仅靠倔强和一点点自尊苟活。绝望之际,他伸出了橄榄枝,“有空的话,可以来我这帮忙,就是钱不多。”在一个雨天,她立下了毕生的诺言。她不后悔,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愿,还愿如此。只是有些累了,不论天国还是地狱,她都想回家。
终于,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