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者:弃子CP3 更新时间:2011/4/30 15:19:52 字数:0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处,让我完全发不出声音。塞因的描述,虽然断断续续,虽然一波三折,却感觉不出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对于现在的他,我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犀利的眼神和腰间准备好的银剑,透露出明确的敌意,但他似乎并没有想着要向我隐瞒任何事实。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向我施加任何压力——或许他认为,到了这种地步,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插翅难飞——直到现在为止,一直是我在紧紧追问他的过去,主动权反而像是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同他,并肩经历过两次生死大战,但彼此面对面的交流却屈指可数:他总是厚着脸皮不停追逐着队伍里美丽的女士们,即使已经有那位性格火爆、自信惊人的修女倾心陪伴在他左右,能量充沛的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在心仪的女士面前展示他无限的男人魅力和骑士风采的机会。塞拉争风吃醋、两个活宝嬉笑打闹的欢乐情景,仿佛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依旧清晰的历历在目。在那样灰色的日子里,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未来究竟会怎样,谁都不能确定自己在下次战斗中能否保住性命,大家都只顾着傻傻的埋着头往前猛冲,他俩的存在,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在灰色的基调中抹出一片鲜艳的色彩,因此,对被历史的洪流和宿命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家来说,他俩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同伴”。提起塞因,我脑中首先反应出来的,是他那立志把全部的爱奉献给世界上所有女性的“豪言壮语”,是他那不顾自身安危、耍酷卖乖的“优雅”的骑士战法,是他那略显轻浮却充满阳光的微笑和举止。反差之大,让我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位思维缜密、工于心计的圣骑士和印象中那个天性乐观、活泼开朗的大男孩重叠在一起。五年的时间,的确足以改变一个人,眼前的他和回忆中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隐藏在那厚重铠甲后的真实面容呢?

“其实,我从来就不曾改变过,我就是我。”骑士似乎又一次看穿了对方的心理活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您还记得吗,玛克大人?肯特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一对搭档,奇妙的和谐性,您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吗?”

个性迥异的两人,骑士学校的同窗生涯使他们成为生死之交。物以类聚的定则,又一个失效的反例。

“肯特那家伙,在骑士学校的时候就是不肯跟大伙儿‘同流合污’的三好学生。那些散漫自负的名门子弟、好斗生事的问题学生、品行不端的奸邪之辈,他都不会正眼瞧一眼的。所以,他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老不正经的‘好色之徒’走到一起的。”

我能听懂塞因话中的弦外之音,尽管故事的发展早已超出我预料的范畴。

“如果我说,基亚兰的骑士塞因,原本是一个诚实善良、严肃正直的人,您会相信吗?”

如果是五年前,听到这样的玩笑我也许会一笑置之,但是,现在的环境中,我开始理解塞因话中蕴含的深意。

“看起来,已经不需要我再费唇舌了。”骑士转过身去,背对着对方,也许是不愿让对方窥视自己脸上表情的波动,“是那件事,让我戴上面具的,您记忆中的我,不过是我带着面具的样子罢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尽管他看不见。

“我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是没有天生的坏男人的,男人的转变,必然是经历过一场饱受锥心刺骨之痛的失败恋情……”

我抬头望了望天,夜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了,黑暗之中,眼前塞因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是因为,阿尼娅小姐……”玛克的嘴几乎没动,那声音简直就像从他心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

骑士“哼”了一声,语气中充满着不屑与无奈交织的矛盾情感。“很可笑是吧?我所爱的第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妹妹,亲生妹妹。”

一字一句,如同利箭一般。我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双目一阵眩晕。

背对着对方的骑士,丝毫没有注意到听众情绪的变化,只是顺应着自己感情的洪流、不可抑制的冲动,颤抖着讲述自己的过去。“父母早亡,这个词是对我的童年的最佳概括。抚养我和妹妹的,是爸爸的弟弟,巴图索叔叔。他是一个佣兵,操着这样危险的职业,浪迹整个利西亚,每年都只有少数的日子呆在村子里。实际上,我和阿尼娅,两个孤儿,是一直互相依赖着、支持着,相依为命,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

“巴图索叔叔是个用剑高手,年轻的时候,还是豪森侯爵手下的一名骑士,跟瓦雷斯大人算是旧识。干了两年,他忍受不了贵族们的傲慢和官场的黑暗,辞掉官职当上了佣兵。小时候的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缠着叔叔给我讲骑士的经历。那时的我,中毒一样的憧憬着马背上的荣耀和传奇。虽然叔叔并不是很乐意看到我走回他的老路,不过,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他,也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开始有意传授我一些剑术的技巧。不过奇怪的是,我对剑术的理解相当迟钝,对枪法却是情有独钟,日进千里。叔叔不常在家,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可能有余力聘请一位枪法老师,那时候我枪法的进步,差不多,都是自己的心得和体会。

“阿尼娅,我的妹妹,也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在同龄的孩子们中,我没有朋友,也许是因为我过于认真过于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因为,在其他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高度幻想症患者,唯一能够倾心交流的对象,只有阿尼娅而已。由于家里没有大人,我总是被村里其他男孩子嘲笑和欺负的对象。后来,随着我的武艺的不断精进,吃过几回苦头后,村里那几个淘气鬼渐渐的不敢招惹我了,他们的目标转向了我的妹妹阿尼娅。每次阿尼娅被他们欺负时,我都会飞一般的赶到现场,教训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把自己幻想成叔叔所讲的故事里的那个英勇无比的骑士,从邪恶的贵族手中夺回自己心爱的公主,看待妹妹的目光,就这样慢慢的变得与众不同。阿尼娅也是,从她的眼中,我能看出她对我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放手的依赖。为了保护好她,我开始交给她一些枪法的基础,甚至用小刀替她削了一把木枪。现在想起来,尽管两人都没有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之间早已生根萌芽的爱意已经变成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吧!

“最可笑的是,我和阿尼娅,脑中竟然都没有‘乱伦’的概念,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避讳什么。巴图索叔叔回家之后,赤裸裸的言语挑逗和眉目传情,很快就暴露了我和妹妹之间的这段孽缘。叔叔真的很聪明,他不动声色的联系了自己的老友、当时担任基亚兰骑士团团长的瓦雷斯大人,我十八岁那年,他忽然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基亚兰城的骑士学校去。平民的孩子,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官僚制度下本来是不可能有成为骑士的机会的。面对这样‘从天而降的馅饼’,面对圆梦的天赐良机,被冲昏了头脑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只是叔叔棒打鸳鸯的阴谋。临别之前,阿尼娅眼泪中的依依不舍和似水柔情,我一辈子无法忘却,那是珍藏在我心底最珍贵的回忆之一。我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了一柄铁枪,送给她做礼物,并做好约定,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即使天垮下来了,我也一定会飞一般的赶到你的身边保护你的。”

“万万没有想到,在骑士学校等待我的,是恐怖的瓦雷斯大人和同学们的白眼。没有家庭背景的我,在那样的环境下简直寸步难行。就在我走投无路之时,我邂逅了肯特,他的父亲是下级骑士,在骑士学校里跟我一样算是家里没有什么后台的学生。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性格的相似,我们两个很快成为了推心置腹的知心朋友。可是,因为逐渐接受了骑士礼仪和道德的教育,我开始意识到了我和阿尼娅之间的禁断之恋,我害怕起来,担心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之后会影响到我在骑士学校的地位。在骑士学校期间,这是我在肯特面前唯一的秘密,他也根本不知道阿尼娅的存在。

“和学校里那群废柴们不同,我和肯特令人瞠目结舌的完成了瓦雷斯大人制订的‘士兵强化教程’。我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基亚兰的骑士,成为了瓦雷斯大人的左臂右膀。当时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我脑子中涌现出的第一个概念,就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家乡的巴图索叔叔和阿尼娅。我已经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了,所以,我暗暗下定决心,这一回要把阿尼娅从那样的穷乡僻壤接出来,在基亚兰城开始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那一年,正好是七年之前,我二十岁,阿尼娅十八岁。

“可是,乱伦是会遭天谴的,于是,命运果断的遗弃了我们。就当我准备动身返回第纳斯村的前一天,玛迪琳小姐的信送到了豪森侯爵的手中。侯爵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我和肯特奉命前往萨卡迎接她们。满脑子里想着,第一个任务一定要出色的完成的我没有料到,错过的这次机会,竟成为我和阿尼娅的永别。

“侯弟兰古雷在自己的领地内横征暴敛,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我在基亚兰城也有所耳闻。想必,那个时候第纳斯村的人们也一定是被逼得无法生存,迫不得已才揭竿而起的吧!兰古雷手下的基亚兰军队风纪败坏,再加上他自己的昏庸无能,战争初期会被巴图索叔叔打得落花流水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边境有老百姓叛乱的消息传回基亚兰城豪森侯爵那儿,那么兰古雷胡作非为的兽行就暴露了,他一定要拼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所以才编造出了有强盗袭击第纳斯村的谎言。战事不利,兰古雷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骑士团团长瓦雷斯大人召回了刚出发不久的我和肯特,基亚兰中央军整装待发,如果中央军介入战事,那兰古雷苦心经营的骗局就完全曝光了。情急之中,他才会启用云游至此的流浪军师,我想,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吧!您认为呢,玛克大人?

“伊莎多拉帮我确认过七年前发生在帕斯平原的阻击战了。巴图索叔叔实在太天真了,即使逃到费雷领土又怎么样?穷凶极恶的兰古雷怎么可能就这样让掌握着谎言背后所有真相的他们逃出升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巴图索叔叔和阿尼娅应该都是战死在那片土地上——难怪当年我踏破铁鞋,也没能在第纳斯村的废墟中找到他们的遗体。

“您一定没有体会过吧,玛克大人,那种痛失所爱伤心欲绝的感觉。背负着不伦之恋的沉重的精神枷锁,好不容易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她的生命就像鲜花般凋零了。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未能履行与她的约定,我想,那个时候,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一定苦苦的等待着心目中的骑士的出现。我是个失败的哥哥,更是个失败的男人。说什么都太晚了,除了抱头痛哭,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最难熬的这三个月,我的死党,肯特那家伙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我想,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从心底里把他当作自己一生的知己了。走出阴影的那一天,我的心性改变了,对爱情的责任感,消失殆尽。我歇斯底里的从眼前的每一个女人身上寻找阿尼娅的影子,玩弄着唇舌和嘴皮子功夫,变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好色之徒。可是难以理解的是,我最后竟然选择了塞拉,选择了那个吵闹的修女作为人生的伴侣,为什么?我说不清楚,她和温柔善良的阿尼娅没有一点交集,除了更漂亮可爱,和阿尼娅相比她没有半点优点。……哎呀,我似乎是跑题了。”骑士猛的转过身来,“能说的,我差不多都告诉您了,玛克大人。怎么样,您是不是也应该把七年前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了呢?作为当事人的您,对那段往事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终于来了!我在心中默念着。一段永远无法实现的兄妹之恋,我想自己能够体会塞因内心备受道德约束的煎熬和真爱殒灭的苦楚。或许,正是这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痛,把他带到了我的身前——毫无疑问的,在他的眼中,我是肇事者,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所以,我必须受到惩罚,而他,是执行人诛的刽子手。我无法逃避,也不愿逃避,无论年轻时的我是多么轻狂、多么愚昧,至少,我还懂得如何承担责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依他所愿,偿还血债的时候到了,纠缠我七年的噩梦,该有一个了断了。

“你准备在这儿为阿尼娅小姐复仇是吧?兰古雷在六年之前就已经丧命,你的目标,应该就只剩下我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

我的眼神从他的脸逐渐转移到他腰间的银剑上,而他也捕捉到了我这一微小的举动。“的确,这种东西的存在显得有些刺眼。”他把银剑从腰上取下来,握在手中,表情比刚才更严肃,“不过,您没有资格批评我,玛克大人,您不是一样带着武器吗?”

我愣住了,直到我的左手不经意的碰到它的末梢时,我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精灵剑“玛妮?卡缇”。对我而言,无法拔出的它早已失去了“防身”的作用。四年的流浪生活,寸步不离的它似乎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它是琳送给我的礼物,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伙伴,这就是它对于我的全部意义。因此,我反而淡忘了它真正的身份——武器。

“我不会用它来战斗的,它是属于琳的,我使用不了它。”我轻轻了拍了拍剑身,但并没有取下它的打算。

他默默的把银剑收回了原处。他很耐心,看起来,在我告诉他所有真相之前,他不会轻易完成最后的一击。我想,是时候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的大门了。

“好吧,我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或许你可以帮我从这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我稍微清了清嗓子,“七年前,我还很年轻,很有干劲,但却很幼稚,分不清善恶,分不清对错,只知道认准一个方向一头扎进去。一个人离开了故乡伯尔尼,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师,把平生所学展示给这个世界,我来到了利西亚。

“和平时期,军师无用武之地。中央集权国力强盛的伯尔尼不可能有什么动乱发生。而利西亚不同,许多小国组成的松散同盟,国与国之间的摩擦和争执,每天都在不可避免的上演着,横行于国与国边境的强盗和匪徒,对一名初出茅庐的用兵者而言,无疑是最佳的试金石。抱着这样的幻想,我踏上了与伯尔尼接壤的基亚兰的土地。在基亚兰城,我决心晋见基亚兰侯豪森殿下,但我的运气很差,豪森殿下贵体欠佳,无法见客,接见我的,正是他的弟弟,兰古雷。自以为是、心胸狭隘,对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贵族的我而言,这个第一印象真是够糟糕的。虽然我只是一介草民,但好歹也是个人,那种不把人当人看的轻蔑目光,本来想用胸中才学打动他的我放弃了努力。一国之君竟然是这等货色,我实在是失望透顶。挫折让出发时心比天高的我清醒了不少:年轻的我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资本可以炫耀。我想,或许换个环境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回,好运站在了我这一边,很快,我所期待的一展身手的机会出现了。

“就在我准备穿越帕斯平原前往费雷时,战火在那片小小的平原弥漫开来。战斗波及了第纳斯村附近的几个村庄,不断有当地居民逃往基亚兰城寻求避风之所。我向那些仓促逃窜的难民们打听了一些战争的消息:事情似乎是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生的,到处散播着关于战争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流言,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致,在那样通信落后的地区,几乎没有人知道被战火包围的第纳斯村的真正情况。但是,有一点看来是大家都确定的,基亚兰军队在战斗中铩羽,形势已经失去控制。有仗打,对军师来说反而是个不错的消息,本来就心高气傲的我更不愿白白浪费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当我打听到指挥作战的基亚兰司令官的名字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刚刚嘲笑过我的无用的贵族,这回一定会跪在地上求我帮忙了。

“再次见到基亚兰侯弟兰古雷的时候是在帕斯平原前线,他那副焦头烂额的苦瓜脸让我哭笑不得。从他那里,我得知了这场战争的‘起因’:一伙暴徒袭击了第纳斯村,屠杀了村里的居民,占领了村子,兰古雷统帅的基亚兰军队奉命征讨,但敌人诡计多端、负隅顽抗,军队损失惨重。我说明来意后,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二话没说就把前线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我。两次见面相隔不到一个月,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令我大吃一惊;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我清楚兰古雷一定已经被失利逼到了悬崖边上,但军队指挥大权这样重大的职责居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交给了一个年纪轻轻、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毛头小子,更难以捉摸的是,多年来风平浪静的帕斯平原却在一夜之间冒出一伙规模惊人、战斗力强劲的‘强盗集团’,不但毁灭了第纳斯村,更肆无忌惮的占山为王,胆敢与政府军队直接对抗,无需仔细推敲,这些事实无论如何都是匪夷所思的。

“可是,当时的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战争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第一次拥有了完全听从自己调控的军队,我的脑海中只想着怎样华丽的结束战斗,怎样尽情挥洒自己的聪明才智,那些不合常理的事实,在我眼中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偶然和巧合而已。用纸和笔指挥千军万马纵横疆场,静静的坐在指挥所里等待捷报,在那里,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切断水源、重重包围、车轮战术,我把自己所有的军事知识全部施展出来:第一次成为军师指挥的就是侯爵的正规部队,我决心要把这场战争作为自己军师生涯最精彩的开场白。不出所料,‘强盗们’的单兵作战能力虽然高出一筹,数量、补给和支援却根本不是正规部队的对手,我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的扬长避短,未费太多力气,战争的局势就按照我设计好的剧本上演了。第纳斯村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基亚兰军队虽然里三层外三层把第纳斯村围成铁桶一般,但战斗力实在有限,村破之时,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逃出包围圈。判断他们的去向让我颇费思量,但得知驻扎在基亚兰城的中央军正在集结、整装待发时,我料定突围而出的‘强盗们’绝对不敢冒险深入基亚兰内地,只能反向往邻国费雷的方向逃命。于是,我告诉兰古雷,让他马上派出使者前往费雷通知费雷侯艾尔巴特殿下,请求费雷军队参与阻击战。一伙‘强盗’就要进入自己的领土,得到这样骇人的情报艾尔巴特殿下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样,费雷军队迅速答应参战。

“万事俱备,已经得意忘形的我按捺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这已经是一场完胜,但我还不满足,整个战争期间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指挥所里的我决心要在这场值得纪念的漂亮仗最后再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帕斯平原上的阻击战——最后的战斗——作为军师的我要亲自到场见证自己‘伟大’的胜利。就是这个鲁莽的决定,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永远忘了不了那时的情景:步履蹒跚的老人、身怀六甲的妇女、天真无邪的儿童,这就是传说中的‘强盗’吗?这就是一直在和我交战的‘敌人’吗?那一瞬间,我只感到天旋地转,我只感到泪水不听话的模糊了视野。我拼命哭喊着命令军队赶快住手,但是,太晚了,喷涌的鲜血早已让士兵们失去了人性,他们机械般的挥舞着武器,根本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我没有在战场上注意到阿尼娅小姐,我并不认识她,况且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在那种感情失控的状态下,根本就无法辨别出她的位置吧。

“你也许不会相信,塞因,那个时候,我是真正的感到追悔莫及,我的双手沾染了无辜百姓的鲜血。不过还不是伤心欲绝、一蹶不振的时候,很快我就意识到兰古雷的矛头对准了自己:我在战场上失态的表现说明我已经了解了战争的真相。对他来说,一切了解真相的人,都必须永远的闭上嘴。意识到危险的我换上平民的服装,连夜逃出了基亚兰。果不其然,发现我‘失踪’的兰古雷暴跳如雷,派出杀手紧追不舍,一定要杀人灭口。我一路东躲西藏,半年之后辗转来到了萨卡草原。杀手似乎已经被甩掉了,天真的我松了口气。利西亚是回不去了,正在盘算将来出路的我,被从天而降的杀手拦住了去路。

“我吓傻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我没命的逃,幻想着可以再一次全身而退,但那不过是徒劳而已,杀手几步就追上了我,然后举起了他的长剑。我只感到背后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就失去了知觉。”

玛克缓缓的说完,转过身去,默默的脱去了多年来一直覆盖着身体的、已经成为他的标志的绿色长袍。那一霎那,塞因看到的,是玛克后背上那道丑陋的伤痕,从右上至左下,与周围白皙的皮肤是那么格格不入。“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了,但总没法消失。”玛克继续介绍着这位伴随他六年的“朋友”,“命运给我留下这道耻辱的印记,要我牢牢记住帕斯平原上那些永不暝目的冤魂。”

“六年前?莫非……”

“没错。”玛克惨然一笑,脸色苍白,“神希望我活着赎罪,所以把我从地狱踢了回来。我挣扎着爬起来包扎了伤口,然后不顾一切的逃走——我担心杀手回头发现我还没有死,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我必须马上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伤势沉重、又饿又累的我很快就支持不住,晕倒在草原上。这一次幸运女神又眷顾了我,倒地不起的我被人救起,捡回了一条命。救我的人,跟你猜想的一样,是琳。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见到的是一双从未见过的清澈见底的眼睛,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秀丽面庞,那时候我甚至傻傻的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天堂,我想,从那一眼起,我就无可救药的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世界真是太小了,不是吗,玛克大人?”骑士歪着脑袋,他也一定觉得这样的故事不可思议。

“当我从你和肯特的口中得知,琳是基亚兰侯豪森殿下的外孙女时,我懵了,残酷的命运又要把我拉回到那片伤心之地。本来,铸成大错心如死灰的我是不愿再介入到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争斗中来了,但是,基亚兰,那个词对我来说有着太重要的意义,对我来说,这是惩罚恶贯满盈的兰古雷、替天行道的最佳机会。看到琳那面对重重艰难险阻仍然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我终于明白,逃避是弱小者才会采取的愚蠢举动,只有敢于面对过去、正视历史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况且,我还有跟琳的约定: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我想你差不多已经可以理解四年之前我不顾琳的苦苦挽留,铁石心肠执意离开的原因了。我爱琳,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但是,我配不上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贵族而我只是平民,而是因为我并没有全心全意的对待她。从遇到你和肯特的那一刻开始,我看待她的目光就改变了,不论我怎样替自己开脱,我把她作为了向兰古雷复仇的工具,把她作为了赎罪的跳板,即使这些只是我对她的感情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我却无法否定它的存在。我愧对她,虽然兰古雷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也无法洗脱自己身负的罪恶,更何况,这份罪恶恰恰施加在她的子民身上。我是个懦夫,关键时候,我还是选择了逃避,即使是四年之后的现在仍然如此,我的懦弱让琳又一次陷入了危险……”玛克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润湿了双眼。

骑士的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他不自然的咳嗽着,借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字字千斤,换作自己,是否有能力承受得起这份诺言呢?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们都需要时间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维。“玛克大人,”首先打破平衡的是塞因,他的声音有些生硬,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对于阿尼娅的死,对于第纳斯村的毁灭,您真的,真的感到歉意吗?”

玛克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说一千一万次‘对不起’都无法减轻自己深重的罪孽,但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塞因,当然,还有阿尼娅小姐,还有第纳斯村的大家,对不起!”玛克跪倒在地,深深的拜倒在塞因的面前,拜倒在这片记录着唏嘘往事的土地上。

“即使这样,我仍然无法原谅您,玛克大人。”骑士斩钉截铁的说道,把银剑从剑鞘中慢慢抽出来,“阿尼娅死了,第纳斯村的众人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笔鲜血淋漓的孽债,怎能因为您的一句‘对不起’就一笔勾销?为了这次复仇,我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了,已经不可能半途而废了。是的,我很明白,您不是有意助恶,在那个阴谋之中您也是受害者,要怪,就怪那个罪魁祸首兰古雷吧,他死得太早了。蕴藏在这把剑上的无尽的怨念,需要一个复仇的替代品。”他说着把剑立在胸前,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白光。

玛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早已料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对他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彻底的解脱了。“抱歉,玛克大人,我知道这样做是大错特错,但我仅剩的理智在熊熊的复仇烈焰之中已经根本不起作用了。”骑士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我没有什么遗憾,即使没有你,我也应该遭到天谴。六年前我就应该长眠在萨卡的草原上,是琳给了我新生,给了我赎罪的机会。六年前解放基亚兰的战争胜利时,我的人生也应该结束了。可我又苟且偷生了六年,唯一让我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的,是琳,我没能坦然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情,耽误了她的幸福。我明白,即使不拜托你什么,你也一定会代替我好好照顾琳的,肯特和威尔也一样,所以我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来吧,塞因,举起正义之剑,划破我罪恶的胸膛吧!”

骑士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剑举过了头顶。“我自己何尝不是罪孽深重?总有一天会遭到正义的制裁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骑士如同疾风一般冲了过来,银剑的寒光把周围的空气凝固。玛克缓缓的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仿佛那跃动的剑身要斩断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七年以来禁断之恋历经美梦幻灭的钻心痛楚和铸成大错饱受良心谴责的无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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