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什么时候学的?”
他坐在板床上,聚精会神地画着画,旁边站着一个男子,一边用毛巾拭擦着头发一边旁观着。
“高中上课无聊,草稿纸上画得多了就会了。”
“无师自通?”
“同桌以前学过,给我捎了几本书,同时教了我两手。”
“真好啊,我要是也会画画多好。”
那个男子擦干了头发,就把毛巾搭到上铺,然后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继续看着他画画。
“你要是用心,学什么学不会。也不至于和我考同一个学校来。呼——”
吹走画本上的橡皮屑,整个画面已经快要完成。
“我都不知道你是在损我还是赞我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很有上进心的人,上到大学能有认识的人我反而感觉没那么慌。”
他从这句话里面听到的虽然是淡然,但其中也包含着苦中作乐的意味,其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也无心去探寻,因为手头还有需要专心完成的画作。
“月鸣,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做的梦么。”
“啊?做梦?好像稍微有点印象吧,初中的时候讲的是吗?”
“对,那时候场景还比较简单。”
“但是你对里面的内容记得很清楚是吗,我还记得的,怎么?”
“喏。”
将最后的细节补充完善,他将手中的画本稍稍调转方向,向月鸣递过去。
“这是……?”
“梦里见到的东西。”
“我想也是……这和你以前说的那个样子相比,好像又多了很多东西啊。”
“对,总共梦到了六次,这是那个梦里最后的模样。”
“后来就不再梦到了?”
“还会。但是就只有这个画面,像是凝固了一样,一闪而过,就梦醒了。”
月鸣仔细地端详着观察着整个画面,一方面惊异于儿时好友惊人的画工,将梦中的那一张病床与周边的细节都精练地呈现了出来,如果上色了一定会是一幅佳作吧。他专注地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画中的少女脸上。
“这人……”
“梦里见到的,也是最后出现的事物。”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很少和你开玩笑吧,从小到大都是。她就是我在梦里见到的,还和我说过话,最后这个画面少说我都见过三回了,怎么会……”
“这不就是隔壁班的那个吗……”
“……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话他心里一惊,但是又很快镇定下来。
月鸣的眼睛从随着画本的下移从后面探出来,从他认真的眼神看出他也不是在开玩笑。
“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这几天军训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旁边的阴凉处旁观,长得和你画的这个女孩子一模一样。”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你是在质疑你自己的画工还是在质疑我的记忆力……只要你没画错,那我肯定也没有认错,一定是她。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啊……”
月鸣将本子递回给他。他接过画本,又是呆呆地看着画上的人。食指轻轻在人像的边缘描绘过去,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画错,因为这轮廓已经是无数练习而成的结果。
真的到了相遇的时候了吗,原来这个人,如同这画像一样,就在自己几乎可以触及的地方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莫名地相信着。要准备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无凭无据的。
他拿着本子的手似乎都开始有点颤抖,胸腔了回荡着自己才能听到的,沉重的心跳搏动声。
“……明天领我去见见她。”
“用不着我带你去……明天排队列的时候,你往楼下门口,阴凉那块地方看,她们班的方阵在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换地方,休息的时候你还可以去搭个话,好看个仔细。”
“好。”
“你也别想太多……明天你去找她搭话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去吧,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谢了。”
“行了行了,看你一脸的呆样,再不去洗澡就熄灯了。”
月鸣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心神不宁的状态拉回来。他自然懂得来自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的好意,对着月鸣笑了笑,放好自己的本子,便收拾东西去洗澡了。
他虽然仍很在意,但其实他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梦是什么呢?
意识是什么呢?
那个徘徊在心理的,要去赴约的那个强烈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全然相信着会实现的这个梦境,其实在自己的内心看来是那么地遥不可及,自己从来没有为这个梦境的实现,作出任何实现的假设状况与准备。
像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口号,却没有被赋予内容,没有被赋予实质。
为什么呢,就算是那个连续梦境之中,在那个梦里,他与那个少女也只是第一次相遇吧,为什么会一见如故,为什么会如此亲近,为什么心里会一直汹涌着,要去兑现那个承诺,要去赴她的约?
这大概是意识吧。
一条深深地扎根于自己脑海之中的意识,一切的决策与行动都受其影响。一旦试图去寻求其缘由,便是空白,从头顶直冲到脚底的空白。
当他换好衣服的时候,早已是熄灯的时间,走道里如同鬼火一般浮游移动着手电的光,这才让他飘忽的意识回归过来。白日军训的意义还不如这夜间的一番实战,他躲避巡查这项技能又再次精进了,顺利地潜行回到了宿舍之中,虽然爬上床铺的吱呀吱呀声有点妨碍了他这次行动的完美性,但也无伤大雅。
“睡吧睡吧,明天,去见她。”
他试图安定自己的心灵,然后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她的面容,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如梦似幻,又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明明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就成了如同诅咒一般的负担。”
(诅咒……吗?)
梦里的那个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他的意识又潜入了无梦的幻境中。
————
次日的时候,正如月鸣所说,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抱着腿坐在楼下荫庇处的那个少女。
“第二排的第二个!眼睛往哪看呢!出列!”
因为走神去看那边的少女,耳边果不其然地响起了教官暴怒的吼声。他只好调整好自己的站姿和视线,从队列中站出来,教官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从队列中传出了零零散散的偷笑声。
“笑!还笑!谁再笑和他一起出列!”
像是狂风一样的怒吼轻易地镇压了队列中的那些幸灾乐祸分子,似乎就连队列都比原先直了很多。
“训练的时候不专心,这个可不行啊,做五十个俯卧撑,开始!”
于是他撑到地上去,开始接受他的处罚。但这似乎正和他的心意,找好了角度,做俯卧撑的时候抬起头来,正巧能看见坐在那边的少女。相对应的,那边的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不过她似乎对一个受罚的人不是很感兴趣,很快便转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但仅仅是这一瞬间的正面,与那双眼接触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差不多得出了答案了。
(是她了。)
随后训练结束的休息时间里,与月鸣一同前去的那次搭话,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正式与梦境向接轨的仪式。
“快去啊快去啊。”
月鸣在背后使劲地推了推他。
那个少女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听着周边人的闲聊。
“你这样也叫陪我去搭话?”
“……要说话的是你又不是我,快去快去,我会在你后面的。”
而此处的两个大男人却还在原地暗中推推挤挤。
原处的少女无意中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轻易地便看见了矗立在原地的他,或许是因为对这个家伙受罚仍有印象,她的目光便停留了下来。
这个时候月鸣只觉得那个一直试图杵在原地的抵抗力突然消失了,他差点没收住推出去的力。但很快,不用月鸣来推,在他再次与那个少女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搭话的机会了。
作为对其注视的回应,他向着那位少女走过去。四周的女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有意识的接近,假装将目光都转向了另一边,但仍时不时朝着他的方向瞥俩眼,然后与自己的玩伴窃窃私语着什么,脸上还挂着奇异的笑容。
但那位少女似乎完全不对现状感到惊讶,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他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只有一步距离的位置。此时周围人都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万分期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在少女的身边坐下,紧张得不敢去看她的脸。
“你有什么事吗?”少女问道。
空白。
他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是说,怎么不参加训练,也不和她们一起说话。”
“我得了一种病,所以身体不太好,不能参加军训,也很少和人交流。但你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其实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少女歪头,眨了眨眼,似乎很好奇。
“你会因为那个病而死掉。”
他一直保持着很平静的声音,但在周围张罗着耳朵偷听他的说话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女注视着他,眨了眨眼睛。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又开始补充了几句。
“这种病,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是没有办法治好。它会让你死去,在医院里。”
“我知道哦。”
少女回答道。
chapter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