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我在一片朦胧中取回意识。
我正站着,站在一个一片空白的空间中。
我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但我总觉得这里除我之外还有别人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人影。
不只是那个人,周围还出现了别的东西。
摆满试剂的试验台,装满大部头书籍的书架,堆放着大量稀有金属的工作台,很多很多东西。
被这一切环绕的是一个男人。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人。
他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双目深陷,高高的颧骨给人以冷峻的感觉,苍白的皮肤似乎长期缺乏光照,脸上表情严肃又沉静。他正用精确如机械的动作把两个试管内的药剂倒入烧瓶,那看着烧瓶刻度的眼神十分认真。
我第一次见这个男人,但不知为何,我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我想说话,但又无从开口,只能站在这里静静看着他做实验。
良久——
“………………为什么?”
我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为什么你选择陷入疯狂?
为什么你无法容忍这一切?
为什么你要害死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为什么……你会堕落至此?
“…………”
“…………”
“…………”
我本以为我不会得到回答。
然而——
“你会明白的。”
男人开口了。
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沉静。
完全无法和那个丑恶的怪物联系到一起。
“……我会明白?”
“这世界对有才能者太过严苛了,我也是,你也是。”
“不对吧……”
“你会明白的,你有和我相似的气息。”
“我和你不一样!”
“但愿如此……”
“……”
对话戛然而止。
他继续捣鼓他的实验,而我也继续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终于停下来了。
放下试剂和奇奇怪怪的工具,他用笔在记事本上写了几笔,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转身离去。
大炼金术师伊恩·坎贝尔,永远消失在了这空白的空间中。
——
——
——
——
——
——
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
为什么我能确定是中午?
因为阳光。
并不强烈但很明亮的阳光,透过天花板的破洞直照在我脸上,有点刺眼,但很温暖。
……
……
……
……等等。
阳光?
我一下子睁大眼睛,想起身——浑身的骨头立刻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肌肉酸痛得让人想叫出来,左臂更是僵硬无比,但这都不重要!我从床上狼狈地滚落,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挪动到窗边,朝窗外看去的景色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是火灾后的景色。
废墟,焦炭,残垣断壁,倒塌的树木。
但这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温暖的色彩。
这是正午的阳光。
我来到这被灰雾笼罩的异世界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清晰的阳光。
往上看,大部分树木都被烧掉了,所以没有多余的枝叶阻碍视线。天空一片湛蓝,漂浮着朵朵白云,正午的太阳高悬天际——明明在地球时这是理所当然的景象,但此刻却看得我想哭。
“雾散了,从你击杀伊恩的那一瞬间,这一带的雾就全消散了。”
“!?”
这苍老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吓了一跳的我转向后面——
是族长隆德。
他看上去比原来还苍老了十岁,脸上多了许多伤痕,一头白发没了——似乎是被烧没的。他的身体状态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但相对的,我还第一次见他如此有精神,说实话我还以为他死定了呢……
“……族长?真的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你终于醒了啊,羽弘大人。”
“我还以为……”
“老夫我也是捡了条命啊,不过也多亏了你,如果让毒雾再多持续一会,如果雾之王再多活一会,我可就必死无疑喽。”
“呃……啊……嗯……活着就好。”
我有种非现实感,用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你说的雾散了是指……?”
“字面上的意思,如你所见,雾……笼罩了这里十多年的雾,终于散了啊。”
族长的脸上满是感慨和感动,泪水润湿了他的眼眶,这其中是不加掩饰的感激。
“但是,火灾呢?”
“…………”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然后摇了摇头。
“这已经不必担心了,那时强风带走了一切,灰雾也好,火焰也好,雾妖也好,全都消失了。”
“但你们的村子……”
“只要人还在,什么时候重建都不晚,何况我们终于可以迁回镇上了。”
“但是……你的族人……溃面人们……”
“………………”
他终于难以掩饰哀伤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下,汇入他变得稀疏的长胡子里。
“难道说——!?”
“不,不是的,年轻一辈们,孩子们,妇女们,大部分都活下来了,壮年男丁们也存活了近半,这都是多亏了你们。”
“那其他溃面人——”
“……他们的牺牲都十分英勇,每个人都早早做好了觉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那,其他人呢?”
“你是指其他的神使大人们?”
“当然。”
“…………菲丽丝大人还活着,她是受伤最轻的,在火场中的米詹大人万幸只受了轻伤,被族人们及时抬了出来。”
“那布克——
“就在你醒来前不久,布克大人也脱离了危险期,他的身体意外的皮实。”
“…………”
菲丽丝,米詹,布克,都活下来了。
那也就是说……
杰丽娜她……
“杰丽娜大人……她直接遇上了雾之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抱歉。”
“…………”
我感觉一阵口干舌燥,终于看到蓝天而产生的好心情也消失了。压抑已久的懊悔从我心中腾起,这说到底是我的分析失误导致的,如果我能早一步找到伊恩,或者一开始就守在森林里等着伊恩来,再或者从最初就把透辉石当武器使用,就绝对能大大减少牺牲人数!我本该考虑得更周全,我本该保护住更多人,我本该——
“族长,我——”
然而他挥了挥手,止住了我的话头。
“我已经……我们已经十年,十年了啊,活在这片灰雾弥漫的天空下,活在被雾墙隔绝的牢笼中,在剧毒的污染中苟延残喘……的确,我们损失惨重,我们付出了绝大的牺牲,过半的战士都步入冥土,我也为此悲伤,但…………”
虽然老泪纵横,但他依然露出了笑容。
“……说真的,看到这碧蓝的天空的这一刻,身体被明亮的阳光照到的这一刻,就感觉……经历的这一切苦难,全都无所谓了。”
“…………”
“谢谢你,谢谢……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不,我……本能救更多人——”
“你已经救了很多很多人了,谢谢……谢谢……抱歉啊……我这样的老头子……抱歉,这种时候,我除了‘谢谢’,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让族人们牺牲的是雾妖……你是打败雾妖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我们的感激之情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尽……所以,请不要自责。”
“请你千万不要自责”——族长如此反复强调。
不要自责。
不要自责。
不要自责……
……那是不可能的吧?
现在自责没有意义,我是知道的,但污浊的某物依然在鞭笞着我的心。
“英雄”……吗?
我配被冠以这个称号吗?
答案大概是“不配”吧。
曾几何时,我憧憬着史诗传说中的英雄。
不是被同伴环绕的正统英雄,而是独来独往的孤胆英雄。
行于黑暗,以一己之力拯救所有人,不求回报或赞美。
或许很愚蠢,但也确实很浪漫。
因为不用把别人卷进来,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为自己而死,如果每次都能做到这样……那该有多好?
大脑乱作一团的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看去,我床边的地板上有一只……毛毛虫?
啊,不是毛毛虫,而是用被子裹成毛毛虫形状的人。
菲丽丝的脑袋从被子顶端露出来,一头长发散乱在地板上,双目紧闭,睡得很沉。她的睡颜是如此沉静,如此美丽,甚至让我一时间忘却了满心的忧郁。
“她这是……?”
“菲丽丝大人在火场中救出了很多人,而且你击杀雾之王昏迷后她一直在照顾你,帮你换衣服,上药,擦身体……如果不是她,你也不会这么快醒来。”
“……多谢她了。”
我久久地看着她的睡脸。
仅仅是这样就让我的心情平静了不少。
……真是奇怪。
族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或许这话由我说可能有点自大,但……我活了几十年,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只有一条,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是什么?”
“只要继续活着,总能遇上好事的。”
“…………哈,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