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太阳落山,白日被细雨迷蒙的天,在此刻终于现出了些许颜色。
被炙烤了一天的路面将多余的热量散发,升腾的热气扭曲了金红交织的远景,潮湿过头,教人喘不过气来,胸口像有什么堵着,闷的发慌。
偌大的街区竟一人也没有,大概是被天热的怕了。
萧条清净,却也让我安心。
甛噪的蛐蛐儿开始鸣叫,雨后树枝缝的蜘蛛着手结网,残余的丝线间还有未消化的飞虫,它干瘪的肚子已没了水分,纤若发丝的腿脚还在挣扎。
脚下的路面粗糙坑洼处有些积水,如残缺不全的画卷倒映着地上景致,被车轧死、半只身子嵌在地上的青蛙干尸此刻吸足水分,身体又鼓胀了,倒仰着咧开嘴。
“嘻嘻”
尖锐刺耳,我听着它这般嗤笑。
“嘻嘻”
那凹陷进去的眼球仿佛也转向了我。
霎时间,树在嗤笑,早迫不及待现身的白月也在嗤笑,就连那垂死挣扎的虫子也开始嗤笑。
这声音填满了我的脑子,我捧着头蹲下,喉咙中发出凄惨的低声悲鸣。
是咆哮的预演?是哀嚎的前兆?
又是霎时间,统统消散。
玩笑似的,如围在腐败物上的苍蝇,手一挥便散去了。
可腐蚀筋骨的蛆虫还在。
人终归是会死的……
我这么想着,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自我催眠一般。
定了定心神,坐在附近的秋千上,无风,空气凝滞住,从医院出来时带上的细微消毒水味扰乱我的鼻腔。
廉价感十足的轻薄纸单被右手紧紧攥住,塞在衣兜,不敢往外拿。
看上一眼又能如何。
终究有这一天,从记事起就清楚,我也早做好了准备,可事到临头我却开始害怕。
我怕的并不是自己命不久矣,而是关心我的人将会如何。
酗酒又无能的父亲就不再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无力改变现状,便将自己的窝囊归结于家人的拖累之上,忍受了他十多年的冷暴力后,那人终于抛弃我们而去。
我关心的是母亲。
从小就知道我活不长,可还是拼命育我成人的母亲。念及她,眼前就全是她的模样。
我的病情每况愈下,为了延续我剩下或许十年或许八年的命,她要将今生的所有都赔上,诊疗费已经让我们无力承担,我多活一日,她的苦难便加重一分。
我每一次呼吸带来的都是她的伤痛。
既然如此...
早在胸膛中孕育着的危险想法呼之欲出。
从秋千上下来,孱弱的身躯稳了稳才没摔倒,半点剧烈运动都无法承受,自小没人愿意,也没人敢与我交好,学校更去不得,没有至亲的教导,我或许连礼义廉耻都不懂。
我的命就此结束,她会伤心一年半载,可余下的日子却能没有负担地活着,可我活下去,她的下半生就不得不为偿还巨额的债务而拼命奔波,沉重的担子会让她片刻不得歇息,余生受尽折磨。
我已经被这与生俱来的罪孽压得喘不过气了,怎忍心再添恶行。
温热之物自鼻腔向上涌,眼眶中涨的发涩。
生为男性,就不能哭,比起被安慰和照顾,我本该成为足以被人依靠的壁垒。
可我失败了。
我不够坚强,也无力抗击命运,从未给人带来安心和欣慰,时日不多的残生也只会给生母增添苦楚,毫无疑问,我在接二连三的重拳下彻头彻尾的惨败,输得一塌糊涂。
心意已决,再没什么能阻止我。
“啊、唔……”
迈开步子,却撞在了什么上。
抬头一瞧,眼前空无一物,纳闷之际伸手触碰,却摸到了什么。像是水流打着旋儿掠过指尖,又像股莫名的引力拉扯着手指。
怎么回事?
我连退两步,那犹如实质的障碍缓缓现出了漆黑的颜色。
是个旋涡,我有些站不稳脚,从刚才的现象看,它似乎与水的旋涡一样有着将周围的物质吸纳其中的特性,可这样不合理的事物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想起,故乡有着传说,将死之人会撞见另一个世界的怪异。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倒吸了口凉气;无暇思考太多,虽然有了解脱的打算,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我转身逃走。
没跑两步,身后“咚”地一声。
并非硬物撞击,更像是什么柔软的东西坠下的声响。
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的旋涡已然不见,而在其对应位置的路面上趴着一个人。
看身形像个年轻的女孩。
她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要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她的身上满是鲜血,衣着遍布裂口,裸'露的肌肤上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其中殷流汩汩血如泉涌,她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像是要爬起,可挣扎两下又作罢,大概是没了那份力气。
浓重的血腥味顺着突然飘起的一阵微风涌入鼻息,让我心惊肉跳。
更让我惊讶的是,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没半点哭号呻吟的动静。
我此时万念俱灰,可还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赶紧快走几步蹲下,扶着她的肩膀转过了身。
乌黑的发丝被血黏在脸蛋,她的相貌更被血污掩盖,也不知道是不是附近的人。离得近了我才看清,这孩子还戴着副与小巧脸颊不相称的大眼镜,右眼的镜片已经碎掉,模糊的玻璃上染着血雾。
“你怎么了,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的瞳孔本来已散了光,可见到了我,就死死盯住了我的眼睛,仿佛临终不能咽气的人见到了今生的仇敌。
瞧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她没有回答。
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赶紧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可就在这紧要当口,一阵晕眩突然袭来。
我蹲不稳,踉跄了两下,眼前变得模糊。
应该是突发的低血压,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不对。
意识稳定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视线变低了,头痛欲裂,身上遍布黏腻浓稠的触感。
而我眼中所见的,是我自己?!
还不等惊讶,全身上下五脏六腑的剧痛一齐袭来,仿佛身躯被人割了千百刀,我痛的不敢呼吸,胸膛稍微起伏便有血水从肺涌出,咸腥的味道在口腔漫开。
而我眼中的“我”——
他的神态变得别扭僵硬,似塑料的人体模特,做着诡异的表情,以极其不自然地姿态站起了身。
“男、…………”
他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似的顿了顿,舌头在口腔中怪异地转动。
“男人的身躯啊…真是久违了。”
明明是我的嗓音,可说话的语调却毫无顿挫,冰冷的骇人。
“这种语言还真复杂,不知名的替死鬼先生。”
他又蹲下了,中风患者一般淌着涎水,表情也显得更加古怪。
“真是抱歉啦,在你临死之际,还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过分?什么……
他绕了一圈,将我翻了个身,借他移动我的便利,我这才看清了自己如今是何种情况。
我成了刚刚怀中抱着的女孩,而他成了我。
为什么?怎么会?
这——
可他丝毫没打算给我时间来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那人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探入我的胸膛。
并非夸张,而是切切实实地塞了进去,却像探入静水般毫无阻力。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非现实的一幕,气都忘了喘。
五根指头在里面扭动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只是触感,却没有疼痛,像数条虫子在胸膛中蠕动。
忽而手指一用力从心脏中取走了什么,像拧下了成熟的葡萄,我还能听到血肉断裂时那一下轻微的噼啪之响。
此处的伤口终于开始猛烈地痛了,而且还是远超其他创伤的程度。
我想要大叫,可哀嚎到了嘴边,却由于嗓子的干渴变成了有进气没出气的嘶呀。
此事做完,他立在我面前。
我曾预想过千百种死去的方式,可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
无力再集中精神看他,头颅“砰”地砸向地面。
此刻,我的视线终于与那死了半截的青蛙齐平,它的独眼盯着我,又一次露出嗤笑。
渐渐地,变了狞笑。
斜眼向上看去,“我”也用同样的表情狞笑着。
“我”对着自己的腰间踢了一脚,像踢着死物。
视野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