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遍天。
我开始讨厌黄昏了。
阴与阳的边界,光与暗的交织,流浪旅人寻找落脚的所在,倦怠的鸟儿飞回自家的巢。
此刻的人间是安静的,安静,而非寂静,夜是寂静的,空旷而漆黑,使人敬而远之。这是光留在人眼中的最后时间,自天地洪荒以来,人便爱着光,厌恶着夜,入夜时便蛰伏起,在寒冷和瑟缩中静待着朝阳升起,而黄昏之时——
心中满是落寞和不舍。
说黄昏是回忆和怀旧的集合体也不为过,因那份不舍而勾出了对往日的留恋和遗憾。
抬头仰望之时,白日里太阳遮蔽了万物,入夜时分,天空遍布繁星。
人们看到了繁星,却忽略了繁星边上无垠的暗。
光短暂,暗却是永恒的,即便如此,人们也爱慕着光,如同爱慕着一切短暂而美好的事物;那是圣洁而不可触碰的女神,是伊卡洛斯熊熊燃烧的羽翼。
可我开始讨厌黄昏了。
光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邪魔外道蠢蠢欲动,魑魅魍魉意欲作祟。
“妮蒂娅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克拉尼老师这般精湛的技巧,却并未赢得盛名呢。”
夕阳的余晖直射在二人的侧脸,别无他人的、空旷的音乐教室内,桌椅的影子被拉的细长。
“我为理想而鸣奏,并非为了虚名。”
“那么,克拉尼老师的理想是什么?”
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妮蒂娅小姐不会理解的。”
“不说出来吗?”
“是残酷而强硬的理想,我不觉得花季的少女该听这些。”
“我并不是花季的少女。”
“我亦非动听的讲述者。”
脚勾回去,搭在椅子腿间为固定而安设的横杠,双手放在大腿之上。
双手拇指的指甲相互顶着,呈掎角之势。
“克拉尼老师听说了学生间的传闻吗。”
空荡荡的室内有着些许回声。
“如果是指黄昏时分出没的怪物,我听说过了。”
“那您可知,那并不是传说?”
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景致,遮住了我一半的视线。
瞳仁向上稍稍翘起,目光若即若离地观察着斯托克的脸。
他不说话,礼仪性的浅笑转为微笑。
“传说总有着现实的依据。”
克拉尼托着下巴。
“妮蒂娅小姐既然这么说,是发现了某种‘真相’吗?”
犹豫片刻,我决定直言不讳。
“所谓的怪物是人之造物,在那背后的,是蓄意的谋杀。”
“……”
克拉尼没有对答如流的回应,可神情并无异样。
“蓄意谋杀?”
“据我所知,已经得手一起,还有未遂一起。”
“你确信是这样吗?”
“我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是吗。”
他靠在了身后的桌子边上。
“那么,既然您已经察觉到部分的真相,妮蒂娅小姐也该多加小心了。”
“……”
流动的空气凝固了。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椅子右侧的包,里面有斯托克交给我的剑。
“在怪物出没的时分留在校内,回家的路上或许会遇上危险。”
“多谢您的关心,我会小心的。”
他靠近我一步。
“妮蒂娅小姐的乐感如何?”
“说来惭愧,我只会听,不能演奏任何的乐器。”
“能欣赏亦是才能,世间不知有多少怀才不遇的天才,能得一人作为知音就是三生有幸了。”
“您高抬我了,我自知才疏学浅,怎么称得上知音。”
“你知道小提琴的魅力所在吗,妮蒂娅小姐。”
婉转的音调?多变的手法?旖旎的余音?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形容的辞藻,可那都是前人所得,没有一句是我真正所想的。
我无法用话语形容,所以摇了摇头。
“是‘人声’。”
眉毛微蹙,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小提琴的音色,接近‘人声’。”
克拉尼拿起了手边的琴,我立即提起十二分戒心,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那是随时可能逃跑的姿态。
可他视若无睹,继续着解说。
“无论是恸哭、怒吼、哀嚎、大笑,都能从这四根银丝上孕育而出,婉转悦耳,甚至比真正的人还要动听。”
“那将死的悲鸣埋没在琴音之中,也必然无人察觉吧。”
“何出此言呢,妮蒂娅小姐。”
他笑着将琴架在了自己的肩膀。
“比起那个,听我演奏一曲如何?”
他又向前一步,时钟指向了数字五。
我别无选择。
似曾相识的曲目,如痴如醉地扭动着身躯,灵活的手拨动琴弦,琴弓如活在火上的精灵,随着跃动的音符而起舞。
我的脑袋里有些不适,像有什么在其中冲撞,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
曾几何时的一天,我也曾听闻这迷乱的曲子。
同样的一阵晕眩,而后——
而后一片空白。
并非是眼前一无所有,也并非脑子里空无一物,而是所有感官,所有认知都在一瞬间融化。
继而被重新塑造。
我知道了什么,从心底涌起一股恐惧。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他有这样为所欲为的权利,我岂能任人宰割。
“抱、抱歉!”
我仓惶起身,手中紧紧抓着挎包,抱在了怀中。
“我该走了,克拉尼老师。”
慌不择路地逃离,肩膀撞到了门框,疼痛都顾不得,快步离开了他的视线,确认他看不到我的身影后,立刻向着家的方向狂奔。
克拉尼没有阻止,他只是停下了演奏到一半的曲子,轻轻放下小提琴。
他纤长的手指交叉,翻转舒张。
“是时候了。”
克拉尼的口中喃喃自语,金色发丝遮住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