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什么比冬之国的寒夜更冷。
北风呼啸,积雪已攒了一英尺深,若有人从雪的泥沼上趟过,不出一刻钟又会被抹的平整如初。
屋外是冰雪的地狱,屋内是煎熬的炼狱。
剩下的粮食还够三天,除开我的那部分——
要分出一点,因为我还有赫蒂要养活。
它伏在我的腿边,原本该是柔顺的淡金色,而今已干枯蜷曲地打着结,两只耳朵因营养不良而耷拉着,眯起眼皮,享受着火炉中仅剩一点的温暖。
又要饿肚子了。
火苗摇曳着即将灭却,立即往里添了一块因冰碴融化而变湿润的木柴,这种程度的还不至于熄灭,不过会让烟囱壁熏得漆黑。
时间大概要到了。
这样冷的可怕的夜晚,镇上的敲钟人也懒得外出拉响那已被冻成一条铁链的麻绳,我只能凭经验估计。
时间大概要到了,我又确认了一遍,必须确保做好了准备才行,不然稍不留意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苦楚。
“砰——”
屋门被粗暴的推开,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门栓发出痛苦的呻吟,墙壁用来塞满石头缝的黄泥被震掉几块。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闯进来,土黄色的邋遢卷发成绺地盖住半张脸,身披牧师的长袍,但已长久未洗过了,黑的布料现出灰白,泛着澹黄的污渍,鞋子的足尖处早已磨破,翻出底层的布料。
“明……”
他没关门便踉踉跄跄地往里走,身后是暴雪中的寒夜。
“明天你也去吧”
没有问候,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分两句才讲完了因舌头僵硬而说不完的一句话。
“……”
我狠狠咬着牙,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对于那六个字的意义我再清楚不过。
这个家中原本是有四个弟弟妹妹的,他们依次被父亲送去了教会的学校,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痛恨这个毫无责任心的男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他是这个支离破碎家中毫无疑问的独裁者。
更使我备受煎熬的是,其实我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偏僻荒凉的小村庄,每逢凛冬将至便会被大雪封住去路,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这里会变成与世隔绝之地。
但并非桃源乡,而是比荒岛更可怕的境地。
无人能管,也无人愿意管的所在,自然衍生了独有的一套生存体系,律法渗透不到的所在,宗教就总能利用人心愈是备受煎熬就愈加脆弱的劣势插上一脚,管理者也从政府的派遣官员变成了教会的领袖。
人们渴望着、而又无法脱离苦海之时。外部环境若不允许,就会向内心寻求解脱的途径,他们需要信仰,尤其是在每一日都机械着重复着劳作的、毫无希望和乐趣的生活中。
只有寥寥几十人的组织管理着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村庄,腐朽渗透着每个人的脑子,堕落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想要度过荒年,那就奉上祭品吧。
想要子孙无尽,那就奉上祭品吧。
想要病痛痊愈,那就奉上祭品吧。
身边的所有人都是狂信者,我亦不得不装出与他们同样的愚蠢模样,否则就成了异类,而异类则往往落不得好下场。
我目睹过异邦人的惨状。
偶然闯入村子的外来者,无论是文质彬彬的学者或雍容丰满的妇人,只要违抗了那一位的意志,就要被送上刑架,或死于体温过低,或干脆被乱石砸死。
而“那一位”,便是众人口中的“神”以及他在人间的代行者。
但我知道,世上是没有神的,若是有,那也一定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否则他的信徒怎会成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
“今晚把自己洗干净,明早就去学校报到吧。”
他晃晃悠悠地说着,被赫蒂拦住了去路,就一脚将它踢开,赫蒂随即发出了犬类痛苦不堪时特有的尖叫。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没有朋友,在近亲结婚导致的夭折率逐年攀升的村子中,同龄人都少有,我唯一的伙伴就是赫蒂了。
膝盖被透过窗缝出近来的风冻得发颤。
它向我跑过来,我赶紧将其抱在怀中安抚着。
那里会发生什么好事吗?学校里?
即使大人们的口中传的多么美好,但我清楚,那儿大概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的兄弟姐妹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不过,自幼一同长大的我们情同手足,怎么可能独自享乐,把其他人都抛在脑后。
但事实则是,他们从未回来过,因此那绝不是安乐之地。
“我…不去”
默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能脱离他残虐的控制固然好,反正世上也没有什么比“家”更可怕的去处了,我这么想到。
但那样做了,我还能照顾赫蒂吗?自己不得不为它着想。
“别说傻话,明天起床就给我去报到。”
“我不去。”
这一次没做犹豫,切切实实地答复了。
“你说什么?”
男人的语气变得冰冷,杂乱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额发中透出那双狠戾小眼睛的凶光。
“……”
不做言语。
我望着他的模样两腿都快站不直,哪里还敢继续反抗。
但他显然没打算就这样让事情过去,正做着让我长个教训的打算。
他快步走来,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心弦就绷紧一分,吸进了一口气撑在肺里不敢呼出。
“你给我记住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像提雏鸡似的把我按倒在床。
“你是我养活大的,你就是我的东西,我叫你干什么就得给我干什么!”
泛黄的牙齿逼近我的双眸,粗糙坑洼的脸在我的瞳孔中无限地放大,咆哮掠过耳际,脑中空白一片。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
稍微咬破了侧颊的肉,嘴角溢出锈味的血。
脸颊涨的发麻,被打一侧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甩开破布似的将我丢在一旁,一头栽在屋子内侧的大床上,少顷便传出了呼噜声。
我捂着脸,跪坐在地上,缓缓抱着膝盖,又一次坐在了炉火前。
我不会哭,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安慰我,但相对的,我也已经不会再沮丧了。
从出生起,“父亲”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概念,早已习惯了被拳打脚踢的生活。
把我送出去,大概是想在教会中换取更高的职位或更好的待遇。
我不清楚这个过程是怎样运作的,但为教会献上幼子的人往往会获得这样的好处,这是我这双眼睛观察的结果。
我是这个村庄中的异类,也是他的附属品,被随意养活着,终有一天也会为他牺牲。
我大概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吧。
不会悲伤,也不会觉得痛苦了。
“赫蒂……”
轻轻呼唤着它的名字,它也在这个家中学会了如何自处,父亲入睡时绝不会吠一声,否则等着的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它钻进了我的怀中,我轻轻抚着它头顶的绒毛。
我们就这样相拥着以体温取暖。
只有这样才能捱过漫漫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