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私设的刑房基本就是个应付着搭起的土坯。
石板上的青苔未等枯萎就已冻上了冰碴,但仍散出腐败的臭味,仍未停歇的大雪自红锈斑斑的铁窗飘进,落地的牢门外,平整的积雪折射着月的白芒。
体温被寒冷的空气带走,我瑟缩在牢屋角落中,手脚因严寒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打着颤,口鼻喷出的白汽都逐渐失去了温度。
此刻是监禁第三日的夜晚,我仍滴水未进,痉挛的胃早已麻木,脑子中混沌一片,供给思考的热量也已消耗殆尽。
饥饿是致人疯狂的苦楚。
而铃铛就在眼前。
那人说忍耐不住之时,只要摇响铃铛,温暖的火炉、丰盛的晚宴、华美的衣着便都是我的。
那人——脑满肠肥的,发丝稀疏的男人,年纪显然已超过六十,却发福的不正常。
第一眼瞧见时我被吓到了。
在这个病入膏肓的村庄中,我从未见过肥胖的人,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环境、牲畜也养不活的荒山,所认识的面孔无不瘦骨嶙峋,因营养不良而佝偻着背,丝毫多余的力气都不想出,不然好不容易获得的热量就被浪费到了无用之处。
但他不同,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金色丝线点缀其上,高耸的华丽冠帽仿佛稍动一下就会坠下,须发花白,面色慈祥,若是不看那紧绷绷长袍下快要溢出的脂肪,与想象中的“神明”形象的确也相差不远。
笑眯眯地走过来,亲切地挽住我的手,沐浴两侧信众低垂的、虔诚的目光中,我不解地望着他的脸。
他仍是微笑着,但看久了,那微笑此刻在我眼中已渐渐变了味道,嘴角始终丝毫不差的角度,眉毛恰如其分地上扬,仿佛是固定着的蜡像,又像强行贴上的面具。
踏过长长的平整走廊,跨过直至膝盖的橡木门槛,进入连着高高穹顶的、绘着油画的教堂内。
画中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莫名的丰满、健壮,摆着稀奇古怪的姿势,裸着的男女却均是无欲无求的模样。
我没见过健康的人是什么样的,应该是画中的形象吗。
再向深处走,画上的故事发生了变化。
斑斓的毒蛇盘踞在枝叶茂密的树上,口中叼着尚未成熟的苹果,面对毒蛇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与不解。
厚厚油彩涂抹出的画像刻在了我的脑中,比村人口口相传的妖魔给我留下了更为震撼的、一辈子也抹消不掉的印象。
他走的很慢,幼小的双腿也跟得上,浓墨重彩在视网膜上掠过,连行至何处都忘了看。
“坐下吧。”
他那样说着,我才意识到此间除了我与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如何自处。
所见到的,是纯白的房间。
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家具,纯白的床单,连铺在地上的大理石也是纯白的、半透明的,像水晶的剖面。
瞳孔被白刺痛,我揉了揉眼睛。
这时才想起,他刚刚对我说了话。
“坐下吧”他这样说。
扭头望了望,能坐的地方似乎只有那白的似雪的床了,于是我就照着他说的做。
随后,我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时至今日回想起,仍会将我恶心的无法入眠,仍会让我由心底生出屈辱感的一幕。
他剥下了金与白相间的长袍,显露了蛆虫般臃肿白净的身体,胯′下生着我从未见过的器官,正高耸着,与松松垮垮的肚子完全不同,青筋暴起,如狰狞的凶兽。
“知道该怎么办吗,小伊芙?”
他开始笑了,笑的我毛骨悚然,眼中燃烧着名为欲望的火。
他扭着胯,将秽物抵在我的脸颊。
腥臭的气味飘进我的鼻腔,灼热的触感快要把我烫伤。
我大概清楚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才明白为何送去的孩子从未回归过,为何只要把自家的小孩送去读书就能在教会换来更高的职位和生活的物资。
即使是对男女之事仍懵懂着一窍不通的年纪,我也大概能了解他想做什么。
要是这样——
要是这样,就算了吧。
我这么想着,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就算了吧,放弃挣扎,说不定还能过上好日子。
有什么不好呢,就算不在这里被玷污,今后也一定会嫁到哪家狂信者的儿子那里,受的苦说不定会比这儿更多。
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不得不弄清楚。
始终惦记在心头,令我茶饭不思的一事。
“头发花白的爷爷,我有件事想问您。”
“哦,是什么呢?”
那人温和而慈爱地说着。
他又笑起来了,褶皱丛生的额头与饱满光滑的脸蛋集合在一张脸上,说不出的不和谐感。
“之前一齐被送到这里的,有四个孩子,比我还小的四个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
“……”
他稍抬头,思索了半天,似乎正在回忆,被父母丢到这儿的孩子有数十人,会记不得也是没办法的。
片刻之后似乎想起来了,他的笑容微微收敛。
“那几个孩子——不懂事呢。”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
“他们啊,不肯听我的话,被作为祭品献与神明了。”
拇指托起我的下巴。
“但是没关系,小伊芙只要听话,我是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认为仇恨能这么轻易抹消吗。
“全力讨好我吧,使出浑身解数使我欢愉吧,我保证你会过上比从前好百倍的生活。”
“献给神明”的意义,我非常清楚。
闭塞的不通人烟处,陋俗不止一种,那四个字所代表的,是将活人送至山腰,塞进他们所谓的“神的居所”,实际则是在“神”的概念诞生之前便早已存在的、地质构造所形成的一处峡谷间的山洞罢了。
随后,以巨石封住入口便撒手不管了。
这就是这群人曲解教义为自己所用的手段,有伤害到他们的利益、需要处理的人出现时,就以此种手段将之抹除。
当然,仪式是每年都要进行的,即使没有不得不处死的人,也会有无辜者为了维持这项习俗而受难。
我的弟弟妹妹们,是那样死去的吗?
脑子中嗡嗡作响,心脏仿佛被挖去了一块空洞洞地绞痛。
即使分别了许久,听闻他们这样悲惨地离开人世时我的悲恸竟没有丝毫的衰减,仿佛昨日还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似的,仿佛还一起挨着父亲无情的鞭打,一起分着仅剩的一口粮食。
罪魁祸首的股′间之物摩擦着自己稚嫩的脸颊,我从胃部深处反上一股呕吐的冲动。
再次看向他时,我的双眸现出一抹凶光。
继而一道凄厉的惨叫穿透了穹顶。
以我唯一的武器——牙齿伤到了他重要的部位,这也是我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
但我并不后悔,唯一难过的大概是没有将他的那活儿直接咬断吧。
北风依旧凄厉地吹,铃铛随着气流微微摇摆,我蜷缩在角落中,静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被人支配,被人侮辱,被人奴役的我,只有十余年短暂寿命的我,竟能因自己意愿所导致的结果而死,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宽慰了。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遭受我这样的苦难,像我这样反抗是正常的吗?是正确的吗?
世间的规则是由与他们同样的人制定的吗?我应该对这铁一样的秩序妥协吗?
我曾听闻,人即将离世时,若是心中无憾也是幸福的;而带着困惑与不甘死去,世间的大苦大悲亦不过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