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天空在哭泣着吧。
用无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哭泣着吧。
人们听得很清楚。
可是谁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寂静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心，即使他们的额头已经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尽管他们都张大了嘴，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声。周围还是那么寂静。
国王的心理几乎崩溃了，但他是一国之君，必须忍耐。即便如此，他的样子和坐在普通席上的民众几乎没什么两样。额头本来紧密的皱纹显然已经又增加了一倍，凸出的双目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所有。
大皇子做出几乎要跳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他的身体在颤抖，似乎是因为不安，或者又是因为好奇。
王后的样子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梨子噎住了，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算了，大概就是快要噎死的感觉。但是她还活着，理由就是，她抓着自己的拐杖的左手指节，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
他们都不能理解，不，是不愿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只能静静地听着，阴沉的天空之上，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咆哮。
以及……
“如在场大家所见，罪过都是我犯下的。所以……”
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尖厉，似乎是一个害怕到不能再害怕的人所发出的。但是立刻，这声音恢复了平稳。平静得让人可怕。
甚至超过了真正的宁静。
“大家要怪罪的是我，请不要记恨艾莉卡。”
他居然笑了，一双澄澈的眼瞳让人不得不相信，那里面承载的是无尽的彼岸。永远永远，也望不到它的尽头。
“你怎么敢……”
国王也发出了颤抖的声音，但是相反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所有人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已经不是话语，而是低声的嘶吼。
“啊……”
观众席上，一位老者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物，尽管不能握住心脏，但是至少，让它的跳动减弱一些也好。
“你居然把她放走了！”
有人呼喊，一颗小小的石子砸到他的脸上。他微微侧头，脸上只有那道凌厉的血痕，以及那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微笑。
“是啊……”
“不可饶恕……”
愤怒开始沸腾，那似乎是在一瞬间，原本的寂静被山呼海啸的愤怒所取代，犹如海潮，一浪压过一浪。
“杀了他！”
不知是谁这么说。
“杀了他！”
所有人都这么说。
国王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的理智已经消失殆尽。他使劲自己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权杖掷向了跪在场中的他。
准确度很低，甚至连方向都没有找对。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我要死了吗？”
他愉悦地低声自嘲，没有人会听到这个声音。人们能听到的，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种无尽的愤怒。
“杀了他！”
甚至连天空中将要落下的雨滴，也为之暗暗颤抖。
“喂，艾莉卡！”
维提斯一边招手，一边向村末的那间小屋子招手。那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主人去年已经死了，现在是他的独生女生活在里面。
“什么事情啊？”
从门内慢慢踱出的，是一位让人不得不说是感到惊艳的少女。
让人感觉到温婉的黑色长发，末端有些不自然的卷曲。除此之外，还有她长长的睫毛，美丽的笑脸，还有说话时那小心翼翼的语气。
一切都指向，这是一位引人爱怜的少女。
“明天我家的花田里的花就全都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维提斯满怀希望地询问着。在这里，假如一位少年邀请一位少女去看花，那可真是天大的事，可以有九成九的几率认为，这位少年的心，已经被那位少女所俘获了。
她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笑。
“维提斯，我……你应该知道的。”
“但是我还是——”
“不要说了，我很感谢你哦，能够如此关心我的人，我已经很满足了。知道明天为止，我也一定会笑着度过的。”
“………………”
维提斯看着她远去，她必须处理自己家里的田地。
他的心中，仿佛被利剑刺穿。他想说什么，手已经伸出去了，却什么也抓不住，指尖碰触到的没有任何温暖，只有那冰冷的风。
“为什么，这样一个温柔可人的少女……会是给我们的国家带来诅咒的人？我不相信！”
风没有带走他的声音，人们只看到随风颤动的花瓣，还有一位静静孤立在那里的少年。
艾莉卡是被神所遗弃的孩子。
当初神在创造人类的时候，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由“自己”定下的，会为这片土地带来诅咒的恶魔，会是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
明天，她会被处刑。然后诅咒消散，然后所有人就会当做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继续着自己无尽的明日。
可是有谁注意过呢？
她会笑啊，她会像所有的普通女孩一样，如同初绽的花朵一般微笑啊。
她也会哭，她也会生气。她会好好地守护着自己的花田，每一朵鲜花都是那么感谢她。甚至连她身边的清风都携带着花香，让所有人都明白，这里有什么，这里存在着什么。
她的所作所为、她的外形、甚至她的一举一动都与常人无异。
为什么，她会为国家带来诅咒？她会伤害谁？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不会伤害的她，究竟会把这个国家怎么样？
“为什么啊……！！！”
想到这里，愤怒和不争气的泪水就会从他的脸颊滑落。他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那一个个狰狞的卫士将她带走，用最邪恶的刀刃割断她的喉咙。让她的鲜血如同鲜花般凋零，然后——
一切一如往常。
“维提斯，今天你又和那个女孩说话了？我警告你……”
“别烦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父亲说话！”
“我受够了！”
维提斯躲了起来。
他多么想走到国王，不，是全体国民面前，证明自己有多么清白！让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检查过，然后所有人明白，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人，不会生病，不会有霉运，也不会死亡。
可这，多么奢侈！
她……明明也是个爱笑的女孩子啊！只是因为，只是因为这些愚蠢的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让这么荒唐的命运……
让这么荒唐的命运，降临在她的头上！
现在她还在笑么？她一定在为了死亡而恐惧，她一定又害怕又寂寞又悲伤，可是他能做什么？
他是个普通人，一个与诅咒完全无关的普通人。一个从大街上随便抓来，都不会感觉有什么异常的普通人！
“可是，上天让我遇见了她。”
多么可怕啊，如同蜂鸟嗅到了寻找着的花朵。他就这样，不可阻拦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一切，喜欢她那美丽的面容，更喜欢她那纯洁而柔弱的内心。
他想要保护她啊！
当他遇见她的那一刻，就连世界都改变了。
从此他知道，世界上无尽的美好之中，居然有一个这样的定点。他喜欢上她，简直是无可救药。
“我……”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是个，普通人。
“大叔，给我来一杯葡萄酒吧。”
“呀，维提斯还是不要喝酒了，你还未成年啊。”
“无所谓！把酒给我啊！”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维提斯的反常，酒保大叔连忙连拖带拽地把他丢进了酒窖里。
“我刚才差点想把你吃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
显然，这是为了借酒浇愁。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啊……”
维提斯随手拽过一只脏兮兮的酒杯，把它放在酒桶的龙头下面。
“说来听听。”
“我怎么……说啊。”
他软绵绵地拧开龙头，醇香的葡萄酒涌了出来。
“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
“拜托怎么可能有这三种以外的感情啊。”
“那就算了……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喂喂，酒都满了！流出来了！”
酒保大叔迅速而有力地关闭了龙头，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摊酒洒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的尽是酒香。
“你这个败家子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一定是为了爱情而来的吧？”
酒保大叔心疼地用抹布擦着地面。
“哎？”
“果然，今天可是得不到姑娘芳心的小伙子聚会的时候。”
“别把我和那些家伙相提并论啦。”
“啊，总之是把你的话套出来了，那么有什么烦恼？只要多交一杯酒钱，我毕生的知识都可以为你所用哦？”
“大叔你表情好猥琐……缺钱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维提斯被大叔的气势震慑了，尽管如此，他的颓废还是一览无遗。
“有什么事，说吧。”
大叔直起身，一本正经地说。别看他是个外表猥琐的人，其实他内心还是很乐于助人的。
“我有一个心爱的人。”
“嗯嗯。”
“但是她明天就要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叔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维提斯才得到“嗯”的一声回应。
“那样的话，想想办法给她准备个送别礼物什么的，说不定她就会为了你而留下来吧？”
大叔充满自信的眼神让维提斯有些莫名的安心。
“留不下来的，无论是怎样，她也一定会走。”
“哦？”
大叔点点头。
“这可很难办啊，无论如何都要走呢……既然你为之纠结，应该是很放不下她，对吧？”
“对。”
“可不可以和她一起走？”
“这……家人不会同意的。而且她要去的地方……我估计，这一辈子都去不了吧？”
“很远……对吧？”
“啊。”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维提斯觉得，大叔应该是没什么办法的吧。毕竟，这种离别是许多人都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就追上去怎么样？”
“不是说了，家人不会……”
“不，我觉得还是追上去的好。因为啊，你很喜欢那个女孩是不是？”
“是。”
“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吧。”
“我想是的。”
“那么至少和她说声道别。要知道，大叔我可比你做得好多了，当年为了追你大娘，我可是历经千险，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前进的啊。”
“我记得大叔……你以前是雇佣兵对吧？”
“没错！我可是为了她，一人挡下十个人的围攻哦！”
“可是大娘……”
“啊……我那次出去，就是忘记说了一句再见。结果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床铺上的灰尘厚得可怕。”
“……对不起。”
“没事，疾病不是任何人能决定的事。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维提斯举起酒杯，喝下了一口。
“我想去说句再见。”
“就这么晚了吗？”
“哎？”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再离开了，我绝对不会去做什么任务，而是陪在她的身边……即使一点点时间也好，我宁可为了她，付出自己的生命。”
维提斯的手停住了，然后，开始兴奋地颤抖。
“大叔，你说真的？”
“我的感情一向很真挚。”
“那可太好了。”
维提斯忽然放下酒杯，径直向酒窖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你的脸很红哎。”
“我想，的确不能就这么道个歉算了。记得大叔曾经对我说过，一旦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即使是一死也要守护到底，是不是？”
“是啊，没错。”
“所以，我想去说声再见。”
“哦？”
“即使我不能再保护她，我也应该……去道个歉吧。一定，可以有人替我保护她，我做不到的，一定有人可以做到。”
“那就祝你好运了，大叔我一向看好你哦！”
大叔看着维提斯的背影，突然，心中猛地，好像有什么东西颤抖的感觉。
仿佛面前的，是年轻的自己。
“杀了他！”
不再只是石子，而是更大的物体落在他的身上。
一声声钝响，他不得不倒下。每一次的打击都很痛苦，就连灵魂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可是他只是在笑。
他做到了是不是？
他可以让她的美继续下去是不是？
她的未来绝不是这摊血污，而是更遥远的，直至天边的，在那里也会有鲜花绽放。
他能够守护自己心爱的人对吗？
他这么想着。
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地化为那一片肮脏的暗红。
还在继续着，人们疯狂了。
雨滴落下来，冲淡着痕迹。这让人们更为来劲的击打着。
“杀了他！”
“杀了他！”
时光在流逝着，他的笑容，终于也因为那一块巨石而消失不见。
远方的天空，那里有一个身影。
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不知为谁，也不知为何，泪水就这么滚落在地上。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一般，她无所顾忌地哭着，哭着。
直到听到那一句，随风飘来的话。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还流连着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到最后了。”
人们在庆祝着。
没有多少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国家没有毁灭，它还活着。
风中，篝火下。
依旧有人舞蹈。
有人吟诵。
有人拥抱。
有人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