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了,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这是华儿村老一辈的建村元老所下来的经验和道理。经历了无数长时间河流的冲刷,变得不露锋芒,把一根根刺头给磨掉了。
可越是磨洗,它们就藏的越深,极少有人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华儿村在建村那一辈,祖先可所谓是神话,先以勇敢智慧开创世界,在困境中同恶劣的自然条件搏斗,建设家园,是这个村子里家庭和社会的支柱。
在加玛帝国统一稳定之前,村子里有人带头爆发过内乱;也有出过神乎其神的炼药师。自一百年以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无论多么荣耀的过往,仅仅只剩下一个空壳。他们丢失的越多,忘记的越多。最后连祖辈的荣耀也忘记了。
不过这或许是好事,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一个家族的落寞,也伴随着有新生的家族诞生,仿佛是质量守恒定律一般,想要往上走必须要踩着别人的身体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有人前进也有人退后,生生不息。
夏日炎炎的八月,华儿村的村民早在好几天前就在偷偷密谋着什么。每天的徬晚,每家每户的汉子们结束完一天的活,来不及休息,就迫不及待的,争先恐后的往村长家挤去。就像是遭到惊扰的鱼儿,齐齐的往洞口钻入。一时间内,村长家门庭若市,门槛都被踏破了。
原本一直安逸过日子的村民,此时也变得异常的亢奋,整夜都在吵吵闹闹着什么。时而齐唱晦涩难懂的咒语,时而传来众人的欢呼声,其中可能还有着惨叫声,叫骂声,哭喊声混合在一起。
男人越是兴奋,女人们却似乎很是颓丧,性子暴烈的一整天都骂骂咧咧的,吵的家里的老鼠和蟑螂都睡觉不能安宁,连夜逃出了这个吵闹的村子。他们的热情,似乎也感染到了早已经沉眠已久的先灵,墓地上蛆虫满布。
年迈已久的老人也同样是絮絮叨叨的整天念叨着,因为村长这次举行的仪式,恰好与当初他们引起战争所反对的东西的性质一个样。
“这算是什么?”老人们心中愤愤不平的反对着,因为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却最终变成了这个依靠巫术邪术来复兴的局面。他们也同样是知道,这个时代早就不是那个男人抛妻弃女,拿起武器去砍杀的时代了。
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老有所用,他们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依然在给年轻人灌输着经验。
这回村子里就完全热闹了起来。
不过倒是苦了那些孩子们。因为村子里的骚动,不能出去玩,不能捣蛋,被迫留在家里帮忙做家务。
不过还是有几个好动的坐不住,偷偷的溜出来玩。
牛二大概就是其中一个吧,正是因为这样子,或许才能躲过一劫吧。
这是一个二十多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茅草盖成的木屋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犹如史前巨蛋。
牛二踩着河中的石块,一蹦一跳的渡过了并不宽的河流。他双脚踏上了干燥被太阳灼烧得发烫的石块上,踮起了尖尖,努力的伸长了脖子,好像是要看清远方的什么东西一样。
在这条路的远处,有一块黑点仿佛正在移动。
牛二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路过的商队。
这可不行!
牛二想着,现在村子里可不让外来人进去,必须要拦住这队人才行。
于是乎,有了这个念头的牛二便一屁股坐在了这块石头上静静的等着这队人的到来,也好劝他们绕路走。
说起来也奇怪,昨天晚上明明是经历了如此怪异的事,但是纳兰嫣然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
作为这次护卫队的队长,哈姆来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被家族逼婚的女孩子了,一路上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大喊大叫,很少能有人能够坐的住。毕竟乖乖听话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用护卫队来押送。
经历了昨晚的事,队伍里很多人都心神不宁了,唯独纳兰嫣然跟一个没事人似的,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发呆。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因为纳兰嫣然拒绝了侍女的跟随。纳兰嫣然是觉得,无论是什么人,大概都不值得相信了吧,反正自己这一去就完全失去了一切。
哈姆作为队伍的领头,一直是在最前面的位置,所以当牛二挥手拦住车队时,也是第一个注意到了。哈姆向着车队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此时牛二跳下了石头,朝着队伍的方向跑来。
哈姆能够作为一个队伍的领导人,他本身的能力也是不能够忽略的。他对于一切实物的细心与警惕不知道救了对于多少次,同时他也待人和善,能够调解整个队伍的情绪和平衡队员之间的关系。
不过也不得不牛二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村里的大人,看到一支斗者组成的队伍,估计会万分小心警惕才对。
“这位大人,接下来可是要路过我们村?”
牛二指了指可以勉强看得到轮廓的村子,那里似乎还有几束缓缓上升的血红烟。从哪里断断续续传来某种特别的声音,像是惨叫声,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
哈姆看了看村子的方向,对比了一下地图。距离目的地最近的一条路貌似必须要经过那个村子。否则就要多绕一段路了。
不过哈姆也没有忘记回应牛二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将右手放在了他的头上,笑着点了点头。
“那…那你们不能过去。”
“为什么呢?”
“那…那是因为…因为……”
牛二抬起了头,他那空洞无光的眼睛顿时就暴露在了纳兰嫣然的眼光中。
纳兰嫣然难得的走下了马车,眼睛却一直是在眺望着不远处的村子。那里仿佛**一般,在这个热的让人汗流浃背的中午,也会让人感到了有几分寒意。
“大小姐?您怎么下来了?”
哈姆问疑惑地问。
不过这也使纳兰嫣然收回了目光,将哈姆上下打量了一番。
纳兰嫣然顿时对哈姆失去了兴趣,就连回答哈姆的兴趣都没有。仅仅是为了寻找刚才她在马车上闻到的土腥味的来源在哪里而有点在意而已。
说起来,就算现在纳兰嫣然依然是纳兰家的大小姐,但是此时的的情景又和囚犯差多少?即使刚才哈姆的语气是用的敬称,但是真实性又有多少?
再一次,纳兰嫣然又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站在她的眼前的,是一位双眼空洞无神的孩子,空洞到令人心疼。这是一双已经化成了纯粹的绝望的眼睛。
“小朋友,你们村子还剩几个人呢?”
牛二没有反应。
“小朋友,你父母呢?”
牛二还是没有反应。
纳兰嫣然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拍打掉了牛二衣服上的泥土。轻声提醒:“小朋友,或许你该回去工作了。”
纳兰嫣然可以确定了,这种熟悉的土腥味,正是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的。这是纳兰嫣然当初沉眠与地底的直觉吧,这是坟墓的味道。
“是呢,要回去工作了。”
牛二终于有了反应,像是人偶一般的,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还请…不要接近村子。”
纳兰嫣然看着牛二回去的方向,那里的尽头正是村子。村子的四周都有这大红大绿的颜色,血红的烟已经被风吹散了。但也把非常恶心的腥味传了过来。
“大小姐……”
“看来那个村子不简单呢。”
纳兰嫣然仿佛在自言自语,面无表情的回到了车上。
这可就让哈姆烦恼了,多年冒险的直觉告诉他,那个村子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不过他最后看了看行程已经非常紧迫的行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哈姆招呼着队伍,慢慢地靠近村子,提高警惕性。每个队员都严阵以待,越靠近村子就移动得越慢。越靠近村子才会觉得心惊胆跳,头皮发麻。
村子四周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诡异的红色布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腐烂的人尸骨和动物的尸骨。到处都是碎了的血玻璃和装血的瓶子。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
夏天的树枝上,绿叶上,因为叶片每天都呼吸暗红的气息和味道,椿树、榆树、泡桐树的叶子都开始带了一些淡红血。
在纳兰嫣然与众人的印象中槐树的叶子又薄又柔软,在日光下那新发的树叶都是淡黄色,线似的叶筋上呈着褐黑的绿,可是这里的,新发的槐叶成了粉淡的红,叶筋红得成了紫褐色。有几个孩子就站在西边的的一棵槐树下,手中都拿着一把铲子,机械一般的熟练的挖着紫红的泥土,每个孩子身边都放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大老远的就能看到袋子散发出的腐臭味。
纳兰嫣然想到不久后那一棵棵槐树的黄叶可能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这里的槐叶比其他的地方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心中就是再怎么压制,也终究无法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