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利娜喝了一杯水,然后打开大门,看着外面。月光下的田地、森林和草原。眼界所及,不见人影。
再看看大门左右、墙外,也都没人。安利娜慢慢闭上眼。
正当她要走回房间,来到走廊上时。
“嗯?”
有个喷嚏声传来,令她停下脚步。她打开走廊的窗子,探寻着屋外和墙边。
还是没见到人影。这时又一声喷嚏,原来是从那个房间传来的。安利娜稍稍打开房门,往里面看去。
一时愣住了。
床铺上,维达缩成一团,边抖边睡。在他身旁,希尔抢了他的被子,大大方方地卷在自己身上。她的金发披散,睡成奇妙的角度。
不知不觉地,安利娜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她慢慢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安利娜来到床边,用力抽起希尔身上的毛毯,挥开她无意识抗拒拉扯的手,再将一半以上的毛毯盖在维达身上。维达很快就不再发抖,瑟缩的身体也舒展开来。
而希尔则像一具自动反应的机械似的,悉悉率率摸到维达身旁,缩起身子抱过去,灵巧地钻进了毯子里。
“真服了你……”
安利娜将希尔脸上的几咎金发拨开,用手指梳到后头去。她又再次调整毛毯的位置。
“谢谢您,穆特婆婆。”
维达突然开口说话,把安利娜吓了一大跳。原来他在说梦话。
“穆特婆婆,谢谢。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就在旁边,希尔也一样闭着眼睛说起话来。她在回应维达的梦话。他们说的都是西侧标准语。
说完。两人都像没事似的,继续沉睡。
俯看着他们两人——
“怎么会……”
安利娜只觉得睡意全消。
早晨到来,森林和草原开始有鸟儿鸣唱。
照耀了大半夜的月光终于不敌太阳的光芒,成了西边天空的一个白影。
维达哆嗦着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但一看见满室的晨光,便立刻想起来了。
维达躺在小窗的右端。他坐起身,发现毛毯都卷到左侧去了,毯子里裹着的金发少女睡得正熟。
想不透自己昨晚究竟是让出了哪一边,他决定不管这个问题,站起来走下床铺。
确定脑袋不再晕沉之后,他扣上衬衫的口子,套上薄外衫,穿了鞋子走出房外。他静静地走着,从后门走出屋外,在那里的水井洗完手和脸再走回屋内。
刚走进客厅,维达就听到一声“早安”。
安利娜向他打招呼。她正坐在桌前,面前放了几本书,还有她的眼睛。
“早安,特拉伐斯太太。”
“不痛了吗?”
“不痛了,谢谢你。”
“我帮你换药,你坐下。”
维达在椅子上坐好,让安利娜拆下绷带。她拿掉纱布,换上一块较小的,再用新的绷带薄薄产了几圈。
换完药后,安利娜洗洗手,端了一杯水给维亚。看着维亚道谢、津津有味地喝下,安利娜把书收一收,放到暖炉旁。书的封面都印着《近代大事年表》,是从三二五三年版,到三二五九年版的。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要是你不想说,可以不用回答。”
安利娜面对着维达坐下,神情认真地问。
“是什么事?”
安利娜深吸一口气。
“你,不,你们两个……是在‘未来之家’长大的吧?”
维达有些吃惊。他想了一会儿,难为情地说:
“我常常说梦话。打扫房间的佣人都笑我,说我是个黏奶奶的小孩。”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这样啊,这么说来,那孩子!就是希尔,她肯定不会主动向人提起这一点啰?”
“是的,她说有人一问起她的家世,就会用无意义的怜悯眼光看她,她会想揍人。我甚至还曾经阻止过她这么做。”
“哦……”
安利娜脸色一沉。
“我们婆婆以前的事,您有听过吧?”
这次换维达问了。安利娜静静的点头说:
“当然,我并没有见过她本人……不过想我这个岁数的斯贝伊尔人,没有人不知道寇拉松-穆特夫人的。”
“是吗?”
听见维达的声音里有一丝喜悦,安利娜的语气却却低沉起来。
“以前的她……”
“以前的她,真可说是全斯贝伊尔万民景仰的人物呀……直到大战争之后,她流亡到洛克榭为止.”
维达静默下来,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夫人流亡之后,斯贝伊尔是怎么称呼她的,你听过吗?”
“没有。不过我能想像。”
“对,就是你想得那样……那是‘卖国贼’的意思,但用的字眼更下等。一个拥有地位和名誉的贵族,支前办了那么多慈善事业,居然战后逃到了东边去,甚至还在那里设立战争孤儿院……人谁也没法想像。当然,人们知道她一定有她的想法才会那么做,却还是觉得他背叛了祖国,大家都很生气……当年的新闻闹得好大呢!有的说‘背叛祖国,在敌国落脚,算什么未来之家’或是‘她想在那儿养育杀我同胞的士兵吗?’之类的。还有写得更过分、更不堪入目的,真得太多了……”
维达瞥向暖炉边的书本。
安利娜的声音又引回他的视线。
“还有,我也是那么认为。我跟那位夫人的立场,就像是完全对立的……“
维达开口说道:
“穆特婆婆常跟我们说‘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去思考、去努力找出路的。不管别人怎么说,能走自己的路,就是一间美好的事’。后来她还说‘就算别人所走的路是否定你们自己的路,你们也不可以一开始就认定自己走的路错了’。”
“哦。”
安利娜低声回应,垂下眼问道: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想知道,就是你们的父母亲……是在什么时候……或者,只告诉我关于那孩子的事也行……”
维达有些意外,之后以不卑不亢地声音说道:
“我们今年十七岁。希尔到家里来,是在我八岁的时候。”
“那是绿岛战争啰……”
“对,我想应该是。”
“……她母亲呢?”
“听说她本来就跟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她父亲是职业军人。”
“哦……”
相对于安利娜的沉重表情。
“希尔刚到家里来时的事,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呢。”
维达却像是很轻松地。
“来家里的小孩,大部分都是父母亲死于战争,也没有人收养,又是从不同的国家来的,一开始当然会怕、会寂寞,还没在大家面前介绍就已经哭得不像话。每次都是其他的小孩过去安慰,说不要怕,以后大家就是伙伴啦……只有希尔完全不是。她把金发一撇,大大方方地出现,也不哭。一把她介绍完,她立刻指着离她最近的我说:‘好,从今天起,我就收你做手下!’”
维达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当然啦!不要说我,连婆婆在内的其他人都傻眼了。有个保姆就打圆场说:‘手下这个字眼会不会不太好?’,她下一句就改口!‘那就说可以信赖的部下。我是上校,你是少校。’”
“……我好像可以想象那一幕呢,好一个刁蛮的小女孩。”
安利娜听得很入神。
“是啊!不管在家伙在学校,她总是比谁都有精神、比谁都威风呢!我大概是哪里哪里特别得她欢心,常常跟她在一起,被她拉着做这个做那个的……啊,这一次也是这样。”
“你是几岁到穆特女士家里的呢?”
听完希尔的故事后,安利娜又问。维达仍是泰然自若,没有一丝不悦。
“三岁的时候。当然,我自己并不记得。”
“哦。”
安利娜辛酸地点点头。
“啊,不过我父母亲并不是战死的。”
“怎么说?”
她惊讶地反问。
“听说,好像是我父母亲亲自把我留在家门前的。”
维达说着,语调一点也没改变。
“……你……你说什么?”
安利娜一时错愕。总算挤出这几个字。
“我好像是大约三岁时被丢在家门前的,是送牛奶的人来才发现我,我就跟着牛奶一起被送进家里。他们说我是特例,就收容了我。听婆婆他们说,我当时好像不会说话,而且不管大人跟我说什么,我都一副呆呆的样子。她说是发育特别晚吧。我父母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才……”
“不过,后来经过大家和婆婆的费心教导,我好像很快就学会了。在记忆中,我倒还没有为语言烦恼过。”
“……这些事情,那孩子也都知道?”
维达毫不介意地点点头。
“对,家里的人每个都知道。希尔听到时更是气炸了。她说要是我的父母亲改变心意要来接回我,他们就是敌人,要家里的小朋友全体动员,以武力把我抢回去,她还站在桌子上像个独裁者似的煽动大家。幸好这事情从没发生过。”
看着维达笑眯眯地说着,安利娜开始回忆起以前和昨天的事。
她定了定神,又问:
“那,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那时我好像没有名字,所以是婆婆帮我取的。家里上上下下都说,那是爷爷的名字,而我自己也很喜欢。虽然婆婆说我可以改名字,但我觉得没有必要。”
“哦……你们的贝佐语说得这么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既然是母体女士教的,那就合情合理了。”
“对呀,啊,不过希尔又是一个特例,她在来之前就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