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真到碟屋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了,而小闵还在睡,他向老板打过招呼,就直接上楼去敲门,敲了一阵只听得里面传来含含糊糊的“再睡一会儿”之类的话,于是他直接拧开门,走了进去,也不看床上睡姿怪异的小闵,直接拉开了窗帘,稍显刺目的夏日晨光涌入昏暗的室内,小闵的房间如同获得生机的荒原,所有东西都熠熠生辉。
小闵横七竖八地趴在床上,脚摆在枕头的位置,脑袋搁在床沿上,鬼知道她一晚上经历了什么运动,眼皮无法阻挡阳光的威力,她翻了个身,嘟囔道:
“爸,别这样,拉上窗帘嘛…”
荀真静静地站在窗边,双手撑在窗户下沿,放眼望着苍凉无声的旧工业区,厂房重重叠叠,让他想起了层峦叠嶂的群山,一样的人迹罕至,一样的鸟殁无声,他喜欢这里,喜欢这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这里显然是时间的遗迹。
没有得到回应,小闵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朦朦胧胧地看到窗户边看着的人,他镶嵌在阳光中,身体的边缘流光溢彩,揉了揉眼睛,她才看清这是荀真。
“真哥。”荀真作为这个清晨看到的第一件事物,有些太虚幻,在小闵的眼中,荀真从来都不具备实实在在存在的感觉,虽然她能看到,能听到,能触摸到,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流露过真实的情感,这让他随时带有拒人于外的气场,他断绝情感上的互动。
他转过头,看向床上的小闵,光芒拂过他的侧脸,使他柔和的面部曲线如此清晰,平时因为心事重重而紧绷的神情也少见的松弛,此刻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安然而静谧。
“我该说早上好还是中午好。”他语气轻松又闲适地说道。
小闵双手撑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
“睡迷糊了?”他走到她面前,用手轻拍了下她的脸颊。
“啊!”荀真的脸近在咫尺,她瞬间惊厥,面红耳赤。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薄薄的无袖睡衣和内裤,立刻将毯子拉过来盖在身上。
“怎么说?让你八点起床,早读,背英语,背课文,答应的时候头头是道,做起来就一问三不知。”他抬头看到小闵的床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的图像是疾虹星的蓝色动力装甲CG插画。
“只有这一次啦…”一谈到学习,她就愁眉苦脸,“昨晚上做你留下的几何题,弄到凌晨两点多…”
“赶快起来吧,再耽搁一会儿就吃午饭了,上午的时间是一天里最宝贵的,经不起这么糟蹋。”
荀真走出房间,替她带上门,小闵又变得浑身没劲儿,往后一倒,看着天花板直叹气。
一直以来荀真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对她流露过多的私人情感,每一次他们看似就要开始更亲密的交流的时候,荀真就会冷冷地抽身而出,留下好感刚刚萌发的对方愣在原地。
实际上荀真算是她憧憬过的对象,成绩好,独自生活,自律,模样也是她们这个年龄段受欢迎的那种,有一段时间她也对荀真有过幻想,可长时间的相处让所有的幻想都磨灭了,现在的荀真,对她来说只是比她年长的老师,但荀真一些偶然不经意的情感流露,却总会撩动她的心弦,假如荀真知道她这些隐秘的想法,恐怕会感叹现在的小孩子竟如此早熟吧。
小闵洗漱吃早饭的时间里,荀真就在放碟片包装盒的架子上看碟片的简介,碟屋里的DVD、VCD全是老电影,这些年里,荀真差不多看了上百张碟片,国外的如:雷德利·斯科特、斯皮尔伯格、黑泽明等导演的作品他几乎全部认真鉴赏过,国内的姜文、张艺谋、杨德昌、陈凯歌当然也不可能落下,他最喜欢的还是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这电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少遍,影片里湿冷黑暗永无阳光的未来都市,在他眼中是那样的真实而富有预见性,那时他总是做着阴冷的梦,或许是和电影里的影像产生了共鸣。
他顺着架子从里往外慢慢地走着,看到感兴趣的封面,就停下脚步看一看背面的影片介绍,他拿起一部《美国往事》的碟片盒,驻足观看背面,这时,有人从里面慢慢地走来,脚步很轻,但不是刻意的放轻,恰到好处,让人不紧张也不至于没发觉。
荀真没有看走过来的人,那人停在他的身边,也拿起一部碟片的盒子看了起来。
“唔,都是些老电影,《公民凯恩》,这么老的片子这里有啊。”那人自言自语道。
这算是搭话吧,荀真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认出是老板的客人,在庭院里见他和老板相谈甚欢,他很久没见到过老板这么开心,两人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你经常来这里租碟片吗?”那人将盒子放回架上,对荀真说道。
“嗯。”
“喜欢看老电影吗,在年轻人里很少见啊,现在网络这么普及,用碟片看电影的恐怕也没几个人了吧。”
“嗯。”
“你和余老板是朋友吗?”
“不算,我给他女儿补习功课。”
“按照余老板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家人随随便便交给外人教育的,而且你这么年轻,能让他如此信任,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是相当不一般啊。”那人说道。
荀真第一次转过头看着这个人,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头白发,形容消瘦,像是大病初愈,身高与他相仿,准确说应该高一点,一米八三左右,身穿灰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如果不那么瘦,是个很有气势的俊朗大叔。
“那又如何?”荀真发觉自己的语气带着挑衅的意味。
“余老板和我是多年的挚交,我在外工作多年,今次好不容易才来见了他一面,感慨万千啊,他的朋友,对于我来说,当然也是朋友,如果我有什么话冒犯了你,还请见谅啊,我的本意如此,希望你能理解。”
见荀真依旧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他笑着伸出手说道:“鄙人姓一之龙,名介川。”
荀真见他伸出手,有些为难,他完全不想和他握手,也不想认识他,他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但是想到他是老板的朋友,于是握住了他的手,回道:
“荀真。”
“唔,敢问荀是哪一个荀?”
“草字头,下面一个七旬的旬。”
“好名字!”他赞叹道,“荀真,寻求真理,いいですね(真好)!”
“谢谢。”他收回自己的手。
“可惜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朋友们多聚一聚啊,只要身为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身不由己的,唔,又自说自话了,光阴如金,我得离开了,有机会的话,改日深聊,再见了,荀真君。”
“慢走。”
一之龙对他点点头,往外走去,荀真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勉强自己说话了。
“唔,对了。”那人都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来,“这是我的名片,荀真君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或者有疑问郁结于心,鄙人一定全力以赴,答疑解惑。”
名片递给荀真,他犹豫了下,接过来,一之龙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纯黑的名片,分不清正面和反面,一面是一串数字,估计是电话号码,另一面,印着一只眼睛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