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所谓失去记忆,就是失去一切。
对拥有‘自我’的意识来说,记忆,就是承载其所有意义的基石
经历是记忆,知识是记忆,两者促成名为‘思考’的活动,思考是记忆的孩子。
每一个‘我’,都是由记忆聚合而成的,那些飞散在时光片段里的经历,一片一片地构‘我’,后天学习的知识,表达出‘我’这个名词的概念,并赋予眼中万物以意义。
但现在,他除了那一道光,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忘记了所有知识,以至于自己没有词汇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和处境,也忘记了所有的经历,只剩下那一道光。
他想抓住那一道光,他本能地感到,似乎那一道光可以解答一切困惑,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困惑的,因为连困惑的意义都忘记了,他就像一粒趋光的原始细胞,机械地追赶着光芒。
孤独,是最可怕的东西,有思想的物体总是渴望着陪伴,因为当他独身一人的时候,就会感受到宇宙的浩瀚无垠,而宇宙本身是无意识的,渺小的意识在感受到深渊般的无意识后,就如同一滴温水滴入了冰凉的大洋。
他能感受到孤独,说明他拥有过记忆,拥有过记忆,说明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无意识的深渊。
那一道光,是泄入深渊中可贵而易逝的温暖,他悲怆地将其置身于怀中,像个婴儿,蜷缩着身子,爱着她,依赖她,信任她。
“真真,自己去玩哦,爸爸妈妈很忙,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哟!”
“好。”
三岁的孩子乖巧地跑到一边,坐在阳台外的台阶上,看着天上云。
“你家小荀真好乖啊,其他孩子都野得不行,整天像猴子一样窜上跳下的,就他老老实实地看书写字,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啊,也给我们提供点经验呗。”
“啊哈,我们从来不管他的,他打小就这样,我和孩他爸倒还觉得他过于安静了呢,男孩子要活泼点比较好吧。”
五岁,在学前班被同学欺负,孩子们在‘娘娘腔’的欢呼声中将他的裤子剪成了裙子,那一天,他任由那些人摆弄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着恶意降临在自己身上,他细细品味着,待施暴结束后,他流着泪安静地走回家,只是流泪,连一声啜泣都没有。
“外公,我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他睁大红红的眼睛,问道。
“哎…荀真啊…”老人叹了口气,“你还太小,我真的很难用合适的词语向你阐明这‘恶意’的根源啊…”
“求你了外公,告诉我好吗?”
“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不一样?”
“其他小朋友喜欢玩具,喜欢扮演士兵将军游戏,他们很活泼,而你不一样,你喜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看连环画,看故事书,你比他们乖巧,比他们懂事,模样还比他们可爱,班里的老师最喜欢你了,所以你的同学们才会这样对待你啊。”
“看连环画,看故事书不对吗?懂事听话也不对吗?模样不是爸爸妈妈给的吗…”他委屈地低下头。
“这些都没错哟,”老人抚摸他的头,“人呀,是很难接受和群体差异过大的个体存在的…”
“我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
同一年,千禧年事件发生,‘万国宫宣言’传遍全球,变种人三个字成为新世纪的主旋律,五岁的他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不止是爱好和性格与他人不同,他自以为人皆有之的那只‘无形之手’,实际上是他的‘天赋’,他是变种人。
2008年,十三岁,老人终于倒下了,他终日守在外公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荀真…”老人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要你记住,要永远记住…天赋,不是诅咒,但…也不是祝福…你要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最终让它成为祝福…或是诅咒。”
在处理老人遗物的时候,他翻到了母亲曾经的孕检诊断书,从这张诊断书开始,他再也无法将‘天赋’看作祝福。
他知道了自己曾经有个兄弟,或是姐妹,和他一同在母亲的腹中相处了六个月。
而那个同胞,却凭空消失了,被生下来的却只有他。
他明白,他杀过人。
就在母亲的子宫里。
这是原罪。
从此以后,他更加地远离人群,彻底地封闭自己,很奇怪,越是这样,他的天赋,失控地越加频繁。
2010年,十五岁的夏天,台风入境。
天赋彻底失控,他粗暴地分解着以自身为半径二十米内的一切,他将自己流放在无人的旧工业区,在风雨中矗立。
2012年…
他从空中坠落。
从光的缝隙里,看到这一幕幕,这一个个碎片构成了一个叫荀真的人,他只是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支离破碎的人,他却不知道这个支离破碎的人其实就是他,就是这个意识本身。
因为他不能理解,连自身是个什么都不能理解。
残破的灵魂游离在无意识的深渊里,渴望着温暖,却不知道怀中就是火种。
夜深人静的住院部,紫发的少女赤着脚走过被月光照亮的走廊,来到病房前,推开门,她没有惊动睡在外面的护工阿姨,足过无声,连空气都没有掀动涟漪。
站在床前,看着安睡的荀真,她露出笑容,即便这笑容带着悲戚的味道。
“升华后的世界…太广大了,我怎么呼唤你的名字,都得不到回应,”她俯身对他说道,“却没想到…原来升华的只有我自己,而你,早已坠落。”
她眼中的荀真,支离破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生活,夺走了你的一切,而你,却总是默默承受,”她躺在他身边,“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永远待在你身边,就像当初那样…可是,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残缺的你,时候到了…荀真,我们该永远地别离了,但是,临走前我会做我该做的,为此我不奢望你会感谢我…因为…这是我应该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