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类自身拥有给予他人以“制裁”的权力,那也就意味着,有相应的人类被给予了“被制裁”的义务。
得到权力之人因制裁之名而高傲自大,得到义务之人因被制裁之罪而卑劣不堪,人们各自履行自我的权力与义务,以维持所谓“善与恶的平衡”,这是教会所秉承的秩序之一,也是他们针对患者们的说辞。
听说很久以前曾有不少人对此发出过质疑……但,在患者日渐增多之后,这样的声音已经很少能听见了。
至于原因……
看着眼前这个在病症的折磨下不成人形的存在,看着这个在常人眼中毫无疑问会被刻上“怪物”烙印的人类,答案早已无需多做解释了。
“魔女……大人……连你也……要阻挠我……吗……”
在迈过刚刚的拐角后,巷子里已经只剩下唯一的一条通路,因病症而几乎失去人类外表的患者吃力地扶着墙壁,仿佛刚刚的气势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力。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这是在仔细观察他那肿胀扭曲的脸庞后得出的结论,尽管无法断定,但以他的说辞来判断,至少他是我曾经有所交流的人……或许是病院的成员之一,这张面容,我多少有些印象。
“……雨城准燕、是你吗?”
我隐约记起了那个记忆角落里模糊的名字,那是个因为被妻子抛弃而患上病症的中年男子……我原以为有病院的几个出了名的美少女在身边他可以多忍耐一段时间,结果,还是被自己的幻想所吞噬了吗……
“……”
他并未回答我,但脚步却放慢了不少。
“有什么是可以对我说的吗?也许我能够成为你所需要的倾听者。”
我会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雨城还有救,只是,对于他,以及对于我自己,应该都希望能得到一个更加舒心的结果吧。
所以我希望雨城能在了解现实的情况下死去。
雨城是“罪者”,与血遗症患者不同的是,罪者的病症是因自己的天性才沾染上的。所谓的“病症”——对罪者而言,也就是“偏执幻想症”——就像其名字所表述的那样,人类对某件事抱有过于偏执的看法,并影响到自身诸多方面的话,就有可能会沾染上这一病症。
这似乎是印刻于人类基因里的东西,也仅仅只属于人类……在对其他生物的观察中,从未有过类似的病症状况出现过。
即便是始终包庇罪者的我,对于人类天生被赋予的天性也无能为力。
而幻想症的患者们,会被无法由自身所抑制的幻想不断侵蚀。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甚至自己所做的事,别人所做的事,一切都会被幻想所扭曲,直到罪者的生活从最初的一点点异常到最终的完全失控。
凭借罪者自身无法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更为糟糕的是,病症的表现仿佛是神明为人类所埋下的恶作剧之种一般,这些不受控制的幻想从来都只会向着“恶”的方向不断滑坡,它们一次次地以病态的方式满足患者自己的欲望,同时,也在一次次地操纵着患者们破坏身边无辜的一切。
无论是否有抵抗幻觉的意志,罪者们往往都会失去理智,或是对幻想妥协,或是在真实与幻想的分界线里迷失自我,直到死亡——没有他人帮助的话,他们所迎来的结局,无一例外只会是最为残忍的一种。
没有他人帮助的话。
我所选择的……或者说,我所希冀的方式,是尝试去抹平罪者们内心的伤痛记忆,帮助他们找到在幻想与自我之间找到平衡的途径。
而教会所选择的,则是彻底的“抹杀”。
只是,无论我多么厌恶教会的做法,考虑到我至今为止的成功率,我也没理由完全否认他们“提供帮助”的方式。
“不要……阻止我……”雨城颤抖着身子,手臂扭曲至极为诡异违和的角度,够到了插在背后的厨房刀,“我的妻子……在等着我……”
“……你的妻子在三年前就已经抛弃你了不是吗?”
对罪者们诉说真实是极为残酷的做法,如果是刚刚因幻觉而犯下重罪的罪者,这么做或许会让他们在认识到现实的一瞬间选择自杀……但雨城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的阶段,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刚刚……找到她了……她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啊啊啊啊啊!!”
也许是在途中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雨城突然抱住了自己的硕大的脑袋,蹲在地上痛苦地撕扯着自己松软的肌肤。
雨城的偏执,或者说他得病的原因,来源于被妻子抛弃所受到的巨大打击。
具体的理由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道上寻找着妻子的身影……但已经被病症所影响的他把所有的女性都错误地认知为自己的妻子,并且在无意识间使用暴力试图将自己的“妻子”带回家中,当时的他最初是被视作诱拐犯而遭到追捕的,教会插手则是我对其进行保护之后的事情了。
由于雨城的病症完全来自于失去妻子的痛苦,因此一开始是由我戴上魔女面具来假扮雨城的妻子,以安慰他日益脆弱的心绪……但由于我的身份,一次差点暴露的危机后,我决定将假扮雨城妻子的任务交给病院的一名护士。
那之后我就很少听到和雨城相关的消息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护士已经失败了吧……但愿她没什么大碍就好。
而从小夜的说辞来看,雨城如今应该是将小夜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我想做些什么。
但,恶劣的幻想已经在侵蚀并改造他的肉体了,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早已影响到了大脑内的思维,这种情况下要改变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幻想”最终会侵蚀罪者自己。
当贪得无厌的病症难以通过破坏来得到满足,它们便会把目标盯向自己的主人。到了这一步的话,罪者难以抑制的幻想会逐渐作用于他们自己的身体,最终将其变成真正的怪物……失去人类的思考方式,失去人类的行动方式,失去人类的外貌特征,直到死去,不再为人。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经过刚刚那一次迟早会到来的打击,重新站起身的雨城逻辑已经开始变得混乱不堪,彻底沦为了幻想的傀儡。他猛地拔出了插在身上的厨房刀,朝我咆哮了一声。
啊……这样也好。
我对着逐步向我逼近的怪物,抬起了手。
既然你已经不再是人类,我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
“‘善者隔离’。”
人类制裁人类的行为,是一种毋庸置疑的“高傲”与“自大”。
但对方不再是人类的话,“制裁”的行为也就不再是权力,而是一种义务。
「雨城准燕。
罪名,“贪婪”。
以制裁之名,施以“剥夺”之刑。」
不灭魔女真正的力量,正是羽姬的那次痛哭所带给我的觉醒之力。
“裁决善恶”的力量。
“抱歉,我救不了你。”
看着人形怪物因刹那间被剥夺双腿的控制权而踉跄倒地,在它挣扎着蠕动身体的期间,我捡起掉落到脚边的厨房刀,轻轻递到了它的手边。
“所以至少,我会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这是你最后一次与恶魔对抗了,雨城。”
它在接触到刀柄的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腾起了恶臭不堪的庞大身躯,暴躁地晃动着。
挣扎了大约半分钟后,他突然将手臂扭向了近似骨折的方向,拿起了被丢在地上的刀,然后,猛地甩动了持刀的臂膀。
哧。
“晚安,做个好梦,雨城。以及,恭喜,你成功了。”
看着用刀尖刺穿了胸膛,就此失去气息的雨城准燕,我不由自已地露出了笑意。
如果幻想成为了自己,或是自己已经和幻想合为一体。
那么无论变成了哪一种状况,只要自己还有一丝想要反抗的期望,所能得出的结论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杀掉自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