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后山并没有高到气候比周围异常的程度,整座城市都沉没在云层之下、连细小的光线,黯淡的霓虹,也恍惚在连成幕布的雨水之中,变得暧昧起来。
已经不是落下那种温柔的词汇。
水珠如同要将躯壳击碎一般爆裂地倾泻而下。
我望着躺在寺庙之中的优。
果然那还是不能称之为寺庙,比起给人祭拜,倒不如说是雕像的居所。
搭建的秘密基地都更为宽敞、优就蜷缩着身体,靠在小小雕像的一旁。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仅凭简陋连接的树枝可抵挡不了这样猛烈的暴雨。
回想起曾经在屋檐下看雨的时候。
我煞有介事地对优说,雨水尝起来稍微有一点酸味。
但是害怕把衣服浸湿的我们,当时并没有伸出手。
真的长大了吗。
我看着她的侧脸。
轮廓依稀有几分相似。
可鼻尖、眼睫,嘴唇,额头。都不一样了。
她成为幽灵究竟多久了、她在这里徘徊究竟多久了。
又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实体化——
又是什么原因才——
与其说那是长大成人的她。
更像是断绝了中间的十年,只留下不得不成为大人,却依旧幼稚的小女孩吧。
雨水交缠在林间。
又碎落在地面,和树叶的残片混杂在一起、撞起复数的回响。
将视线也一并朦胧地附着。
但还是有黑色的东西窜动着身影,扭曲成不成形的怪物。
这两天优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随之聚集起来的黑雾也越来越多。
渴了姑且还有雨水,腹饿却剥夺着体力,冰冷又篡夺走体温。
我掀开细长玻璃瓶的盖子,将里面暗色的血液饮下。
雨声骤然而止。
透明的水珠停滞在空中、曲线地反射出周围的景象。
神经燃烧了起来,身体变得滚烫。从皮肤冒起小小的雾汽。
然后光影交错。
一瞬间怪物的头颅从身躯分离。
停滞的水珠倾泻坠落。
将怪物溅射的鲜血冲散消融。
但没有结束。
只要优沉睡的期间,这样的怪物就会不停地成型。
我感受着被恶魔之血强化过的技能,机械般重复挥砍的动作。
说起来,什么时候把小优的小字去掉了呢。
在我的记忆中,就算是现在的她,也犹如看着过去的她。
像是蹲在街角哭泣的样子,躲在我身后,小小地攥着我的衣角。
看着女仆小姐和观测员,怯生生的眼神。
不、但是她确实不想要成为只存在于过去的东西。
即便是以这样异常的方式。
会自己擦干眼泪、从我的背后稍微迈出脚步。
即便觉得害怕,也还是努力地向他们搭话。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果然还是叫优比较好。
啊、要是什么事情都能是戏剧般的愉快结局。风雨过后也一定能看见彩虹吧。
可视线被血雾覆盖。
血雾被雨幕覆盖。
雨幕又破散在地面,与残留的积水碰撞成猛烈的涟漪。
就算有彩虹,也一定会被暴雨所撕裂。
就算发出喊声,也一定会被嘈杂淹没。
但今天就是白色情人节了。
再过几个小时百鬼夜行就会结束、也该回归日常了。
像捡到小狗那样,悄悄养大后才被父母察觉,也办法被说什么吧。
黑色怪物越过我朝着优飞奔而去。
被强化过后的视觉轻易地捕捉到那样的动作。
我将腕带化作的长剑投掷而出。
剑尖刺穿它的头颅,随后整个身体都散成了雾气。
趁着这样的空隙,最后的怪物也企图越过我,跳向优的位置。
可足够了,还有神垣的手臂。
扯住它的脚部,狠狠地拽向地面。
然后抬起头,对准头部,一拳一拳地击打。
将那本不成形的头颅打到粉碎成雾状。
失去了施力对象的拳头砸到地面。
溅起残叶碎片下的泥土。
衣服本来就没有换过,现在更是变得像野狗一样。
果然我也是普通的人类,光靠恶魔之血没有办法消除困意。
强忍着疲惫也是有限度的。
我靠着破旧寺庙的外围坐下。
要说的话,我也是个节能系男子。
能不动弹就尽量不动弹。
闲的时候可以发呆一整天。
可为什么会像现在一样如此拼命呢。
就算是青梅竹马,有到如此的程度吗。
再珍重的回忆,如果被附加上有长度的时间,也会消磨得一干二净才对。
理所当然会抱怨吧。
这两天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
优也时常在沉睡,连话都没说上两句。
洗澡倒不如说是淋雨。
这种程度的淋雨又像是单纯地在被天气攻击。
“阿八……”
“你醒了吗。”
从一旁传来微弱的话语。
眼角还挂着泪痕的样子。
可我并不是会被眼泪所欺骗的人。
“果然还是——”
“不用强行说话啦,困的话就睡吧。”
熬过了这两个小时就好。
我想想、先不提这两天旷工会让社长生气到什么程度,总之带着你是肯定回不去的。
那就逃吧。
去找勇者少女,让她把我们传送到异世界去。
那样的话地球的恶意怎么也追不过来吧。
不对,要是勇者少女也是敌人怎么办。
优张着嘴唇、像是在说些什么。
可微小的声音被雨幕给覆盖,只会让人觉得心疼而已。
大概就是劝我放弃的话语吧。
醒的时候并没有少说着的话。
最开始揭露了相互欺瞒的伪装,自白是幽灵的事情,也是这样打算的吧。
[放着我一个人不管就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已经足够尽力了。]
尽是那样的话语。
即便是小时候的我,也没有去做过什么拼上全力的行动。
她总是笑盈盈地看着还没有开始就放弃的我。
好奇有一天我会为了什么而前行。
结果最后,就连和她分离的那天,我也既没有追着车跑去送行,也没有站在她身后挥手。
就这么待在家中,发了一整天的呆。
所以我才不甘心。
她明明可以,拥有正常的人生。
小学毕业、初中毕业,进入高中。
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交往,一起在放学的时候买甜点,周末的时候去逛街。
做一些很有女孩子味道的事情。
我很不甘心。
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未来都断绝在了十年前,止步不前,只留下空洞的回忆。
照片里的她,容颜绝对不会再变化,身高不会再成长,头发也不能蓄长。
那只是一幅没有生命的画而已。
在看到幽灵的她、拥有她本来应该得到的外表的时候。
我庆幸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是幽灵也没关系,也可以重新开始。
可,因为是幽灵,才有关系。
一切就像是巨大的玩笑一样。
从天上泼下来这样连绵不绝的水,恶狠狠地砸到我的头上,对着我放肆地嘲笑。
这让我。
不甘心——
优渐渐合上了双眼。
黑色的雾气又涌动起来。
我站起身,捡起一旁保持着剑的外形的手腕。
我们以前也憧憬过。
到了初中的时候,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大概到了初中的时候会更加中二,她说初中开始要好好学习才行。
到了高中的时候,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就算到了高中,我也是从初二病变成高二病。
她说因为初中努力地学习了,所以高中不会那么辛苦。
可以去临近的城市,找喜欢的甜点。
也可以在暑假的时候,到稍微远一点的海边,不是这里的海边。
要更宽阔,蔚蓝,可以潜水的那种。
那个时候不得不穿泳装吧。
说不定她会成长到能够将高二病的我也迷住的身材——
但是没关系。
即是断绝在了十年前。
变成了幽灵。
从现在开始就好了。
所以放心吧,放心睡就行了。
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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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身体都变得有些摇摇欲坠了。
恶魔之血的效力在减退。
手机早就没电了。
天色也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夜晚和凌晨漆黑得看不出区别。
“还有十分钟。”
从林间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不同于树叶的回响,像是雨水碰撞到雨伞的声音。
而那个持着伞的小巧身形,对着我这么说道。
“怎么了?一副野狗看到前主人的模样。不是欢呼而是龇牙咧嘴吗。我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招致仇恨的事情。”
是社长。
漂亮的金发盘在脑后。
有两束弯弯曲曲地垂在两鬓。
像是大小姐模样的少女,却穿着纯黑色的西装。
如果百鬼夜行结束,想要逃过轮回,残留于世的幽灵就会被消灭。
她持着黑色的雨伞,一点一点朝着我靠近。
然后在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别把人说得像是麻烦一样。”
“就是麻烦啊,社长,如果你放着我不管就好了。”
“别说蠢话,叛逆期吗?”
这样细小的交谈。
在嘈杂的雨声中却足够清晰可闻。
我们保持着距离,缓缓地挪移着脚步。
“差不多就是叛逆期那种感觉吧?毕竟就算是我,偶尔也有想要任性的时候。”
“那可真遗憾呢,成为恶役的时候,你可就已经失去拥有叛逆期的权力了。”
“真过分啊,连叛逆期都不允许拥有,这是什么样的黑心公司。”
“我这样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当社长的话,会是纯白的公司吗?”
我笑了起来。
社长也笑了起来。
完全没有笑意、如同埋怨般笑了起来。
她的雨伞划开雨幕。
轻轻旋转了一下,边缘的水珠散开,和暴雨的帷幕融汇到一起。
朦胧得有些漂亮的样子。
我将剩余的恶魔之血一饮而尽。
“还有准备那种东西吗,是说最近的你怪怪的。”
“毕竟不是考虑,这种该最终boss出场的机会,社长你可不会错过。”
“那你呢,主角吗?”
“不,我想——”
是那种电影里为主角掩护,死在枪火中的配角吧。
只是即便如此。
血液再度滚烫起来。
身体蒸起一片片雾汽。
雾汽又浸染冰冷的暴雨。
不管是恶魔之血,还是变身腕带。
都不是为了提高胜算。
毕竟一开始就没有胜率可言,倒不如说是负数。
但是,配角可不能在主角撤离之前逃走。
随着五感的爆发性增长。
周围都如同停滞了那样缓慢下来。
我在这样慢速的世界中,对着那个人——
抬起了剑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