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思考,正义是什么。
可我并非勇者,只是个小小的反派而已。
我想起了电击实验。
两个实验者——一个人扮演学生,一个人扮演老师。学生要是回答错了问题,老师就会拨动控制器上的开关以电击作为惩罚、从无害的15V到严重的450V。
而彼此两人却以墙面相隔,只听得到对方的声音。
但真正的实验者只有老师一角,学生是研究者的一员。
他们播放提前录制的惨叫,让老师忍受着良心的折磨,在研究者冰冷的催促下不停地提高电击的强度。
大多数人都选择摁下最高的电压,即便他们犹豫着、挣扎着、痛苦着。
而最后在被质问为何摁下足以致命的电压的时候,他们抱着头崩溃地指着研究员——“是他逼我的。”
后来那位实验的构想者写了一本书——《平庸之恶》。
那谁是恶徒——
这里面又是谁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我并不觉得那群选择了致命电压的人能够称之为恶人。
而社会似乎也并不这么想。
实验者被称为“电击人的魔鬼”,就这样一直饱受谩骂直至去世。
他们以高位的姿态俯视着人性,愚弄着受试者,他们指示普通人犯下错误,却还要指责他们是“平庸之恶”——
所以他们才是恶徒吗。
后来大多数受试者都寄了信,信中表述着他们的感激之情与荣幸于参加这样的实验。
因为他们学到了——自由意志的重要性。
正如研究者所言——独立思考的意志,才是走向自由的第一步。
我是从社长那里听来这个故事的,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个所谓的服从性实验并没有教给我什么东西。我只记得社长说,有些人并不一开始就是恶人,只是被世界逐向了恶。
当时尚懵懂的我问社长,那我们是什么。社长说,我们是恶人的救世主。
可最令我感叹的并非是何谓恶这件事。
而是此刻我才察觉到一直以来我都没能拥有意志的自由。
并非被谁剥夺了那样的东西,而是我本身就是如此消极的人。
不去为未来做打算,也不曾烦恼以后的事情。
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闲散而又颓废地过着日子。
因为一切交给社长就好了——
因为一切都由社长来决断就好了。
我丝毫没有思考过和社长分离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我又隐隐地察觉到我或是社长,会离开这个满是回忆、狭小到称不上公司的二层平房。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
“阿八?”
“啊,抱歉。”
我放下手中的物件,将它收进方形的纸箱。
三个月前,退役魔王在恶魔的世界找到了我。
我捡到的那些破烂玩意被破解开了,那像是被谁封锁起来的碎片,一共有六块,恶魔的世界中有三块。
退役魔王在一旁翻捣着我装进背包里的东西。
我也没想到时常在恶役应**流版上聊天吹水的沙雕魔王居然是个女性这件事。
“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switch,新出的游戏机。”
“我听说过!不对、你带这干啥。”
“不是要去异世界嘛,我怕路上显得无聊。”
“你又不是去度假的!”
魔王收走了我的游戏机,我看见她从背后悄悄把游戏机塞进了她的行李中。
为了寻找剩下的三块碎片——我们决定去到探测到同样痕迹的另外几个世界。
这大概是很漫长的一段旅程,所以我才回到了地球整理行李。
我并不想拜托社长也和我一起去,更别说自从恶魔少女死掉之后她就一副魂不失守的样子。
这并不是恶役公司的轻松外派工作——而是我想要弄清楚难以思考出答案的某些问题的旅途。
我翻到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年幼的我牵着社长的手,摆出一副讨人厌小鬼头的表情。
而坏笑着的社长像是会带着小孩去砸学校玻璃的太妹。
那个时候刚被收养不久的我逃到了外面和野狗打了起来,只是为了一个包子而已。
而看到找到我的社长,以为会挨一顿训斥之类的。
可她帮我和野狗打了一架,弄得浑身是泥,然后捡起包子狠狠地抛向了河里。
[以后再也不需要吃这种东西了。]
她温柔地笑着。
可社长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在几小时之后我就知道她露出那种笑容的缘由。
因为她把我扛去了诊所,打了一针狂犬病疫苗,剧痛无比。
这个照片就是出了诊所之后拍的。
“阿八,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退役魔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扫视着桌面的东西。因为太久没有人回来的缘故,上面都盖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想再做一遍打扫。”
“唔……好吧,我去帮你打水。”
我向她点了点头,把照片放回抽屉里。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暗自崇拜起了社长。
不是现在那样摁着勇者们打的社长,而是和野狗缠斗得一身是泥还能爬起来开心地笑的她。
可是我却并没有因为成长而发生什么变化。
我并没有成为杀伐果断的恶人,更没有成为乐于奉献的勇者。
我只是有着平庸之恶、一味依赖着社长,从她的身上寻找着安定感。
可我看到了面对扭曲亲情的社长愤怒到浑身发抖的样子。
也看到了在荒漠世界不得以杀害原住民的社长哭泣的样子。
她并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也坚强到什么都无法将她击溃。
她只是一直一直孤身一人地前行,才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而我自以为了解地倾慕着她、想要成为她的依靠、却只是单方面地依赖着她。
如果没有社长的话,我又是否真的存在呢。
存在是个很玄奇的事。
并不是活着就足以称之为存在,不安定的人总是在追寻着自己的存在。
有的大张旗鼓宣扬着自己,有的视线向下看着比自己低微的家伙。
而我选择着最为过分的做法。
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社长的身上、简直就像寄生虫一样。
我露出怪异的微笑,拿起湿润的毛巾,擦拭着社长的办公桌。
我总是说着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就这么逃开了一切,毫无自我地随着本能而生活。
可现在才发现,逃避既可耻,也无用。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
也拯救不了自己。
单是这样贫弱的无力感,就足以让我的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我又想起恶魔少女消散之后,社长那无助而又悲伤的表情。
我想去拥抱已经比我矮了不少的社长。
却没有资格去触碰那承担着远超我想象之物的小小身影。
“啊、魅魔小姐发来信息了,哦哦,说是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已经解析完毕了。”
“是吗。”
退役魔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并没有太多说话的欲望。
只是身陷莫名的囹圄,连呼吸都变得沉闷得令人烦躁。
“你们要去哪?”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我回过头,却立刻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不满。
那是社长。
她倚在门旁,抱着双肩,面无表情地望着这里。
“啊,社长酱。”
“家里蹲魔王,把后面那个字去了,太怪了。”
“我们要去找几个石板。”
“啥石板。”
“不知道。”
“唔……你们要去找不知道是什么的石板?”
“不是,正因为不知道那个石板是什么,才要去找它们。”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理解——”
“那就不用理解,倒是社长你怎么回来了。”
我平稳了呼吸,开口说着。
她摇了摇头,坐到桌后的椅子上。
“回来拿东西。”
“是吗。”
“是的。”
我为这样的对话感到了烦躁。
有些粗暴地甩开了手上的毛巾,丢进退役魔王放在一旁的水盆里。
“所以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解释啥。”
“你总是……”
我看着她那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表情,突然觉得生气起来。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从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交给我’‘交给我’这样说着——可是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是说出来有用吗。”
她只是用平静的声音回复着。
“把不想说出口的东西说一遍,会让事情变好吗。”
“……”
我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也放弃了言语。
只是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收起了自己的背包。
“该走了。”
“欸欸、但是阿八……唔、社长酱她——”
“该走了。”
“好吧……那,再见?”
因为公司里的魔法阵错综复杂,魔王的定位容易受到干扰,所以转移的阵法设在了我的家中。
现在只要出门就好了。
可是我却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并没有迈动脚步。
我听到社长的呼吸声,听到魔王小小的踱步声。
也听到了曾经无数次在窗外的树梢前响起、黄莺的鸣声。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等待。
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
“刚刚吵架了吗!是吵架了吗!”
在路上魔王还在不安地询问着。
我只是摇了摇头。
不、只是我单方面在发脾气而已。
我知道的。
社长并没有错这件事——
因为就算知道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并没有能去拯救社长的力量。
这让我更甚地悲哀。
我并不是在对着社长生气。
而是对着没有办法能让她依靠的自己生气。
可是越是这样地向前走。
胸口就越发地疼痛。
到最后那样的疼痛蔓延到眼眶。
我只是感觉到什么湿润的东西不停地从眼眶滑落着。
我加快了脚步、魔王跟在我后面。
我害怕被她看到这样丢人的样子,任由泪水不停地滑落,却以自然的语调和她搭着话。
说着游戏的事情。
说着石板的事情。
说着异世界的事情。
然后在心底。
痛恨着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