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转眼天色将晚,鸣虫渐次苏醒,听闻洞门外敲击之声不绝,凄迷着两眼,径至门首,果见一伙新邻,面目不亲,皆曲背弓身,叉脚而立,不知做甚,却也不登门问好,跨上一石块,微颤双臂,轻抖尾尖,一弦啾鸣,渐引渐强,便有无数脑袋于石岩后探脑,或拉一管弦,或嘘一声哨,嘻哈做乐,清闲自在。霍生童闻声此消彼长,如潮水涌动,回首乃见是一众小人,方耳尖腮,背挺双翅,便停住手中凿撬,道:“虽日食珍馐百味,酒馔琼浆,只无丝竹管弦之乐,忙时耕作,布备器械,多少有些冷清,若得他们天天相陪,岂不乐哉。”李耘笙道:“他们今个未来,咱们也好早些回去,大半天闹腾的心焦力怯,不得安生,也该吃喝歇息一番。”霍生童道:“他们虽相貌凶狠,言语聒躁,却也并未见其掳掠烧杀,我们又何必整日提心吊胆,做苦受累。”便丢了凿撬之物,欲要回屋,但细想:邓窦典着令自己劳作之时,谨慎提防周边动静,若有情况,速去汇报,但眼下风清气爽,群情骚动,此时便回,他必怪责我躲懒,不尽心竭力。忽念叨:他既已明说小心周遭,我就便借巡视之由,拖故离开,也无可厚非,便对李耘笙道:“咱俩去往那边巡视一番,若并未有什么异样,今日就可早些收工歇息。”众人一阵欢呼,两人径往河堤走来。李耘笙见水势湍急,难见深浅,便捡了一石子,抛向水中,只听得一声响,就不见了,又要捡一枚,却被霍生童拉住,问道:“别玩了!”李耘笙道:“你私自离群,不是想歇口气?”霍生童道:“小点声,你没发现什么异样?”李耘笙道:“什么呀?”霍生童道:“这里的空气的味道怪怪的。”李耘笙挺着鼻子,嗅了一嗅,顿时一脸惊惧,道:“不会他们来了?”霍生童道:“或许他们就在附近,我们只是未察觉而已。”李耘笙道:“那咱们就回去吧!”霍生童道:“要回你先回,我去前面看视一番,若有什么,大伙也好早做准备。”李耘笙道:“等我一下,我也去。”
二人转过一山坳,突有一人伏在地上,似是困顿安睡,一动不动,便要走上去与要招呼他,却惊奇是郝一行,李耘笙嘲弄道:“他不是那个开路的先锋?他也在这里躲懒!”霍生童见其周身围着些白色虫子,忙俯身触其鼻翼,已无呼吸,又把其手腕,脉息也无,道:“他已经没气了。”李耘笙惊道:“啊!前两天还见他西南角亭下有说有笑,没成想今日会在此遇见他,真是可怜!”霍生童道:“奇怪?他身上安好无恙,未有什么刀箭爪牙之痕,怎么流落在这里?”李耘笙道:“说不了是半路遇着劫匪流氓,谋了他充饥之食,丢他于此间。”霍生童道:“此处离咱们居所不过几里距离,瞧——瞧这个!”李耘笙见其面容安详,牙齿却是暗黑,便知其中端倪。霍生童道:“此人与他相识,只现在可还在留在我们当中,就不得知道。”李耘笙道:“咱们是否告诉邓大哥,好叫大伙提防些。”霍生童道:“此事尚未弄清之前,我俩都轻勿声张,以防不测。”李晟功道:“嗯,那远处咱们还去幺?”霍生童道:“也好!”虽说也是巡逻,但二人这回却未免仓促些,竟匆匆而回,道说一切皆好,就同着众人齐回阁楼。晚饭时分,众人见桌上盘盏堆砌,内盛着香汤佳酿,旁又列着无数的奶酪瓜果,忍不住喉头滚动,口角流涎,便蜂拥至前,登时一片争抢打闹声,他道他拿了他的勺子,他道他抢了他的果品,好不热闹。蒋染吃着汤水,抬头突见霍生童手里拿着干酪,却并不张口,便对旁边的凌雪华道:“霍兄弟是不是不舒服?我见他拿着东西,却并不张口。”凌雪华望去,见他脸色阴沉,皱头锁眉,便道:“霍兄弟,有什么事幺?”众人回头看去,见霍生童拿着干酪,鼓着腮帮,道:“没有呀!”便道:“没事喳呼什么,耽搁大伙吃食。”旁的李晟功走上去,道:“东西不和你胃口了?”霍生童道:“不,挺好的!我吃过了就先回了。”便扭头走了,李晟功觉内中有因,道:“我去看看,等会就回来!”转至一个拐角,突见霍生童立在那发呆,李晟功道:“你回去歇宿,靠着墙做什么,不是今个做活累坏了?”霍生童低声道:“你记得那个开路的先锋吗?”李晟功道:“你说的是郝一行,怎么你见过他?”霍生童道:“嗯!”李晟功道:“他定是回来报告消息的。”霍生童道:“不,他已经死了。”李晟功惊道:“什么?”霍生童道:“他是死了,但死的却安详。”李晟功道:“我前些日子见他同李颖妹子在那亭子下说笑,怎么就会不声不啊的死了?”霍生童道:“我见他牙齿暗黑,定是吃了不该吃的,自己却蒙在鼓里。”李晟功道:“怎么可能?大伙哪一个不是想着早日离了这个的鬼地方,谁会拿东西害他?可他也不像。”霍生童道:“邓大哥虽是身边带着些,但平时对大伙倒也和气,不见得是他,我倒瞧象是袁世宏。”李晟功道:“我倒有些日子见他在邓兄弟的屋前转悠,问他却说没事。”霍生童道:“你想呢,他既然是从天荡山而来,为什么窦英洪他们却只是口称拿他回去,却不见动静。”李晟功道:“这个——你先回,我到寻他问问。”霍生童道:“只怕他不会承认的。”李晟功道:“没事,你先回,我派人把我屋里的东西拿来,你再吃点。”霍生童道:“不用麻烦了。”李晟功道:“那好,你早点歇息。”
李晟功又折回大堂,见桌上七零八落,狼狈不堪,有人已在收拾,便要去寻邓窦典,突见蒋染走来道:“他没事吧?”李晟功道:“没事!”蒋染道:“你走后,李耘笙匆匆地便也去了。”李晟功道:“若没事,你也回去歇息吧!我到邓兄弟那下。”蒋染“嗯”了一声,便去了。李晟功到了邓窦典的屋里,道:“你没觉今日有什么不一样?”邓窦典道:“你离开那会,李耘笙也去了。”李晟功道:“郝一行死了,你知道幺?”邓窦典脸色陡变,道:“什么?”李晟功道:“他似是中毒。”邓窦典咬牙切齿道:“又自作主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大哥!”李晟功道:“我看要不要今晚提窦英洪来问问?”邓窦典道:“你去就行,我今晚不去啦!”李晟功道:“那好。”便出来屋子,朝窦英洪这边走来。邓窦典见李晟功走了,便对门前的守卫道:“快去把袁世宏给我叫来。”袁世宏道:“大哥叫我有什么事?”邓窦典道:“什么事?你做的好事,都怀疑到我的头上了。”袁世宏道:“到底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邓窦典道:“郝一行死了。”袁世宏道:“哦。”邓窦典怒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屋里,拿了那东西。”袁世宏道:“你不是想他早点离开这里,我就替你做了。”邓窦典道:“你就是丢了他,也不该丢在家门口,霍生童那个家伙都已经怀疑起咱俩来了。”袁世宏低道:“要不把他也——”手在脖子上一抹,邓窦典道:“要不要把我也给杀了,你便不受约束,更自在了。”袁世宏道:“那哪成,我们还要你领着呢。”邓窦典虽心中恼怒,却也不便此时动粗,着他人生疑。他道:“你自己回去,我想法子遮掩过去。自己小心点,别毛手毛脚,让人不踏实。”
却说夜至二更,李晟功愁眉紧锁,跟至邓窦典的房门,也不等守卫传话,就冲进了房里,道:“窦英洪倒也倔强,他只推说不曾认识郝兄弟,却还反刁难,说咱们没了兄弟,净往他人身上推。”邓窦典疑惑道:“他会推谁?”李晟功道:“袁兄弟!”邓窦典道:“也是袁兄弟从天荡山来,或是怕他说漏了他们那里的机关暗道,他故意说,好反让我们生疑。”李晟功心头一明,拍手道:“你瞧我直急的额头汗涔涔的,怎么就忘了这事呢!打明起,袁兄弟只管把这事放在心上,速速地完了天荡山的山形山貌的绘制,压在我心头的重担才能放下,使我松上一口气。”邓窦典道:“这事是耽搁不了,要是那天袁兄弟出了什么事,我们往后行事就被动了。”李晟功连连点头,便自回屋去睡。
次早,蒋染朝大堂走来,行至微启元屋前,忽地一树枝落下,惊了他一跳,便立住脚步,见门前的台阶已落了层灰,便走上去透过窗洞,见屋内昏惨惨,寂然无声,遂朝立着的雕塑看去,衬着窗外的光亮,却也瞧得它凸肚挺胸,形容饱满,暗念:虽也知大哥身安无事,但久不见其身影,不知他是否瘦了些,是否依旧如先前般精神抖擞。正自蒋染发呆之时,檐梁里却走出一蜘蛛,走至沿边,朝下张望一番,忽地从身上抽出一根银色的丝线,搭在上面,结了个疙瘩,便顺着向下滑来,一阵风过,晃荡自在,看他逍遥,但也搅动蒋染回神,连连叹息。
他轻轻推开房门,见屋内地面串串脚印,大小不一,奇怪道:“这屋子原是预留给大哥用的,自打那日众人见过其庐山面目,却不见众人谁还想得起有这么间屋子,便只是这些鸣虫、蜘蛛整日游走在这里,若没了这些尘埃作证,连我我也竟忘了。”转眼见角落散着些条凳,上搭着集灰的帘帏,很是摇头叹气,复又朝里走去,见塑像两脚周围皆是虫脚印痕,又有一团什物躺在那,蒋染暗念:若是一块抹布,我却不用它打理这些灰烬,也不枉来这一回,便弯腰捡起,见是扭成团的蛛丝残网,手竟搭在塑像上,他心中一个咯噔,仿佛手如在砂纸上拉扯,即脱了手,但见扑簌簌外皮剥落至地,跌成粉末,蒋染心中耸惧,登时额头大汗涔涔,就退了两步,稍定了神,回首见门口无人走过,匆匆便离了屋子,径赶大堂,却早不见众人身影,念道:“想是自己在那屋子里耽搁太久,众人吃食已毕,各自忙去了。”遂胡乱寻了些吃的,便离了大堂,朝河塘方向走来,但见水中大小老幼,或打水取乐,或潜踪躲猫,忽然邓露晓喊道:“一早就不见你的影子,怎么这才出现?”蒋染支吾道:“夜里不曾睡好,起来的晚了。”邓露晓道:“下来玩啊?”
蒋染本不识水性,怎经得起水中折腾,推手道:“你们自己尽兴地玩,我这岸上走走。”遂沿着河道,一路走来,见的不过都是些枯枝干柴,丫丫叉叉,远远看去仿佛如同天荡山的守卫,但见他们个个身形魁梧高大,矗立于河道、山头,凉风过处,便齐晃脑摇头,舞刀弄剑般如要冲过来。他望着这些树杈东倒西歪,宛如真是无数长枪短剑,肆意挥舞,不觉地低头比了比自以为强硬有力的大钳子,见尚不及他们的万分之一,更觉得自己同他们相较,犹如蚂蚁撼大树,自不量力。风声渐强,蒋染更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嘲弄自己,他越是这样想,心中便觉自己愈加地渺小,浑身不自在,思来想去,胸中的气血更似海浪翻滚,喘气难息,转身就往回走。
蒋染迷迷糊糊,竟又拐回来屋里,恍惚间看到见凌雪华低着头,拿着一支树杈在那地上划拉,遂走了上去,见地上一串串的符号,似鸟非禽,奇绝跌宕,动人心魄,道:“你画的这是什么?怎么像是在那见过!”凌雪华见是蒋染,道:“怎么是你?你不记得在隆岩壁的顶上,咱们都抓了一片的!”蒋染见她手上一片如沙宣、闪烁五彩的什物,想起自己包裹里也有这么一片,就走到床边。他看着那个落满了灰尘的包裹,想去打开看看,只是左扯右拽,竟怎么也打不开。他心中焦躁,须臾额头就汗流如水洗。凌雪华道:“要不要我帮你?”蒋染赌气道:“不要,我自己可以的!”突地手脱肘飞,撞上凌雪华的小腹。蒋染慌了神,忙道:“真是不好意思啊!”
亏凌雪华眼疾手快,疾抬手肘隔架,禁不住吁道:“还好我手脚麻利,不然肚子经你这一拳头,不知要痛上什么时候!”咧嘴笑着向蒋染瞧去,但见他手中的包裹已如炸开了豆荚皮,内中的东西竟朝四围蹦散而去,道:“糟了!”伸手就要抓去,却不知是他眼昏神迷,还是它通灵知性,一个情切扑了空,一个耍滑躲起了猫猫。凌雪华心知它遇土便化作尘沙,遇水则会升起缕缕轻烟,歉然道:“都是我,害的你丢了它!”凌雪华道:“要不我这片你拿着吧?”说着就抓起他的手掌,塞了进去。岂料,蒋染把手一甩,道:“其实包着它,丢在那里,与这样也没什么分别的。”凌雪华一惊,忙过去接,但还是迟了些。蒋染见状,道:“真不是我的意思啊!都是我不好!”凌雪华见他额头水光闪烁,伸手贴在他的额头,道:“你怎么啦?给你说话心不在焉的。”
蒋染道:“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再来?窦英洪就在那个小屋,大哥还没有个信儿。”凌雪华道:“你要是闷了,咱俩就到院子里去随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