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他右手放在左手手心摩擦着,然后动了动手指,放在了下颚,作思考状。然后伸出右手,向前伸出,拎起一颗棋子,落下,然后又拿起摆在桌上的铅笔,在棋盘旁边的便签上画上一横,接着又把右手放在左手手心摩擦着。共十七步,棋盘上只剩下一个棋子,稳稳当当立于十字形棋盘的中心。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陷入沉思。半响,重新睁开双眼。“少年,”他终于抬起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我,“你是最早来的少年,就叫少年A好了。”“随你怎么说,”我说,“我是来问你问题的,父亲。”“说过了,别那么叫我。”他说,“我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我占据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有血缘关系。这就像两个一起在游戏里刷BOSS的玩家。”我对他的比喻无语,只好这么回答:“行行好吧,宇宙人。回答问题总做得到吧。”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几天的晚上八点左右,你在哪里?”我问。“在母星上摘克兰,长的很像白菜的农作物。”他说。“不,我不是问这个。”“你是问我的身体?”他问,“在地球上。”“具体一点。具体在哪里?”“怎么了?”他问,“5年不见的少年A只是问我的行踪?”“别叫那个,”我打断他,“我在外面见到了你。”“假冒的。”“和你的声音几乎一样。”“装的。”“和你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收买的。”“我听到你们在谈永动机。”“我可没这么说过。”他敲了一下棋盘,“声音是用录音剪辑的。”“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永远别用‘就算’这个词。”他又重重敲了下棋盘,“魔鬼就是这么乘虚而入的。”“别提魔鬼。那到底是什么玩意!”“怎么,想听?”他问,然后抬高了下巴的角度,一副非常无礼的样子。但这样子却使我一愣,父亲以往与人激辩,到即将让对手铩羽而归时,就是这么一副表情。“完全不想听。”我说。于是我浪费了一个提前了解魔鬼的大好机会。“那就算了。”他说,“继续刚刚的话题吧。”“那个假冒你的人。”我说,“在我眼前消失了。”他稍微提起了点精神,然后把右手食指抵在下巴上,一边望天一边说:“你怀疑是我,因为我说过我会量子传送。”“是。”我说,然后稍稍放松,靠在椅背上。“嗯,这个有意思。”他说,“一瞬间就想到了不止三种可能。我得仔细想想。你来就是问这个吗?”逐客令?我一瞬这么想。但是又不像。没有时间给我多想,他又开口了。“如果只有这件事,那就帮我个忙吧。”“什么?”我问。他伸出手指,指了一下桌旁的《静静的顿河》。“下一卷。”他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不一起去拿?我话还没问出口,猛然注意到他的腿。坐着轮椅。实际上,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为什么受伤,在哪里受伤的,这一切完全都是未知数。唯一知道的是,5年前,纽约大停电时,整个纽约陷入黑暗和混乱之中,当然包括ONE设在纽约的半地下研究所——备用电源损坏。117分钟的紧急抢修之后,研究所供电恢复,然后——担任研究所主管的父亲失踪了,再一次出现是在半年后,上海的地铁站里。因为没有身份证明又自称自己是外星人,所以被送到北桥医院。真不巧。阅览室里《静静的顿河》已经被借走了。我问了下管理员父亲喜欢看什么口味的书。管理员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她看了看我,说,曹老师的话,这里有本《1984》,他应该会喜欢。《1984》,作者乔治·奥威尔。应该说是名著了,父亲在出事前应该看过。但现在应该没有看过。那件事之后,他即使经历了催眠治疗,也没有更多的记忆复苏——他的科学知识水平依旧是原来世界领先水平,但是对于地球上的文学作品和常识几乎一无所知。理所当然,他也不记得我。推门进入他的病房,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我进来了,就说:“被人借走了吧,下一卷。”“的确。你怎么知道的?”“猜的。”他说,然后睁开眼睛,推着轮椅走到我的旁边,“想听我的解释吗?关于你问我的,少年A。”“说吧。”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种可能:我丧失了。”“丧失?”我问他。“随你怎么理解。”他说,“通俗一点,就是人格分裂,复杂一点,就是心灵在世界上的投影产生了严重错误。”“懂了。”我说。原来之前贝莫儿说的丧失是这个意思。“嗯。如果用我的心灵投影产生错误来考虑,那么的确可以解释。除了我之外的人格跑到了外面去,然后还说了会话,最后量子传送回来。”他说。“除了量子传送的部分之外我都可以接受。”“所以你认为这一解不合题意。”他又伸出了一个手指,“第二种可能:你看到的是幻觉,是骗术,是魔术之流。”“这个可以接受。那么第三种呢?”“第三种:你沦陷了。”“沦陷?”我问,又冒出来了一个新名词。他又抬头望天花板,然后说:“看过黑客帝国吗?”“看过。”“沦陷就是那个意思。笛卡尔的意思。”他说,“无法区分真实与虚假,被魔鬼彻底入侵了世界。这就是沦陷。”“好了。我懂了。”我打断他,“你说的魔鬼就是笛卡尔的那个吧。或者说是电影里的机器人,矩阵,是吧?”“可以这么理解。”他挠了挠头发,“可是即使用地球人的角度看,矩阵也很低端,更何况我是外星人。”“低端?”我没有理睬他关于外星人的话题。“嗯。”他说,“放着无线不用用有线的都是小垃圾。”“无线?”我问,“让矩阵……”我没有问完,因为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青鸟——准确说学名是蓝知更鸟——那青鸟在房间里盘绕一圈,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哦,给你介绍一下我朋友,这是不幸鸟。”父亲说。“嗯。很漂亮。”我说,“再解释一下吧,沦陷。”他耸耸肩,摊开手说:“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我皱了皱眉,想着这么文艺的话我读到过。什么时候的事?就是在旅行途中。就是最近……想起来了,村上春树的《1Q84》。最近难道不是充满了异常吗?我这么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简直就要像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提心吊胆,揣摩作者的意思了?到底这个Question的Q,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然后我猛然想起Li最初的聚会上那带着古怪笑容的表情,他说他最近在研究伪科学,第三类永动机。“第三类永动机是什么?”我问。话音刚落,青鸟便从父亲的肩膀上飞起,朝我冲来,然后在快要撞上的时候,猛地张开翅膀,空气阻力让他降低了速度,落到我面前的棋盘上。“走吧。”一个尖利的女声说。谁在说话?“谁!?”我大声问。“嗯?”父亲一脸诧异的神色。房间里没有人,除了我和父亲,不可能是父亲,他的嘴唇没动过,除非他会腹语术,而且还是女声。我低下头,看了看青鸟。它也看着我。对视半响,然后它突然移开目光,用爪子梳理起了羽毛。“走吧。”又是女声想起。只不过这次的声音要和缓地多。我回过头去。是安琳医生。“探视时间到了。”她说。“嗯。”我起身,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看那只自顾自梳理羽毛的鸟。我对父亲鞠了一躬,说:“以往五年不知道怎么来面对你,虽然现在也不知道。但是至少知道了一件事,除去父亲和外星人这些角色之外,你还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就这样,以后我大概还会来的。”父亲没有回答。我直起了身,准备离去。父亲突然把摆在桌边的书递给我,那本乔治·奥威尔的《1984》。“下次还我。”他很严肃地说。我没点头,直接和安医生离开了病房。然后默默行走在走廊上,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先打破沉默的是安琳。“有个人刚刚找你。”她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挑染倒是蛮有特色。”贝莫儿。我想。“她人在哪?”“门口候诊室。”医生说。“对了,”我想起刚刚尖利的声音和青鸟,“你刚刚有叫过我吗?”她皱了皱眉,想了一下:“应该没有。但是我之前有叫过隔壁房的家属。怎么了?”“没什么。”我说。“快去候诊室吧。”医生说,“让女孩等可不好。”我没回答,加快了脚步。
十五:鸟、鸟、鸟
作者:泰德邦德
更新时间:2011/6/20 9: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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