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既然同样能感受到神的荣光,但你为什么要拒绝呢?”撕下了伪装的少年,不,伪装成少年,但实际上是女性的人类,以低沉阴霾地语调这么重复着,“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在她对面,裹在染上鲜血的白色研究服里的人类,则毫无疑问是位少女。她整个人给人以极度沉静和内敛——不,用内陷更恰当——的力量。整个人醒目地隐没于黑暗之中,成为黑暗中最黑的那一点。她沉默着抬起了手,指向街的另一头,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刚见面时说的语句:“你要的东西就在这条街上的旧书店里。”沉默。双方都沉默了。原本喋喋不休的传教者安静地闭上了嘴,估计她也没有料到情报得来如此之快。然后她转身向着刚刚少女指向的方向走去。少女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她彻底走出了少女的视野。此时,少女才放松下来,身体倚靠着墙壁。半闭着眼睛,等待着汽化弹爆炸特有的声音——好像泡泡破碎一样的轻微声音——声音准时传来了,紧接着的是一个人的呼喊声——然后,一切重归平静,比夜晚本身还要宁静。“John,”少女突然睁开眼睛,“听。”“什么?”正在黑夜中缓缓行走的影子听到问话,发出了声音。她沉默了。因为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听吧。听什么?不,什么声音都没有。目击者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爆炸声吵醒?多少资料需要改写?O.N.E各部门又派来了多少人?这么庞大复杂的队伍、如此错综的任务——竟然比寂静的夜更加悄无声息。不在于数量和装备。
这就是O.N.E的实力。
我犹豫之后,还是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平常无奇的款式。翻开之后,扉页上只有Das Beste ist die einfachste这句话。这句话真是好久不见了。第一页上只有一句话:“怀疑一切。”咳。您是革命导师还是笛卡尔?第二页则是一幅平面图。上面还标注了‘4F’。上下楼梯共有两处——一处打了个×,另一处则是打了个√。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红色的线路从走廊一直延伸到有√的楼梯,走廊一边的房间里则是一个小红点,上面标明了“You are here!”。这就是逃跑路线图?脑袋里打着问号,我穿上了挂在墙上自己的外套,换下了医院那感觉沾着一股酒精味的白色衬衣。在胶木板做的床头柜里翻了半天但是无奈没找到我那双凉鞋……啧,只好穿医院的拖鞋了。我出了病房的门,四处张望了一圈。走廊的柜台那有个疑似护士的大妈在睡觉。于是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沿着本子上的线路走去。这种像做贼一样不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沿着走廊走到拐角处,我顺便望了望似乎是刚洗干净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一如既往,而且无比熟悉。果然,这里是北桥医院。是新住院楼吗?看上去不像旧楼。奇怪,他们有外科吗?我继续沿着线路走着,然后注意到地图上在走廊的中段画了一个小红叉。简直就像图床挂了的图一样……这是啥?我抬眼望去,发现那地方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标牌令人蛋疼无比,我敢说,这间屋子是这个国家每个单位或部门都拥有的,有的时候办公室不大这地方倒是挺大。“会客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交谈声,好像张开双腿的处子一般是诱人上前——这是什么糟糕的比喻——反正既然你们没有锁门,那我顺便路过站一会也不犯法吧……我悄悄上前,然后把耳朵贴到厚重的木门上,正好可以听到谈话的内容。“……校方还真是非常重视啊,居然亲自派人来。”一个清越的女声这么说。“安主任过奖了,我只是正好在上海做客座教授而已。”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配上略显生硬的中文,外国人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安主任?那个女的是安医生吗?“毕竟他是这四年来唯一一位获得全额奖学金资助的亚裔学生,而且虽然我和他没交谈过几次,但是可以看出他拥有坚韧的人格,在物理学方面也有惊人的天赋。父亲也是国际知名的大师……当然后来发生这种事……”“很遗憾。”那个女声说,“恐怕……”“……有遗传因素吗?”男人问。“很难讲,但肯定有遗传的影响。”女人说,紧接着是“吱呀”打开书橱的声音,“哗哗”翻阅东西的声音,接着再是那个女声,“偏执狂,现在改称叫妄想症。十分严重的妄想症。目前还无法区分类型,但我认为患……他本人和他父亲一样,属于原发性妄想。他们在发病之前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女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大概是给男人理解消化的空间。什么嘛,是安林的病人吗?是那个凯撒还是唐僧?在留学之前被查出妄想症吗?“或许您不太明白。”女人说,“不要紧,我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解释。我来给您念一念吧。”安林清了清嗓子,然后好像念起了某医学教科书上的内容:“原发性妄想是指突然发生的妄想性体验或确信。 原发性妄想的发生不是以上述心理活动或精神刺激为基础,而是一种尚未阐明的,与正常心理活动有质的差别的妄想观念……”“我记得,”男人说,“原发性妄想是精神分裂的重要指标……”“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他们精神分裂。”她说,“患……他本人的情况有些特殊——是从妄想一个重大的事件开始的。目前来看有被害妄想和救世主情节的可能——他反复强调了自己救人,并且好像认为始终有人要加害于他,这才最终引发了悲剧。但是,这在内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安主任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根据门罗的定义,妄想症具有以下特征:妄想有逻辑构造,并且内部成立;妄想和普通逻辑推理不冲突,而且没有一般的行为异常。他父亲的妄想认为自己是外星人,但是这符合他妄想的逻辑,再加上他本人学识丰富,我们……”外星人?这医院里还有跟我父亲一样的宝货?“那么治愈方法呢?”男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强调。“……分类别。”安林说,“如果是迷信类的妄想,只要靠灌输科学知识,或者消除引发妄想的原因。但是恕我直言,他们俩靠着两条路压根走不通。”“为什么?”男人听声音很是惊讶。“他们父子具有很高的科学素养。”安林即使被质问,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应对,“他父亲的妄想有现代物理学的支持,特别是关于时空旅行的那部分,说实话我压根听不懂——大概只有您这种级别的专家才能理解。他本人也是一样,知识水平我是望尘莫及,而且,以前他来探病的时候我们交谈过……他是典型的笛卡尔的信徒。”“二元论?*(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意识和物质两个实体,试图调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哲学观点)”男人问。“不是这方面。”安林说,“是笛卡尔的经典论断:怀疑一切。对于除了他们本身之外的世界的极度不信任——甚至演化成被害妄想。所以他们父子俩的问题不是轻易能解决的。”“那消除引发妄想的原因呢?”“某些特殊类别的——比如耶路撒冷综合症等,可以采用这一招。但是接手他父亲五年,我无能为力。”“真遗憾。”男人放低声音说,“他很有天赋,你没看过他的论文,意气风发……不管怎样,剑桥大学都会为他保留位子。还有,您认为您的诊断准确吗?”“我想你们私下聘请我做第三方鉴定是对我的信任。”安林说,“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经过两个小时的谈话,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患上了妄想症。这一点和我市区医生的鉴定结论是一致的——而且你也确保我在鉴定之前不知道市区的鉴定结果。”“嗯。”男人说,“幸苦你了。既然你之前有他父亲的经验,那么以后他就拜托你了。虽然我并非他的亲人,但好歹也是物理学界的一份子,即使是现在这种状况,他们俩也理应受到尊敬而不是误解和诋毁——特别是曹秋荣。”父亲!?父子俩?我?!救世主情节和被害妄想?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