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键之一·金雨银时
1.
『是这样啊,谢谢你医生。』我向那个脑门光溜溜的医生行了个礼。
他穿着松垮肮脏的白大褂,那张脸上深深凹陷的黑眼圈与明显是吸烟过多造成的蜡黄肤色看上去和白大褂这种东西毫不相配。
这所医院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医生不像医生,护士不像护士。
我转过身去,背向医生离开了。窗外的最后几丝光影照在小松树上,细碎的影子搁浅到了脏兮兮的玻璃上,投影出光影有些模糊的一条走廊,我产生了一种缺陷的错觉,好像这条路会一直走不完一样。
说实话,我讨厌这个地方。
不是像很多人一样单纯是因为讨厌医院而讨厌这里,只是因为站在走廊里不时能听得见的那庞大的嘶吼声。
像是渴望着自由被绑在马戏团的野兽一样的嘶吼,那是一种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本能的放荡。听见那种让人连灵魂都为之一紧的呼啸声时似乎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触摸上我的心脏。
是那种让人连弱小的抵抗都被扼杀进喉咙中的恐怖,甜腻的呕吐感汹涌不止。
所以讨厌站在这里。
不禁讨厌这所疗养院,我还讨厌住在这里的患者,工作在这里的看护人员。虽然这种讨厌由来的完全没有道理又令人厌恶,但是每周末这里都会成为我留下足印的地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沢野秀形成了宿舍—学校—疗养院这样的三点一线关系,在周末或者长假都不得不到这里来。
像是身体形成了对这个动作的识别本能一样,将【到疗养院来】这件事完全镌刻在我的生命之中。
这种事情是令我深恶痛嫉的。
我拉开装有【204-沢野岚】名牌的拉门,走了进去。
房间比起到了夏秋分割时节还燥热不堪的走廊凉爽得多,没有医院特有重重消毒水气味的整洁房间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窗子是半开的,白色的帘卷被微风轻轻地卷起。
地面是干干净净的白瓷砖,床边的小巧立柜上放着一只玻璃瓶,里面插满了病蔫蔫的水仙。
床上坐着一个人,穿着浅蓝格子病服的她笑眯眯的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大,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颇有活力的被双眼皮夹成细细一束。两道淡淡的眉峰因为笑容而好看的翘起,肉色薄薄的嘴唇也轻巧的抿着。
『你来啦,小秀。』甜甜的笑着,她用早就在等我一样的软软音调对我说。
『还好吗,三姐姐。』我把手中提着的新鲜水仙递给了她,她再一次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出来,接过去之后深深的嗅了嗅,露出满足的表情。
三姐姐是很喜欢水仙的,准确的说是喜欢水仙的味道。
我被这样高兴的三姐姐感染了,也微微笑了起来,拿过装着上周带来的水仙的玻璃瓶子走到配套的厨房换水。
这所疗养院的服务算是不错的,起码在房间的层面。
像姐姐住的这个单间,配有单独的厨房与卫生间,照明与通风也都良好。
散步的时候还看到过人工池塘与假山,规模宏大的很。
三姐姐住进疗养院是一年之前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和住在十一区的四姐姐一起照料她。
即使到了现在我对三姐姐的病还是没有任何实感,不发病的时候她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想到这里我回头看了一眼三姐姐,两条长辫子垂了下去,她正露出一种落寞的眼神看向窗外。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三姐姐转过头来对我莞尔一笑。
我也对她笑了笑,回过身去把新买来的水仙插进瓶子,灌上三分之一容积的水,把那瓶子放回立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三姐姐的病情确实不容乐观。
我只见过一次她发病,那时候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抱住双腿歇斯底里的哭泣。
像是因存在感与生活的意义在一瞬间之内全部崩塌而承受不住的女孩子。
『小秀,给三姐姐说说学校的事情吧。』因为我的话很少,每次都是三姐姐开展话题。
就算是这样的时候她也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
说实话,三姐姐感知气氛的能力似乎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在以前家庭成员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有人跟不上话题的速度或者没有参与到谈话中来她都会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向。在与别人谈话中也是如此,她善于抓住那微不可及的风趣之处,并且无限的放大到谈话之中,每次和三姐姐说过话之后都会那样想,啊,我原来是一个这样幽默风趣的人。
但即使是这样温柔乐观的三姐姐她还是病了。
『嗯,可以。三姐姐你想听什么?』
『还是说些上次那个女孩子的事情吧,』三姐姐坏坏的笑了出来『凤条院欣同学对吧。』
『……每次都让我讲她。』
『我倒是觉得小秀只有在说她的事情的时候才会一脸高兴,呼呼,小秀也到这个年龄了呢。』
『别捉弄我了,三姐姐。』
叹了口气,上周我在凤条院同学强硬的要求下把她带了过来。虽然她见到三姐姐之后紧张得语无伦次,几乎是没说上什么有用的话,最后连自我介绍都让我代劳了,不过三姐姐对她的评价还真是不一般的高。
『明明怕生还为了小秀你来探望姐姐我,这种女孩子可是很难得的你给我记住。』——三姐姐用很认真的脸这样说。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嘛,凤条院同学现在完全不是我的女朋友。』
『切,小秀真逊。你们认识一年了吧。』
『是啊,一年了。』对于【一年】这个词我有些感触,表情似乎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对这种事情极为敏感的三姐姐轻巧的把我不经意间留露出来的不安一语带过。
『身为男孩子你可是要主动出击的啊,小秀。』
对三姐姐的这种表露出这种神情时说出的种种言辞我都不置可否,毕竟不管她怎么变都是有着【保暖拖鞋】绰号的漂亮吸血鬼。
要说这个绰号的来源可是异常简单,三姐姐在就读于VE的时候在某个冬季气定神闲的在教室里面脱下运动鞋,换上保暖拖鞋并且啪嗒啪嗒的走来走去。
也许是在本身性格中就带有了某种不可忽视的歇斯底里元素,又或者她把与众不同当做自己自然而然的使命。总之三姐姐的校园生活是十分,而且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是【特别】丰富多彩的。
『是是是…』
『怎么感觉小秀你回答的这么敷衍。』
『三姐姐你还真是。』说实话我并不想把凤条院同学引入与三姐姐的对话中,无论我是不是故意的,这都会让三姐姐想起那件事情来。
有关三姐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自杀的事情。
三姐姐变成这样是从那时开始,但是据我所知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不正常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的某一个下午。当时的我正试图吞掉面前冷的像冰晶一样的白煮蛋与椰菜。
我,直子妹妹,还有哥哥姐姐们坐在家里那条长餐桌上吃饭,只是三姐姐和大姐一直没有出现过。
在晚上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全都不会说话了。
大姐的身体冷的像是餐桌上剩下的硬菜一样,三姐姐抱着大姐割腕自杀的身体哭的窒息了。
记忆到现在为止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那条长长的餐桌与桌子上的红餐布以及那些冷菜。
就算只有这些也已经足够鲜艳了。
三姐姐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低声的哭泣,直子的房间就在三姐姐的隔壁。从那时开始直子就经常被三姐姐的哭声惊醒,然后害怕的抱着枕头找到我的房间,躲进我的怀里才能安稳的睡着。
实际上我们家族对于【家族】这个词的观念是很淡薄的,这我也能理解。
很好想象,比方说某个家族有十二个男孩,九个女孩的话,那么这个家族的紧密感与互相之间的联系一定好不到哪去。
但是相信我,拥有这样庞大的家系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医生告诉我三姐姐一直在做噩梦,对于这件事她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四姐都避而不提。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三姐姐的病才一直不见好转,并不是不理解,如果每天晚上都能看见自己最爱的男人扭曲着脸,向自己咆哮着殉情之类的话。
三姐姐做了,当时从湖里打捞出来的两个人,男的已经是尸体。
三姐姐自杀未遂。
我眯起眼睛,努力想要冲破从窗户照进来的最后一缕阳光。
三姐姐还在用中文日语英语法语德语交替的说着话,把我搞得混乱不堪。语言并不是我的强项。
沢野家应该算是从中国移民来的,但是为什么有沢野这个日式的姓氏就不知道了。
INC的官方语言是中文和英语,但是在VE一共需要至少选修五门语言。
有些人倒是能用超能力瞬间就掌握,但是对于在这方面完全不行的我来说就是个问题。
『呐…秀,窗外是不是有人在看这边。』正在用不知道是什么话发表演说的三姐姐突然拉拉我的袖子,用正宗的中文说到。
『啊,你说Guten Tag怎么了?』
『我越来越怀疑小秀你会考的危险程度了,为什么会听出这种词来。』
『德语我只会这一个词。』
『但是我根本没有在说德语。够了,小秀你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往屋里看。』
『外面?我看看…』在刚才的几分钟之后外面已经快要暗下来了,黄昏的光透过这面干净的玻璃一闪一闪的。四姐一直在费心的给三姐姐打扫屋子,她对房间的挑剔程度几乎可以用偏执来形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三姐姐还是很相像的。
『没有人啊,三姐姐,之前出过什么事吗?』
『嗯…我的房间被人闯空门过,那个时候我去喂兔子了。』她用手指戳着嘴唇说道。三姐姐在疗养院的一角养了一窝兔子,过了一年多以后刚开始几只小兔子也已经变成一窝又肥又大的兔子了,体现在这种方面的时间流逝实在让人难以充耳不闻。三姐姐即使在这种方面也足够的体现出了她的认真和用心。
『闯空门?怎么回事,已经和医生说过了吗?』
『嗯,说过了。但是被动过的只是抽屉里面的一些东西,医生也没太在意。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最近感觉总是有人在窗外看我。』
『…要不要我晚上留下来陪你。』
『呵呵呵,别开玩笑了小秀。』——三姐姐托着脸蛋,满是笑容的看着我『小秀还有女朋友要忙啊,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可不行。』
『都说了凤条院和我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而且发生了这种事情我还不做点什么的话我这弟弟也当的太失格了。』
『没这回事。』我的想法被三姐姐像拍苍蝇一样一摆手就驱散了『明天小樱就要来了,我自己一个人没关系。』
『拿你没办法啊。』
『呵呵,小秀就是太爱担心了。对了,小秀。』
『嗯?』
『上次你带过来读的那本书忘记带走了…』——说着,三姐姐想从床上坐起来,我赶忙把她按了下去。
『你说在哪,我来拿。』
『真是的,小秀。三姐姐我才没有生病呢。』
『……是是。』三姐姐总是喜欢这样说,我没什么病啦,你们不用这样担心啦,这种事情我可以自己做啦什么的。她每次一说这样的话我和四姐都会觉得凄凉到底。
不是什么无病呻吟,三姐姐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说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毕竟有能力,而且肯支撑起我们沢野家的人,从小就只有三姐姐沢野岚一个人。
不管我,四姐,还是直子,我们从小到大都日复一日的生活在三姐姐的保护伞之下。我们一直依赖着三姐姐,可能也就是这样,我们在无形之中给她施加了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三姐姐到现在这样子无论我们哪个人都难逃其咎。
我按照三姐姐的话从柜子里面翻出了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小秀你不要老是读这种沉闷的书啊,我都担心你…』三姐姐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才不是什么沉闷的书,三姐姐你也偶尔看看这种书。』
『我才不要看呢。』她努了努嘴,表情就像不服气的小女孩一样『沉闷的东西我都看不下去。』
『是是…』把《了不起的盖茨比》夹到了放在包里的《魔山》和《代数5》中间以后,我站了起来,到厨房去咖啡机接了一杯咖啡,加了两人份的砂糖和奶精之后把被子放到了三姐姐的床头。
三姐姐对我甜甜的笑了笑,伸手拿过了杯子,抿了一口『小秀冲的咖啡最好喝了。』
『那是我接的笨蛋。』
『只要是小秀给三姐姐端来的就好喝。』
我对她的固执莞尔一笑,看了一眼表面稍微有些磨损的石英手表,时针平行指向了表盘的左端。我站了起来。
『走了吗?』
『嗯,下次再听你的演说吧。』
『行,下次你得把小欣妹妹也带来。』
『到时候再说吧,关于闯空门的事我会拜托保安巡视巡视的。』
『啊…其实不用那样兴师动众…』
『说什么胡话呢。』我伸手敲了一一下她的鼻子,她就像做错事情的小女孩一样吐着舌头笑了起来。
『我走了。』在关上门之前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嗯。』透过门上的窗户还能看得见坐在床上的三姐姐像我这边挥着手,然后像泄了气一样瘫到了床上,把被子蒙到头上。
我无言的静静看着她,过了好半会才迈开步子。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要离开的时候却心痛得不得了。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必须在看护士的陪同下我和四姐才能见三姐姐,为了能像这样自由的见我们三姐姐也在努力。
对值班护士说明了一下情况之后我走出疗养所的大门,已经完全黑掉了的景色像是要拥抱我一样袭来。
INC的人口密集度虽然没有中日那样高,但是也已经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程度了。
像这样在可视范围内看不见什么人造光源还是很少见的,这件事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这种地方来疗养。
黑咕隆咚的庭院,没有街灯。正因为习惯了都市的喧嚣,偶尔变成这样静瑟还会觉得稀奇的可爱。远方那些小小光源组成一个一个蜂窝一样的图案,有时候会在想,就算我们再怎样拼命的努力下去到最后也只是这茫茫大苍中最为不起眼的一个亮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不被闲置而殆尽,不被虚华而俘虏,不断进行着自欺欺人罢了。
天上的星星有很多,今天晚上只能看见极少的几颗。我在这方面的知识是极为贫乏的,勉强能够认出北极星的存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就算这样,在这种晚上我也还是喜欢抬着头走路,不管走到哪里那个明亮的,滚圆的月亮都与我在一起,如影随形。
也许在很多的时候我这个人都是又消极又沉闷,也许与家庭有关,不是那么坚强的我在那样的氛围的磨皮之下没有诞生出三姐姐的坚忍,没有涅槃出四姐的乐观,也没有打磨出直子的天真。但就算是这样的我是不是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就算是软弱的我,支撑不起任何人的我,就算是完全没有超能力的我。
我一直在这样想。
这天晚上是十月十六号,星期五,天上没有几颗星星。
——在这样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邂逅了最为美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