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百战王的城堡。
“虽然我速来知晓亲爱的阿伯特大人豪放而不拘小节,但是这个也太……不是我能理解的‘风格’呢!”图拉捏着鼻子,一脸不屑的环顾着四周的狼藉,同时还不忘用讥笑的口吻说道。
这里是城堡的会议厅,几乎所有重大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商谈,但是因为之前的一些“小骚动”,所以目前还是一片“废墟”状态。
图拉觉得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乎所有的桌椅板凳都被砸个粉碎,墙壁满是拳头形的坑洞,还有像狗爪子似的脚印,虽然在爱洛依丝介入后,这个房间已经被收拾出了一部分场地,但是绝大多数地方还是不堪入目。
图拉瞥见一半裤脚从废墟砖头下面露了出来,她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裤子脱在这里。
“你眼前这幅景象,至少有一半是你‘亲爱的哥哥大人’的杰作,而且你还没有见过‘百战王的客厅’,那里现在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作为城堡的‘高危区域’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爱洛依丝没好气的提醒道。
图拉一愣,把脸转向艾维尔。
“那、那个,主要还是首辅大人的……战绩。”
自从回到城堡,艾维尔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爱洛依丝,他知道她认为自己欺骗了她。
从结果来说,是的,他无可辩驳,也无意辩驳,他只是想好好找个机会和她解释,不,只要稍微聊一聊就可以了。
艾维尔相信爱洛依丝终究会给他这个机会。
爱洛依丝的话让气氛有些尴尬,图拉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跟在阿伯特旁边的海格力斯却一拍胸脯,一脸骄傲的说道:“不错!正是老夫!尽管百战王的堡垒坚如铁壁,但在老夫‘一屁崩城’的威力下也薄如纸糊!”
“老头!你给我要点脸!再敢提什么‘一屁崩城’我就把你的屁股糊到城墙上!”阿伯特狠狠推了海格力斯一把。
艾维尔听说昨晚阿伯特和海格力斯、苏拉等人讨论了一整夜,因为首辅和幕僚长的儿子都以不同的方式背叛了百战王。他不知道会议的具体过程,只知道非常激烈——艾维尔昨晚是在城堡的客房歇息的——一整晚都在听到他们的争吵声,苏拉大人似乎甚至一度要从楼上跳下去——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今天早上阿伯特宣布裁定结果的时候,却让艾维尔大感意外:叛徒卡洛斯的罪行和他父亲无关,而且卡洛斯已经是帝国人,他的背叛依然被定性为帝国的责任,更让人动容的是,阿伯特甚至主动向苏拉大人道歉,因为他之前隐瞒了事情的真相,苏拉大人的回应,艾维尔并不知晓,因为卡洛斯事件对他的打击非常的大,虽然没有成功跳楼,但听说之后回到家中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安泰斯的处理就更出人意料了,阿伯特竟认为安泰斯无罪,理由是之前堤丰堡确实是帝国的一部分,安泰斯以忠于帝国为由,反抗他这个领主并没有什么错误,阿伯特对安泰斯唯一的“惩罚”只有将他从幕僚名单里除名,因为阿伯特认为,只有获得百战王信任的人才有资格当百战王的幕僚,而安泰斯的做法虽然以帝国的臣民来说很合格,但是他自己也证明了,他并不是阿伯特的“自己人”,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去帝国谋一份差事,阿伯特不会阻止他——如果他依然把忠于帝国放在第一位的话,否则阿伯特很乐意为他在即将重新组建的堤丰堡防卫军中安排个职位,但安泰斯的父亲,海格力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据说首辅大人雷霆震怒把自己的独生子打了个半死,还要吊在城里的钟楼顶上曝晒,如果不是阿伯特好说歹说的话,恐怕安泰斯现在已经小命不保,不过虽然阿伯特宽恕了安泰斯,但却没有放过海格力斯,他认为海格力斯身为首辅和父亲对安泰斯监督不力,以及对目前失态的发展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因此剥夺他首辅的职务,降为一般的辅臣——当然,其实任谁都能看出这个举措,象征大于实际,海格力斯依然是阿伯特最亲近的心腹。
艾维尔对阿伯特的气量感到惊讶,而且其在处理问题时候的冷静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与艾斯诺利斯谈判在即,但是阿伯特却没有自乱阵脚,快刀斩乱麻处理好内部事务,并笼络住了本应涣散的人心,然后再让他的议会以团结一致的姿态面相他们谈判的对象,甚至还通过和海格力斯一如既往的嬉笑怒骂来展现他们的亲密,可以说,这完全不同于启明星要塞战役之后的进退失据。
今天早上,他还邀请自己一同参加会议——赶在图拉过来之前,他知道阿伯特其实是想拿他的身份来给自己添加一些筹码,艾维尔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并不急于说破,艾维尔知道弱小的一方是需要一些能让他们假装双方的身份是对等的“尊严”的,而他很愿意给予这小小的帮助,这不仅是因为阿伯特是他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艾维尔觉得给图拉适当加些压力能让谈判更加顺利,如果她把堤丰堡当成自己的囊中物,可能反而作出很多不适当的举动,不过艾维尔只答应他会伴随阿伯特到门口为止,不会参与谈判的过程,他只是想向图拉适当的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又不是真的要站在自己国家的对立面,而阿伯特也是心照不宣,事实上,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感激不尽了。
而图拉却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艾维尔心里却很清楚,毕竟他们从出生就在一起。
她在进门之前略有些埋怨的看了艾维尔一眼,而阿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斗争,早就已经开始了,显然阿伯特是有这个意识的。
大门在眼前关闭,但是艾维尔却一点稍微放松的感觉都没有,因为……
爱洛依丝就站在他身边,直勾勾的瞪着他。
本来以为她应该进去里面和阿伯特坐在一起,但没想到爱洛依丝却也只是走到门口为止,陪同阿伯特的是海格力斯以及其他三位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幕僚。
“你跟我来。”爱洛依丝说着,就一把抓住艾维尔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目前有很多工匠正在修理城堡——把他像小狗一样拎到楼顶的“露台”上。
需要强调的是,在几天前,这座城堡并不存在这么大的“露台”,这个位置本来是瞭望哨楼
,但是艾维尔和海格力斯造成的那场爆炸,也就是“一屁崩城”,离这里很近,再加上后来伊蕾尔的狂轰滥炸,导致它的外墙全部坍塌,只有地面被下面的墙体托着暴露在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个“露台”。
爱洛依丝推开那被炸得只剩下半扇的“门”,把艾维尔随手丢在地板上,又把门带上——艾维尔看着堆积着厚厚乌云的天空和飘落下来的雪花,他实在没法理解“关门”的意义何在。
爱洛依丝慢慢向他走来,她的脸上依然戴着护面,艾维尔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从她握紧的拳头,有力的步伐,以及已经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剑刃来看——这是一把普通的宽刃钢剑,而不是夜莺的黑剑——她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至少不是那种可以握着你的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你的眼睛倾诉着儿童不宜的话语的好。
艾维尔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向后挪动身体,但爱洛依丝一脚踩住他上衣的下摆,让他不能再继续退却。
“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她的脸抵的很近,白色的雾气从黑色的护面后被呼出来,喷在艾维尔的脸上,让他不禁更加慌张。
“呃,说的是呢,今天天气不错,你晚饭吃的什么,达兰敏大师叫我过去拿药,所以,再……见?”艾维尔一通胡言乱语,就想趁乱开溜,可惜爱洛依丝死死踩住他的衣服,一只手还牢牢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不要耍花招,如果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或者让我察觉出你在说谎,我就把你送去跟海格力斯一起用屁股糊城墙!”
“可、可是,阿伯特不是说还不确定让首辅大人去糊城墙……”
“闭嘴!我问你才可以回答!”
“是……”艾维尔完全被爱洛依丝的气势压倒了。
“首先,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哎?这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你不知道我叫什么?”艾维尔大吃一惊,他这才想起来,爱洛依丝一次都没叫过他的名字,这么说来,他也的确从来没有自报过家门……再怎么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他可是帮助过她很多啊!她对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连姓甚名谁都不曾关心过吗?
想到这些让艾维尔有些沮丧,但爱洛依丝可不给他这些时间。
“阿伯特叫你‘艾维尔’,这是你真实的姓名吗?”
“我现在是叫这个,但……”
“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叫艾维尔!”
“我只能说我目前叫‘艾维尔’因为我被剥夺继承权的同时,与生俱来的名字也被禁止使用了。”
这话让爱洛依丝不禁一愣,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先是把脚松开,然后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你……”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你真的是艾斯诺利斯的王族?”
艾维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千风之颂’·‘云顶’。”
风在他们上空形成一个气旋,正好接住落下的雪花。
“把魔法用在享受上面,这种做事方法倒是的确很有王族的风格。”
艾维尔不知道她的话中有几成嘲讽的意味,只能无奈的苦笑。
“当我出生的时候,我就是王族,五岁的时候被立为太子,不过前些日子发生了些事情,现在只是个被放逐的平民。”爱洛依丝不知道的是,这还是艾维尔从天空落下之后,第一次对别人娓娓道来他的真实身份。
“可是,羽族不是有翅膀,有酷似鸟类的外表吗?为什么你却是这副样子?难道说,你的母亲是冰妖?”
“并不是这样,虽然生下我的母亲的确不是艾斯诺利斯人,但是我并非混血,应该说,艾斯诺利斯的王族是不存在混血的,王族无论和任何种族产下后代,都会是纯正的王族,换句话,王族的身体里只流淌王族的血脉,绝不会有别的血脉混杂。”
爱洛依丝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她大吃一惊,曾听闻羽族的王族都是半神之躯,难道是真的吗?
她把这个问题也丢给艾维尔,但艾维尔却否定了。
他摇摇头,笑着说:“不,我们不是神或者半神,我们也是人,只不过由于历史原因,我们的灵魂被分成了两份,你见过我妹妹变化成的大鸟了吧?那就是她的羽化形态,每一个王族都能羽化成一种鸟类形态,但平时的外表都是我现在这个样子,金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以及这样的尖耳朵,这世界上只有艾斯诺利斯王族拥有这样的外表。”
爱洛依丝把剑插回剑鞘,艾维尔出乎意料的坦白让她轻松不少。
“但你为什么会幻化成沃尔夫人的样子?以你本来的样子,装成奥斯博雷人不是更轻松吗?你妹妹和她的侍卫不就是这样吗?”
“我幼年时期曾经和老师在沃尔夫兰特修行过一段时间,对那边比较熟悉,但是我过去可从来没有去过奥斯博雷帝国,就连堤丰堡这样的自治领都没来过,让我假装奥斯博雷人,不是很容易穿帮吗?”
爱洛依丝想想的确是这样,一个奥斯博雷人却对奥斯博雷帝国的风俗习惯等等都一无所知,那的确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你刚才说,你是被放逐的?”
“是的,原因虽然不方便说,但是请你相信,我并没有身负任何使命,我到堤丰堡来,只是个巧合。”
“你设计我在法兰西诺面前射出那枝箭,让帝国以为堤丰堡和艾斯诺利斯勾结也是巧合?”爱洛依丝说着再次把他拎离了地面,那护面里简直像要喷出火来。
“这个……虽然说我确实在客观对图拉的使命提供了一些助力,不过这丝毫牵扯不到帝国和堤丰堡的关系,今天这个结果应该说是一早就注定的,如果说我做了点什么,那大概就是做了一次桥梁,不,仅仅是把堤丰堡更快的引上了那条通向艾斯诺利斯的桥梁,阿伯特正是因为对此非常清楚,才会对我一如既往。”
相较于阿伯特,爱洛依丝的确是比较聪明的,但是大概是常年处理政务的关系,前者却比后者更加具有大局观,在政治的眼光上也更成熟,所以艾维尔觉得没有必要把太多的细节跟爱洛依丝透露,那对这次谈话也没多少好处。
“也就是说,我还要谢谢你吗?”爱洛依丝都快把牙磨碎了,显然艾维尔这个答复并不能让她满意。不过搬出阿伯特来,却的确在某种意义上说服了爱洛依丝。
因为她知道阿伯特也隐瞒了一些东西,而无论如何,阿伯特都是这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和最信任的人。
“怎敢?不,我还不会那么不识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立场。”
“立场?”
“就是……虽然我是流放之身,但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是艾斯诺利斯的王族,我不会故意无视为我的国家争取利益的机会,而堤丰堡是个有价值的盟友,我希望能争取到她,而且,我认为现在这个时机考虑加入艾斯诺利斯的阵营,即可以为堤丰堡争取更好的条件,也能不失尊严,否则等到帝国的公报出来之后,你们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么你回答我,如果不是这种与帝国强行决裂的戏码,你们……不,你的妹妹,会以什么方式得到历战之城?”
艾维尔觉得她护面之后的目光锐利的几乎要把自己割伤,但他沉思了片刻,当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冷酷。
“我不知道她本来的打算,也从未和她讨论过这些,不过……”他顿了顿,“以我观察她的部署,以及,把自己放在她的位置去思考的话,消灭,或者占领二选其一,毕竟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斩草除根。”
“你!”她一时怒不可遏,抓着艾维尔衣领把他吊了起来,但很快,却又把他轻轻放下。
因为她认可他的逻辑,的确如此,爱洛依丝深有体会,在她所经历的狩猎中,她无数次体认到,受伤的野兽,往往是最危险的,如果给了它活下去的机会,那猎人可能反成猎物。
“你是说,如果是你,也会这样做?消灭或者占领我的城市?”
“我是说,”艾维尔依然没有移开目光,“如果是我站在她的立场,我会这样做,只不过我认为有更好的办法,不过如果你是想问,我能不能作出一样的事情来,我并不想骗你,我的答案是,是的。”
他们的目光相持了很久,就好像要从彼此的视线中寻找出破绽来,直到艾维尔的魔法消失,雪花重新飘落到了身上。
爱洛依丝先低下头,她摘下护面,露出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艾维尔惊讶的发现,她竟然是在微笑。
如雪般冰冷,如雪般纯洁,如雪般剔透,如雪般晶莹,啊,她的笑容就像雪花一样!
“真是奇怪,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你和我有些莫名的相似呢?”
“什么?”
“不,没什么,”爱洛依丝摇了摇头,“你所列出的理由并不能让我足够满意,但那只是对我私人而言,如果是在堤丰堡的层面上,至少我相信我哥哥的判断,他不会做出对自己的人民有害的选择。”
听她这么说,艾维尔稍微松了口气,他很庆幸爱洛依丝如此宽容。
“那么,现在我能不能离开一下了?我真的和达兰敏大师有约……”艾维尔试探的问。
“可以,正好我也有事要找那个老药贩子,我们一起走好了。”
艾维尔见爱洛依丝的态度很坚决,他也就不好推脱了。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会议室那边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图拉的声音恐怖的简直让人无法置信。
“看来很顺利,至少是对堤丰堡而言。”艾维尔微笑着说。
“哦?这何以见得?”爱洛依丝问道。
“我了解我妹妹,她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说明在谈话之中她正处于劣势。”
“你不担心?”
“皇太女是她不是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艾维尔的表情看起来很愉悦。
看来这对兄妹的关系不怎么正常呢,爱洛依丝想,跟我和阿伯特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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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依丝的再次造访,让达兰敏受惊不小,这个老头子显然非常畏惧阿伯特兄妹,一边大声喊着“最最最尊贵的大小姐”一边又用谁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该死的野兽兄妹”。
不过艾维尔算是知道为什么了。
“药贩子,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我说过征用你成为城堡的药剂师了吧?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可、可是,这里是老头子的家,老头子很荣幸能担当百战王的药剂师,老头子早就迫不及待,想赶快落跑……去城堡!”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爱洛依丝是把达兰敏用手吊起来的,不得不说,这位公主还真喜欢用手吊人,艾维尔自己就被吊过好几次了。
他好说歹说,才总算让爱洛依丝没有把这个老头子的脖子扯断。
这让达兰敏感激不尽,他连忙跑到后屋去拿艾维尔定制的幻真剂,还打折卖了好几瓶盲烟给他——其实艾维尔本来是不想买的。
爱洛依丝大概也不是真心想让达兰敏去城堡就职,只是故意为难为难他,所以艾维尔一介入她也就罢手了。
爱洛依丝来这里找的东西是“剑油”和一些金创药。所谓剑油,并不是用于护理武器时擦上去的油,而是一种从遥远的红之沙海运来的战斗用辅助工具,据说在临战前擦拭在剑刃上能会让人在战斗的时候不知疲倦,似乎还有些别的功效,不过达兰敏也语焉不详,他进药的方式非常随意,渠道也很可疑,只有药品质量是能得到保证的。
让艾维尔意外的是,爱洛依丝出手很大方,身为城堡的公主,她不仅不会仗着身份白拿东西,相反还给这个无照老药贩提供各种珍贵的原材料以作交换,比如各种猛兽的骨头和内脏等,还有在堤丰堡周边不常见的稀有草药,他们之间的合作似乎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就连给艾维尔的幻真剂的绝大多数材料,其实都是爱洛依丝带来的。
两人办完了事情之后,觉得城堡那头的会议肯定还没开完,而外面又下着大雪——雪已经快没到艾维尔的大腿了——于是决定坐在达兰敏的小屋里,喝上一杯热草茶,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回去。
对此,老头倒是很高兴,他似乎非常非常想让别人喝他的热茶,艾维尔甚至怀疑里面加了什么“佐料”,不过爱洛依丝倒是毫不在意,她过去似乎时不时就会来喝茶。
他们在暖烘烘的小屋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的雪景——只要不出去外面,这样还是很惬意的——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放松下来的二人开始随便聊起天来。
“我很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样的大罪,不仅被剥夺皇太子的身份,还被流放,但你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对于夺走你地位的图拉女爵似乎也没有任何成见,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是说,这里还有什么隐情?”
“哪有什么隐情?”艾维尔笑着喝了一口热茶,达兰敏也坐在桌边,正在把饼干掰碎往他的杯子里塞,艾维尔连连道谢。这饼干非常好吃,而且闻起来有一股很香的草药味。
“我只是认为图拉比我更适合成为王罢了。”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身为王族,怎么可能没有幻想过自己君临天下那一天?特别是你既然从小就是皇太子,那就更应该理所当然的认为王座属于你了。”
“这么说,你也幻想过成为百战王的是你而不是阿伯特?”
本来艾维尔是开个玩笑罢了,但没想到爱洛依丝的表情却很认真。
“是的,我的确这么想过,甚至现在还常常这么想。”
“但你会认为你比阿伯特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不,但是……”
“就是这样,我也是个自私的凡人,还不会无私到什么都能拱手相让,但是,就事论事的说,图拉于我,阿伯特于你,他们都是艾斯诺利斯和堤丰堡更好的选择……”
“可是……”
“那我反过来问你,爱洛依丝,你认为身为王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还不等爱洛依丝回答,达兰敏就十分认真的插话进来,让艾维尔不禁哑然失笑,而爱洛依丝恼怒的抓了一把饼干塞进老药剂师的嘴里。
“不要插话!”
“呜呜呜……”
“艾维尔,我认为是强大的力量和宽阔的胸怀。”爱洛依丝假装没看见达兰敏被饼干呛到又拼命把热茶往嘴里灌,却一不小心灌进鼻子里的狼狈可笑的样子。
“不,爱洛依丝,是欲望。”
“欲望?”艾维尔的答案让爱洛依丝大感意外。
“对权力的欲望,只有想成为王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合格的王,王者的第一要素,就是对王位的野心,对权力的野心,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你问我想不想成为王,我的答案是‘想’,但是我不会是合格的王,因为我的眼中所看的不过是王座带来的好处,金钱,女人,虚荣……但图拉所看到的却是权力本身,她喜欢发号施令,她喜欢作出决策,她享受权力,某种意义上来说阿伯特也是这样,因此现在坐在那个房间里决定这个城市未来的才会是他们而不是你我,当你止步于门外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和我一样,或者说我们就像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喜欢权力带来的好处,但是却无法享受掌握权力这件事情本身。”
艾维尔的一席话让爱洛依丝陷入沉思,她数次想反驳,却发现她根本反驳不了,他说的完全正确,她享受堤丰堡的公主给她带来的便利,但却从来就不参与这座历战之城的任何决策之中,即使是偶尔例行性参加阿伯特的会议,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也都是很个人主义的东西,就像她之前和海格力斯的争吵一样,仅仅是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却没有作出半点试图左右阿伯特的决策的努力,尽管百战王赋予了她这个权力。
不能享受权力的人,也不配拥有权力,艾维尔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的看法真是有趣,”爱洛依丝说道,她手指点着窗户上的冰花,眼神中满是轻松,“这不禁让我好奇,白羽王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你说……父亲吗?”
“抱歉,是我失言了,就当我没问过吧!”爱洛依丝话刚出口就发现,这个问题非常不合适,白羽王不仅是艾斯诺利斯的国王,也是艾维尔的父亲,向儿子打听“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确实是非常的不得体。
“不,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艾维尔慌忙说道,“让我想想……他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弱小的人,但同时也是最强大的王。”
“真是奇怪的评价,这怎么可能?”
“他不会剑术,弓箭用的很烂,魔法只会几个最初级的生活辅助法术,而且由于严重的乌化病,他也不能完美的进行羽化,所以实际上,我认为随便一个成年人都能一拳把他打倒。”
这评价之低简直让爱洛依丝惊掉了下巴,她从没想过能把一个垂死之国带向中兴,甚至把世界第一大国逼入死角的一代贤王竟然是如此弱小的人。
“但是作为王,他是完美的,他有雷霆手腕,也有菩萨心肠,杀伐果决的同时也清醒的知道宽容的重要性,国民甚至连图拉都称他为‘人间之神’,他自己虽然不以为然,但却会充分利用这些言论为己所用,对内对外都是如此,恕我直言,爱洛依丝,我认为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把他当成敌人,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又与他为敌是非常不幸的事情,我想帝国的弗里克索斯二世陛下应该对此感同身受。”
艾维尔的评价让爱洛依丝背脊冒出冷汗,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仅不觉得他在夸大,甚至冥冥中感觉他似乎言语中还有些保留,这可能是从艾维尔和图拉身上,她隐约看到了他们背后的那个影子。
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毕竟这实在是太严肃了。
他们又聊了些沃尔夫兰特的话题,爱洛依丝发现,在聊艾斯诺利斯的时候他很严肃,但说到沃尔夫兰特就放松了许多,就好像那里才是他的故乡一样。
他们聊了饮食,文化,还有“三桂家系”的各种传言,爱洛依丝尤其对“猛虎”尼德瓦感兴趣,而艾维尔说起师父来也是滔滔不绝。
“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可不可以挠挠我的肚子’是尼德瓦教你这么说的?”爱洛依丝一脸的不敢相信。
“是的,老师教给我,这样说会招女孩子喜欢……”
“胡说吧!”
“真的!老师可是这世界上拥有最多私生子的男人,他说的一定不会错的!”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渣老师……”
“空、空空谷的活畜生啊!”
“不、不是这样,其实老师他呢……”
艾维尔拼命解释,达兰敏却在旁边火上浇油,爱洛依丝似乎接受了又好像没有。
后来,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个话题,不过由于话匣子打开了,说话渐渐也就没有了顾忌,又聊了很多别的东西,时而是艾维尔旅行的趣闻,时而是爱洛依丝狩猎的趣事,有时达兰敏还会插上几句嘴,虽然多数不知所云,但是偶尔也有惊人之语,艾维尔渐渐发觉这个老人可能比看起来的睿智许多。
时间过得很快,但他们却一直兴致勃勃聊个没完,直到东方渐白,茶杯渐冷,连饼干都快吃完了,但是达兰敏又在壁炉里烧起新的开水,又从挂着的罐子里找出口味更加奇特的点心,这个老头虽然又怪又孤僻,但是同时也是惊人的好客,尤其是他对于享受待在他小屋的人分外的照顾。
他一边沏着茶一边还哼哼着家乡的小调。
“‘呦呵呵,呦呵呵,摇起破船桨,呦呵呵,呦呵呵,撑起破风帆,我是勇敢的哈那威,我是自由的哈那威,呦呵呵,呦呵呵,左手朗姆酒,右手美人袖,狂风暴雨挡不住,纵横七海任遨游……’”
“这是沃尔夫兰特最流行的船歌,讲述的是一百年前一个叫哈那威的沃尔夫兰特勇士征服七海最终促成了‘不死蛟’约兰德第三次死亡的故事,不过达兰敏大师唱的是自由民版本,老师曾经把三桂版本也教给我的。”
艾维尔在爱洛依丝耳边小声嘀咕道,他很怕达兰敏听到。
“这首歌为什么那么多版本?”爱洛依丝好奇地问。
“因为三桂和自由民各执一词,拉布拉多说哈那威是‘三桂之心’,他的坚韧就是证明,比格说他出身‘三桂之声’,所以他的话语和歌声才会如此具有感染力,而罗纳威说他属于‘三桂之拳’因为只有如此强壮的体魄才能纵横四海,但自由民坚持他不属于任何三桂派系……”
“这是英雄史诗啊,让我响起了我们这里很流行的一首歌,我记得是‘旅人啊旅人’……”爱洛依丝开始哼起艾维尔刚刚抵达堤丰堡时听巨人唱起的那首歌,但和巨人高尔不同,爱洛依丝的歌没有那么粗犷,她的声音清丽高亢,吐字清晰,给人以非常愉悦的感觉。
“‘……传说中,那北方的孩子,你在大海的尽头出生’……等一下,该不会?”爱洛依丝刚唱了几句,就好像是意识到了似的停了下来,而艾维尔也忽然想到了某些东西。
“你想的和我一样?”艾维尔问道。
“也许?”爱洛依丝不确定的说,“这首歌我从小听起就是一个叫‘格朗’的古代的王的故事,但是,‘北方’‘大海尽头’‘雪国的女王’难道这个格朗其实是……”
“卡刚?”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道。
爱洛依丝说,这首歌在堤丰堡已经流传了好几百年,有人说这个英雄“格朗”是历战之王的兄弟,甚至历战之王本人,也有人认为这首歌可能是被奥斯博雷的旅行者带进来之后又经过本土化才演变成今天的版本,实际上唱的是奥斯博雷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尔兰特。
但艾维尔和爱洛依丝刚刚意识到,恐怕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这根本就是为披甲之王卡刚量身定做的民歌。
“我想,我应该做出决定了,”爱洛依丝说,晨光在她的脸上打出黯淡的阴影,让艾维尔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如果不杀披甲兽,不,披甲之王,那我们会被夜莺惩罚,不仅仅是我,甚至连你也……但如果我杀了卡刚——虽然我不认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那么我就相当于背叛了历战之王,并向我们铁卫民最伟大的先祖宣战。”
“如果你挑战卡刚失败了,也可能进一步点燃披甲之王的怒火,进而为这座城市带来毁灭,我能确定,无论如何图拉的军队都不会提供帮助,如果是帝国来袭,她可能会考虑,但卡刚?我不认为我的妹妹想挑战传说,而且那其实对艾斯诺利斯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呵呵,我好像已经有点明白你们所谓‘大国’的思维,万事利为先对吗?”她嘲讽的口吻说道。
“不,这……”
“别误会,我并不讨厌这样,这让彼此的关系变得非常单纯,就像猎人和猎物,我们只是用生与死进行交易罢了。”经过一个晚上的交流,她似乎想开了很多,说不定这种轻松豁达的样子才是她本来的风格,厮杀之后又一个厮杀,错误之后又一个错误,这些常年折磨着她,让她不能放松自我,而把某些东西挑明之后,她反而开始卸下了心灵的负担。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们能与卡刚和解,不过我想你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吧?”
“我曾在艾斯诺利斯被老师不停地警告,披甲之王的强大,被一再告诫,与卡刚为敌是多么不理智,但是我现在同时也担心,如果不把卡刚的灵魂带给夜莺,他会给堤丰堡降下什么样的灾难?”
“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夜莺是堤丰堡之王的守护神,却不是铁卫民的守护神,正如我先前所说,先王借助了他的力量让我们的先民摆脱了乌眼王的暴政,但是很快,先王就发现他索求的利息是我们根本支付不起的,也因此我的祖先才会取代先王,也就是历战之王的直系子孙成为堤丰堡之王,并且为了世代永存还向夜莺借了更多地力量,甚至不惜为此出卖后世的子孙,为了偿还夜莺的‘借款’,历代的百战王都要不停猎杀强大的敌人,也因为如此,他们无瑕顾及人民的需求,甚至有少数人以此为乐,沉溺在鲜血与杀戮中无法自拔,比如我的父亲,前代百战王,他残暴不仁,嗜血好战,不仅喜欢狩猎,也对手下的幕僚、辅臣甚至平民动辄残杀,最终导致天怒人怨,被手下人发起挑战并在战斗中被杀害,本来,祖先和夜莺的秘密协议约定,只有在十五岁之前猎杀一百个强大的敌人并献给夜莺的人才有资格继任百战王,可是那时候阿伯特年仅十四岁,他只猎取了九十九个猎物,却因为父亲的死而不得不匆匆继位,他甚至没有被告知我们家族的黑暗秘密,但夜莺却并没有找上阿伯特,他的黑暗信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要我签订新的契约,他给我力量,并保证我家族的万世统治,但代价是在我二十岁之前把一千个有价值的猎物呈献给他,并且之后代替百战王履行家族的契约,否则就会终结我们的统治并对我们进行比先王更加严厉的惩罚,老实说,我对统治不感兴趣,对惩罚也没有实在感,正如你所说,我是不懂权力价值的人,但我痴迷于力量,从幼年杀死第一只野猪开始,我就对压倒性的力量有着不可救药的痴迷,所以我一直以为像白羽王那样的人一定是强大的战士或法师,因为于此,如‘千眼魔鹰’布拉德这样的人才会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结果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几乎是想都没有就答应了夜莺的要求,并接管了本属于百战王的责任,老实说,在‘瘦子’奥恩这个猎物之前,我和夜莺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他告诉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要强大的灵魂,我只要有价值的首级,我们各取所需,然后他还保证守护我们的血脉,这样的日子很充实也很有成就感,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我的快乐建立在人民的苦难上,虽然我不是阿伯特,他每天都为人民的未来和堤丰堡的未来思考,虽然他并不聪明,但我也不是我的父亲,他把他的人民当成奴隶,我犯下了大错,而错误,不应该用另一个错误去弥补,和卡刚的战争必须结束在开始之前。”
爱洛依丝的话语很诚恳,艾维尔知道她已经暗暗下了某些决定,而这可能才是之前她找自己出来的真正原因。
果不其然,她接下来说:“我感谢你在夜莺的血湖前赌上自己的灵魂为我争取来的机会,但同时,也请原谅我的厚颜无耻,我不仅要放弃这个机会,可能还要你作出更多地牺牲,当我得知这件事的真相时,我不得不把生命放在天平上衡量,而我得出的结论是把你和我以及阿伯特加在一起,也不敌堤丰堡十万人民的性命,因此,我要直面卡刚,恳请他的原谅,如果他能就此罢手,我也会回来直面夜莺的惩罚,如果他依然要血债血偿,那么我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了他的儿子,我会把我的命赔给他,不过到时候,恐怕就只好让阿伯特来应付夜莺了,但无论如何,你都无法置身事外了,因此,对不起,艾斯诺利斯的王子,很抱歉把你卷进来,如果这件事无法圆满解决,那么你的国家不要因此降罪于堤丰堡的人民。”
虽然她的话语依然是如此的孤高和以自我为中心,但是艾维尔能理解这就是她的性格,她的品质,以及她的风格。
她不虚伪,也不做作,虽然她傲慢任性,甚至可能有点……稍微……差不多……“残暴不仁”,但她绝不会说谎,也不会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寻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的果决在某些人看来也许过于冷酷,但艾维尔看来这却是一种高尚的表现。
“我不是艾斯诺利斯的王子,我是沃尔夫兰特的艾维尔,我是你的刀刃,你的矛尖,你的‘冰湖之剑’,我‘孤高的野蔷薇’,请让我追随你到世界的彼岸,或生命的尽头!”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在达兰敏的小屋里,爱洛依丝和艾维尔决定一同面对巨人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