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天的东都仍是那般寒冷,街道两旁融雪盖上一层浅浅的肮脏灰色,来往行人踏着薄冰,又得承受寒风在高墙深巷中的猛烈偷袭,自然走得十分不易。
天气虽坏,却也没挡住渐渐热闹到焦灼的人声。
起早的东都居民哈欠连天且恶狠狠,他们盯住同样早起的南方难民,而刚逃离战乱之地的异乡家伙们也同样哈欠连天且恶狠狠,他们向东都居民伸出不怀好意的乞讨之手,丝毫不去在意人家脸上同样的不怀好意。
“来来来~抓住我给你钱买红枣咯!”
一声高亢女声打破人们冰点,便似一滴滚水掉入热油,瞬间激起了喧嚣。
人群被一道金色倩影撕开,那是叶妮手抓一条裹腰带,飞也似地在南方人与东方人之间穿梭奔跑。腰带自然不是她的,她向来只穿一条帆布短裤,而那短裤也因少女的长期磨损,只剩几块布条还藕断丝连着,勉强用来遮羞。
叶妮今年年芳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又生有一头贵族的金黄长发,本是条好命,但她偏偏酷爱颠簸冒险,家中产业就被早早败光了。她没两个子儿包装自己,又不舍得将身子贱卖,平时只得偷鸡摸狗聊以度日,被人追打什么的大伙儿早就见惯不怪。
“臭丫头!有种别跑!!!”
一高大男子操着西方口音大喊大叫着自后方追来,他怒不可遏地一手抓住裤头,一手捂住头上青包,模样简直要吃人。两条青色龙纹在他肩上随油亮皮肤一齐扭动,看上去倒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肥大虫子。
叶妮听到男子之言,猛然站住,回身便是一脚,一边踹还一边无耻大笑:
“你说哒,着家伙!”
那一脚力道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正好踢中迎面撞来的男子**,男子只来得及“哦豁~”一声,巨大身躯便翻然倒下,却是双目翻白,昏死了过去。
四周看戏的群众这就不太高兴了,心说平时这丫头偷了东西还知道假装躲闪几下,怎么今日赢得这般草率干脆?半点儿看头都不留,当真无趣。正要散去,叶妮却一脚踏住男子胸口,向着四周作了一揖,大声呼道:
“各位叔叔大婶,父老乡亲们,承蒙厚爱~让小妮子今天抓住个青纹鬼探子。这厮太不受用,没折腾两下便如此死狗模样~嘿嘿,现下只能劳烦哪位哥哥帮把手,一齐将他抬送宫中审问,不知可有谁愿助一手?小女子定当报偿的说~”
原来这男子刚才鬼鬼祟祟四处问东问西,正沿街乞讨的叶妮听他口音奇怪,又见他肩部印有双青龙纹身,那是西国军人被称为青纹鬼的由来,寻常人绝对不会认错,这才断定他是来东都打探情报的间谍探子。少女略施小计将他勾引出来收拾掉,也是想让大伙儿都见识见识这西国探子究竟是何模样。
四周人群先是恍然大悟,然后便是沉默,死人一样的沉默。他们脸上反射出顾忌躲闪的神色。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那场景就好像大伙儿正在参加叶妮的葬礼,而叶妮又很不给面子地从棺材里钻了出来。
少女气不打一处,正要张嘴开骂,一团黑白相间的巨大毛球忽然举着手从人群中挤来。毛球耷拉着个气喘吁吁的脑袋,脑袋上一双带眼圈的黑漆小眼儿眨巴眨巴,却是只夷地熊猫人。
“呀呵~吃竹的毛球儿怪,你丫还挺热心?”少女摸摸熊猫人调戏道。
“说好~俺帮你抬人,赏钱算俺一份咯!”毛球拍掉少女脏手,耿着脖子道。
“好说好说,山上打猎见者有份不是?”少女满口答应,与那毛球儿一同将那大汉捆了,又将他头下脚上用麻绳拖住。一人一兽这便吵吵闹闹往皇宫方向行去,好在街上积雪未化,这般拖拽倒也并不费力。
两人一走,人们的骂声又立马起来了。有的说西国探子活该千刀万剐,有的人诅咒烧了他家房子的西国大兵断子绝孙,还有一位老哥直接扬言要冲到西疆主城黑吏塔去,先砍了铁王的脑袋,再将他那个传说中的漂亮女儿卖去窑子当浣衣女,总之是要以搞臭铁王祖宗十八代的形式,来替他三姑爷报仇云云。
“嘿~毛球,小妮子我呢芳名上叶下妮,在东都还算有些美名,不知你怎么称呼?”叶妮嘴有些闲不住,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熊猫人扯淡。
“俺们那边都叫俺卡宾雷斯基·范库恰恰!”
“...毛球诶,你说你一夷地兽人不好好待在夷地,跑到东都来作甚?”话是这么问,可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夷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村儿闹瘟疫早没人住咯~全出来跑马,一家子就死得剩俺一个嘞,不上东都上哪儿?别地儿都莫得吃...”毛球豁着一口尖牙看向远方,眼里露出些沧桑。
叶妮听了也不太是滋味,想了想,扯起个还算真诚的微笑:
“看你瓜里瓜气的,以后就跟着小妮子混吧~回头咱俩一起打青纹鬼子,能挣大钱!”
也不知是不是要回应自己便是“青纹鬼”一员,总之地上被拖着走的那位探子,呻吟得很不合时宜,熊猫批头一拳让他又老实了些。
“瞎猫揣个死耗子把你能滴,哪儿那么多青纹鬼子让俺们打咧~”他嘟囔道。
还真就不是这理儿,战乱年代物资奇缺,唯独异国探子多如茅坑苍蝇。可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叶妮与熊猫将那探子押送给值班兵卫,却只挣得三枚散碎银开。
少女嚷嚷着至少也该发张“良好市民”奖状,人家就抬腿照她屁股上发了张“去你妈的”奖状,并让两人赶紧滚蛋。
“这帮狗日的丘八,恩将仇报,活该站一辈子岗。”叶妮揉揉屁股暗骂,她看看手中少得可怜的票子,又转转眼珠,开始对着毛球嬉皮笑脸:
“走走走,我请客下顿馆子吧~也算庆祝咱俩的首次合作!走啦走啦~”
说罢就将毛球推推嚷嚷往一处酒楼去了,至于先前承诺的“见者有份”四字,那是绝口未提。
他二人刚一坐下,单扫了一眼店中前菜水酒的价格,便觉单凭三枚银开就想胡吃海喝的幻想确实有些不切实际。正彷徨着,忽听旁桌两食客为一事争吵起来:
“咱女皇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铁王那厮都把脚指头伸到中州花磁城啦!再往前是瀚江,过了瀚江就是红树堡,这红树堡可是咱东都的老地界,你说咱到时候还能忍?你愿当亡国奴,难道人女皇陛下也一样愿意?”
“女人心海底针,难说得很~中州打了有大半年了,东都这边有啥动静?有半点要组织远征军的意思么?再者说,咱又不是什么大国,人家南国这么大一群岛,被连占了四个岛,里面男女老少连带城主全让铁王给宰了,你见南国国主放出半个屁来么?这些上头管事儿的紧要关头都一个样,一字儿概之曰——孬!”
“...你说的也是。就算是陛下想打,你瞧瞧咱东都这些个残兵败卒老弱病残,打谁呀?打谁不是给人送点心?得得得,还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得过一天是一天吧...喝酒喝酒~”
叶妮身为女子,又是个十足的无产阶级,自然是力挺女皇且主战那一派。她越听越不对味,正想对这俩人出言讥讽几句,忽听一声巨响,却是有人忍不住先拍起了桌子:
“胡...胡说八道!你们哪只狗眼看见东都只有残兵败卒啦?我等御铁卫每日枕戈待旦,无一不是战意昂扬!铁王一脚踏进中州,正是我等高举讨伐义旗的大好时机!只待东都女皇陛下振臂一呼,旗下数万御铁卫必然挥军西进,到时打得铁王老儿哭爹喊娘,滚回他的西疆荒原去啃草咯!”
说话那人身穿已经褪色却十分整洁的月白色军服。他模样绝不超过二十五岁,正是热血激昂的年龄,而他的表现也确实符合他的年轻,若非腰间佩剑实在锈蚀得没法见人,恐怕还要抽出剑来舞一下以壮声势。
叶妮是欣赏热血之人的,当然她欣赏人的方式不是谁都欣赏得来。她见一旁熊猫只顾埋头啃饭毫不关系政治军事,便悄悄为其解释道:
“嘿嘿~这御铁卫啊~说起来可是中州王国很早以前建立的一支军队。自古便为保卫与我东都接壤之疆土而存在。前几年中州闹内乱亡了国不是?这支队伍便就此散了。女皇陛下收留下流亡在外的残部作为本城护卫队之用,其实就是怕他们闲得无聊闹事。这小伙子怕是个刚入伍不久的愣头青,仗还没打过就成了亡国奴。啧啧~瞧他一脸的国仇家恨的傻样,倒也可爱。”
毛球瞥了那青年一眼,酸溜溜嘟囔道:
“扯大堆,不还是个残兵败卒,嘚瑟啥劲儿?”
毛球声音虽小,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话还是传入了青年耳里。他小脸儿一红,立时大步向毛球踏来,手按剑柄,喝道:
“国难当头,你这孽畜胆敢侮辱官兵?!决斗!我要跟你决斗!”
此话一出,包括毛球在内的众人全都愣了。倒不是被他官威吓到,主要是这位小军爷面黄肌瘦排骨精一个,而他的决斗对象虽然肥胖,但光是坐下就已比寻常人高出半个脑袋,算上腰围整整大出人家两倍,真要打起来那肯定不叫决斗,只能称为毛球先生的单方面虐杀。
显然那青年也注意到了这个不争的事实。他灵机一动,将身子慢慢转动,那动作细微到简直让人难以察觉,却见他眼神一转,竟是将矛头又对准了一旁叶妮。
“看什么看,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打你!大义面前,男...男女一律平等的!”
正巧这时楼下有兵卫喊了声“紧急集合!”,青年如得大赦,便用一种瞎子也看得出来的喜上眉梢笑道:
“咳咳~看你弱女子一个,这次我便饶了你!以后休要在我等爱国将士面前出言不逊啊!”说罢便要转身逃离现场。
有句话叫见好就收,可叶妮偏生就是一副万事不服的德行,她哪能容这位小军爷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忍不住在后面慢悠悠嘲讽道:
“青纹鬼子都快打掉老家半壁江山了也不见怎地动弹,乡里乡亲说句难听话便要打要杀?你们御铁卫都这般能耐的吗?”
这话把小军爷彻底梗住了,他好似成了根伫立在阁楼间的多余木头桩子,一根迷茫又羞愧的桩子。他兀自呢喃着“...嗯...我知道,他们打下了花磁城...我去过那儿...那儿的城墙很美...”之类支离破碎得也不知算不算回答的言语。而少女也看到那双本来精神抖擞的眼睛在悲伤中变得湿润,握住剑柄的手指开始像老人一样微微颤抖。她猛地发觉,也许这人并非总是那般壮志激昂,他也不过是个想早日回家的孩子。
青年呆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僵硬地拖动步子逃下楼去。他走了好一会儿,叶妮才渐渐回过味儿来,她不确定地向周围人询问:
“那厮说了这么多豪言壮语,似乎好像还没结账是不?”